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

老爸这两天有点烦。这是我和他大吵一架后得出的结论。

想也不用想,我就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那个"Triangle III"原型机闹的!老爸在科研所工作多年,一直是名一根筋的“科学家”,俗称“技术宅”。别人放个假,带着老婆孩子满太阳系地转,他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厌其烦地调整他的什么量子通信模型。他在饭桌上曾眉飞色舞地介绍过他的模型,可除了偶尔提到的“或许能够预测未来”会让一手拿勺子,一手操纵全息影像疯狂打怪的我暂时抽出脑袋表示些许的兴趣,可随之而来的五花八门的专业术语又让我意兴阑珊,干脆扔了勺子全心全意投入面前那片刀光剑影、断肢横飞的世界。随着老爸的模型从书房桌子上的"Triangle I",地下室里的"Triangle II"直到如今纳入科研所正式项目的"Triangle III",他基本上已经成了这个“家旅馆”的不常住顾客,我也乐得有大把无拘无束的时间在游戏排行榜上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我的朋友们都羡慕我,嗨,谁叫我没了妈,爸又是个工作狂呢!

我已是这个目前全宇宙最火游戏"Laius"中小有名气的人物,离攀升至积分排行榜头名只差手刃那终极Boss "Bermuda"。可这“只差”二字,让近来的我有点不顺心。得益于开发公司"Thebe"顶尖的研发能力,"Bermuda"的AI水平简直不属于这个时代,它能自主学习每一位挑战者的行为模式及操作习惯,无论攻击还是防守都能做出毫秒级的判断,让挑战者就好像在对着镜子杂耍,而且镜子里的它总仿佛比你还快一拍,好像...好像能预测未来一般。自从十几年前"Thebe"公司发布了最后一次针对"Bermuda"的补丁后,还没有玩家能战胜这位Boss,却反而在全球范围内激起了挑战的热潮。

今天,老爸难得在家吃早饭,我却偶然间发现了“Bermuda”的一处疑似破绽,正待放开手脚探究一番,他却像被踩着尾巴似的在饭桌上跳将起来,把我臭骂一顿,嘴里无外乎是“不好好吃饭,整天打游戏,玩物丧志”等正常父母平日训斥贪玩儿女的惯用说辞,他说出来却总觉得有些讽刺。我也不甘示弱,历数他作为父亲的失职,自己没人疼没人爱的惨痛境遇,然后老爸摔门而出,大家不欢而散,就好像为了吵这么一架而摆开架势对吼了一通,却又戛然而止。已没了打游戏的兴致,我气鼓鼓地坐在饭桌旁,感到有些纳闷。

其实,我多少知道一点他和"Triangle III"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一直以来研究的方向,似乎是通过"Triangle"系列原型机把物体加速至超越光速,以验证爱因斯坦的著名理论”超越光速即可进行时间旅行“。从前他自己捣鼓出来的一号和二号原型机,好像曾经成功地把什么质子之类的东西送去了未来然后又送了回来。然后他一夜成名,我们换了大房子,他辞了先前的工作,进了研究所开始专职研发三号原型机,据说打算将体积较大的物体进行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传送。然后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成功。最近为数不多几次见他,他的脸色不太好,偶尔在家通的几次电话,我也听出了不同以往的焦躁和无奈。都十几年了也没见弄出来,我想不通干嘛就突然开始火烧眉毛了,反正他有点奇怪。

我像是想赶走刚才的不快,在空气中胡乱扒拉了几下,再次准备进入游戏界面,却发现戴在手指上的感应器碎了。刚才老爸吵得兴起,冲上来抢我的感应器,说是让我以后再也别想玩,准是刚才抢的时候弄坏的!看看表,现在订一个估计得明天才能送到了,可刚才模糊间似乎发现的破绽又让我心痒难耐。我来到他的房间,准备先拿他的用用。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他也经常玩这个游戏,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忽然就不再玩了,可能是工作太忙吧。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感应器没找见,我倒是无意间翻出了一个长长的墨绿色首饰盒。金属材质、光可鉴人的表面摸起来冰凉,我却一下子攥紧了。我还记得,妈妈最爱的水滴形深蓝色水晶吊坠就放在这首饰盒里。她的面容如果不看照片,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曾经她把幼小的我搂在怀里,我咿咿呀呀着把玩她胸前的这颗吊坠,仿佛一下子和这世界有了联系。我打开首饰盒,空的。是啊,我怎么会蠢到以为她会给我那简直和工作成了家的父亲留下任何的念想呢?我自嘲地笑笑,看来她太想和这段生活划清界限了,别说一个吊坠,就是不知是否曾出于爱而诞生的结晶,也在她走后得不到任何音讯。我把首饰盒甩回柜子里,真是“完美”的一天!

