【短篇】老人儿

刘姐儿留着一副齐刘海儿,圆脸大眼,三十出头。按说年龄也不是太大,嘴上却总是三句不离“老员工啦……”的场白。

刘姐儿也确实算得上老员工。打毕业就来了院里,左右十年,只是换了一个部门,屁股挪了个小窝儿,从北边儿靠过道,换到了南边儿靠窗角。这些年院里不景气,人员流动很大。慢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那一浪打一浪地走了,她——便是那留下来的沙滩。

今年又赶上一批“新老换届”,“新”的,巧遇“就业难”,挤破了头往里进;“老”的,碰见“用工荒”,待价而沽,瞅准时机,就往出钻。其实哪儿来那么多“就业难”,不过是老板收了千百张“应届生”的简历,给公司打打广告,再去猎那些个现成的“有工作经验者”。这年头儿,有几个愿意花费心力去培养生瓜蛋子,再说了,就如今这行情,“蛋”熟了,指不定又滚哪儿去了。谁,也不是傻子。


在如此激烈的竞争条件下,还确实杀出了几个“初生的牛犊子”,这几个“应届生”的简历,一个比一个亮眼,按刘姐儿的话说“现如今呀,清北复交的满街跑,几个找来了工作?学啥呀?文凭越来越不值钱啦……”“你们刚来,啥也不会,就最基础的,别人让干啥就干啥……说出来就俗套了,但我们老人儿吃过的盐,确实……”

“刘姐,你是哪儿毕业的呀?”一个“牛犊子”——小新不分场合地劈头直问,末了还没发现自己捅开篓子,大口扒了一勺白米饭,用那纯洁无邪的小眼神儿坦然地等着刘姐儿的答案。

刘姐儿没说话,冲着她瞟了个白眼,啜了口食堂免费的汤食。

“刘姐那个年头儿,高中生都比现在的研究生值钱呢!”另一个“机灵”的牛犊子——小蕙接过话茬儿,转而又自然地带到别的话题上去了。瞅着别人说话的空当儿,把自己打的两荤一素转到只打了一个素菜的刘姐儿跟前儿,如同细水潺流一般地轻声说:“姐,吃菜,吃菜。”

打那天起,刘姐儿便和小蕙结了饭搭子,午休时一起中饭,一起去街边儿的园子散步,一起……



是日周五,11点过了半,刘姐儿和往常一样手臂搭了个小披肩,垮了那只三不五时就背来晃晃的轻奢小包,泰然地走到自个儿朝南靠窗的小座位。

“哎呀!今儿路上热死啦!”刘姐儿满脸通红,院里给力的空调此时也吃了瘪:“这空调不够凉呀!要我说,哎小蕙,把那小空调也开开,快!”

“刘姐,早上屋里温度特低,我还没带外衣……要不别开了吧?”风口下的小新吸溜着鼻子,扭过身来、皱着眉头看向即将要吹向她的另一个小风口。

刘姐儿好像没听见,径自开启自己的电脑,打开抽屉,拿出满是茶渍的星巴克马克杯。小蕙准备开小空调的手顿了一顿,不置可否。

“老刘,待会儿就凉快了!你早上不在,确实挺冷的。”刘姐儿的同期老张停下手里的活儿,打着哈哈,“老刘,要不你喝点儿我的菊花茶,败火!小蕙、小新,来一点儿不?”

“算啦算啦,我也要去吃饭啦。小蕙,咱们走!”刘姐儿拽了小蕙出过道,被B部门的李经理拦了下来:“又早上不见你人!方州那个项目只差你签字儿了!下午给甲方一版、赶紧的。”

“哦哦,李总李总……我这就签!您叫我过去就好了,还劳烦您跑一趟……”刘姐儿就差蹦到桌前的笔筒边儿,分分钟利落地签好字,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李经理。“得了!”李经理卷起纸筒,手指打了个响儿,飞身欲走,又止住脚步:“老刘,晋阳的项目抓紧了啊,别忘了两点钟和赵总开会,拿出点儿东西来!”

刘姐儿咬了咬嘴唇,看着箭步离去的李经理,嘟囔着:“催命啊!也没那么紧嘛……”转而对小蕙拉高腔调:“晋阳那个,你也听见李总催了。现在弄咋样了?”

“姐……”小蕙低下头,有些勉强地回答,“我自己还有俩项目在手里……时间紧,而且我也不太会弄这个……”

刘姐儿马上就变了脸,刚刚还能咧到耳根的嘴角不住地下扯。部门里的人走了大半,刘姐儿扯过小新的椅子,冲着小蕙指了指:“咱中午哪儿也不去了,你就坐这儿挨着我,用这台电脑”她试了试小新的电脑,没有密码,“咱俩一块儿弄完!”

小蕙的笑容明显地僵在了脸上,却也不好说出一个拒绝,半天才吐出来一个“行”字。



下午一点多,“让了贤”的小新坐在老张边儿上,倒也不用受凉风的困扰。只是每次从自个儿电脑里拷出要用的资料时,总要接到刘姐儿的几个白眼。小蕙倒是没说什么,只担心小新用着自己的电脑,里面的工作日志会不会看了大半,她写到过她,即使文件加了密上了锁,心里也不甚踏实。


两点,刘姐儿拿着写了半吊子的报告去开会。

两点半,刘姐儿灰着脸又回来了。


“小蕙,李总说了,这个报告今天必须弄完!”刘姐儿敲了敲小蕙的桌子,“怎么又换回来了?换得真勤快啊。”

“啊?那您今晚不是得加……”小蕙试探着。

“是啊!咱们!得加班啦。”刘姐儿把“咱们”俩字儿说得抑扬顿挫,像是在打着重号。


于是,小蕙在她并不熟悉的工位做了一下午并不熟悉的工作。这对于一个每日焕新的生瓜蛋子来说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头顶儿的风口。小蕙越是想不注意它激烈的存在,就越是能感受到它的挑衅。终于,在急累交加之下,她的鼻子也向风口投降了。

“姐~姐?”小蕙将手在刘姐儿眼前晃了晃,才吸引了她的注意,“这风口真不是盖的……我似乎,有点儿感冒了……”

“那也得做完再回去呀,这是工作!”刘姐儿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是想问你要下披肩……”小蕙看着刘姐椅背上的披肩,料想她现在用不到这个。

“哦,我正说冷呢!”刘姐儿说着把披肩搭在了自己穿着雪纺长裤的腿上,“你要不要紧的呀?要不我先不用了,给你?”

“没事,我还好……”小蕙无奈地冲着过道撇撇嘴。


晚上八点过半,刘姐儿收拾了摊子,准备回撤。小蕙急忙说:“刘姐儿,我这部分您要不先看一下再回?”

“就我和你说的那几点,你自己好好检查一下。都和你说过。”刘姐儿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像是有什么急事亟待处理似的。


周一,下午两点半。一阵疾风骤雨的批斗会过后,刘姐儿愤愤然回来。

“小蕙你怎么做的事情嘛!”她端直走向小蕙的座位,声音响亮地说,“这次就算了,我给你顶了锅。下次自己写东西认真点儿,别出漏子,让我们大家都挨训吧!”

“什么事呀?”小新再次发挥了不识时务的小本领。

“算了算了不说了!小蕙,下次我和你说的东西都多用脑子记着。老人儿总归经验多一些,你要学一学……”刘姐儿一手拿报告一手插着腰,“一会儿我把东西发你改改,改好了记得让我看。”

“可是姐,你上次没和我说那么详细……”小蕙欲言又止。

“那你也没问我啊?”

“我也不知道有这些要求啊……”小蕙努力忍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好,我的错……”

“真是和你沟通不了!年轻人一点儿也不谦虚!”刘姐儿骂咧着扭到自个儿的位子,眉毛像两条毛毛虫似的八字直往刘海儿里钻,滴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那么无辜。


几个月后,小蕙申请调离了刘姐儿的组,老张搭的暗线儿,和李经理说小蕙是个不错的苗子,好好培养。小蕙一个上午就搬好了“家”,刘姐儿来了不见小蕙,中午悻悻地去B部门找她,见小蕙坐在窗根儿,上前就放了一把饼干:“怎么换组啦?好舍不得你呀。喏、乔迁新禧~”

“谢谢刘姐。”小蕙还是满脸迎笑地望着她,“还有事儿吗?”

“没事儿啊!走啦、去吃饭走!”刘姐儿热情地揽过小蕙的肩膀,“今儿想吃什么呀?”

“不好意思哈姐,今天中午得和这边同事一起吃个饭、刚来嘛!”小蕙顺推着刘姐儿的胳膊,拍拍她的手背。

“也是!那明儿再说!”

只是明儿、后儿、大后儿……小蕙都没有再和刘姐儿搭饭了。


小蕙走后,把电脑桌留给了刘姐儿,刘姐儿收起了她放在显示器下的两个茶叶铁皮盒子,换上新物件,又在角儿贴了个hello kitty的贴纸,理着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现在的年轻人哪,就是太浮躁。”她砸了咂嘴,“刚来就想着跳槽,一点儿也不踏实……不从基础的来,怎么能做好呢?”

“刘姐,你也别说我们。过两年00后就来了、那你就知道,他们才说不得……”小新边敲打着键盘,边嗤嗤地低声笑着。

刘姐儿沉默,拿着结满茶垢的马克杯走入水房。

再过几个月,新一届的“生瓜蛋子”们又要毕业,成为职场的新生力量。


她期待着那天的到来。也似乎院里的所有人,都期待着那天的到来。不过,他们到底在期待什么?


又有一些人走了,又有一些人来了。刘姐儿一直坚守着她南边儿临窗的坐位。

她知道尽管时移世易,这个院里,也总有老人儿的位置。而她,待得够久、资格够老的她,永远是不可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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