(二)

老爸曾在"Thebe"公司任职,负责的还是"Bermuda"的AI系统,赵叔的话让我的大脑这一整天都处于CPU满负荷的状态,贴近了听,仿佛都是”滋滋“高速运转的声音。

赵叔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有着不可磨灭的位置。从前,绝大多数本应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周末、去郊游逛街的时候,总是他拉着老爸,或者老爸拉着他,俩人钻进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鼓捣他们的"Triangle"原型机。我简直恨死他了。

今天,要不是在我买感应器的时候他拍了我的肩膀,我就算看见他也会视而不见。好歹从前他总给我带巧克力吃,我勉强站住跟他有的没的扯了几句。没想到他还颇有感触地开始怀念从前,那段跟老爸并肩奋斗,在"Thebe"公司攻克游戏AI的辉煌历史。我还没从这惊愕里反应过来,他又叹了口气,说起"Bermuda"的AI补丁发布后,老爸突然性情大变,离开了"Thebe"公司,从此杳无音讯,赵叔说也是从研究所相熟的朋友那儿了解老爸的近况。告别前,他以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看着我,"可怜的孩子啊,妈跑了,爸万事不管,作孽!"。我无暇理会这平时极端反感的眼神,恍恍惚惚往家走。试图消化刚刚获取的信息。

如果老爸从前的量子通信模型就是为了游戏AI而研发的,那"Triangle"原型机和"Bermuda"之间有啥联系?怎么想也不搭边啊。走过路上的一个坑洼,我一个踉跄,脑中却咯噔一下。"Bermuda"的AI水平总像是能够提前猜到玩家的操作和战略,并及时出现在正确的位置,以对应的战略和方法完美封堵。"量子通信"..."将粒子送往未来"..."可能预测未来"...老爸曾经"专业"的讲解,简短而关键的只言片语,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跑了起来,我要回家看看老爸之前做的原型机。要是我猜得没错,登上游戏排行榜全球第一,有老爸助阵,简直易如反掌!我兴奋得捏紧了手中的感应器。

(三)

"Triangle II"号原型机存储的一段实验Log,竟让我思念起多年前在书房里为工作废寝忘食的老爸。

告别赵叔,我一路小跑回家,在地下室里找到了老爸曾经在家实验用的"Triangle II"号原型机。其实,直接去问老爸的念头也在我的脑海闪过,但是我现在实在是不想去招惹他,不如自己动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帮我打败"Bermuda"的方法。开了机,屏幕提示需输入密码。我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输入"42"回车,果然进入了主界面。"宇宙所有谜题的终极答案,就是42",这句话从前老爸经常说,虽然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42怎么就是终极答案了。

我看着主界面,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该怎么办。如果我猜得没错,老爸把"Triangle II"号原型机应用在了"Bermuda"的AI上,让它具备了预测玩家未来操作的能力。可即使知道了这些,并不能帮我击败"Bermuda"。我看着面前一堆不认识的图标和名称,有种猫围着没打开的罐头打转的感觉。屏幕下方,有个“实验Log”的字样。我点开图标,找到最后一次Log,记录时间算来应该就是"Bermuda"的AI补丁发布的时候。Log是一段录音,却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岭。

“Triangle II号原型机,第42次实验。或许我不该留下任何记录,但是即将进行的试验可能十分危险,如果任何意外发生,这段Log将记录这一切,有人发现的话,请告诉我儿子真相,我和她妈并没有抛弃他。”

“目前2号原型机还无法进行稳定的大批量碳水化合物传送,但经过前几次实验,我相信已掌握了在五分钟内完成传送和回传的过程。五分钟是否足够将她从AI系统里带回来,我没有把握,但我只能、也必须试一试,否则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面对我儿子。”

“由于Triangle II号原型机已与"Bermuda"的AI系统融合,我需要在游戏程序内挑战"Bermuda",然后在击败它的一瞬间通过原型机的量子通信链路进入AI系统。这意味着如果传送失败,我可能会困在某个时间片段中,或者和她一起困在AI系统里,那就只有还处于概念阶段的3号原型机才能重新建立链路把我们带回来......不说了,现在实验开始...原型机预热完成...原型机与AI系统链路建立准备完成...进入"Bermuda"挑战界面......”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老爸语音同步了他击败"Bermuda"的过程。简而言之,他利用了设计"Bermuda"之初就留下的后门,通过一系列匪夷所思且不合常理的操作触发,迅速将"Bermuda"的生命值清零。但我已无暇顾及这一原本能令我疯狂的发现,因为之前和之后的发现,已足够疯狂。

“Bermuda挑战完成,量子通信链路建立...传输时延测试...时延满足传送要求...身体机能正常,满足传送要求...准备传送倒数,5,4,3,2……”

如果不是屏幕上的进度条还剩很多,我几乎以为这录音终结于老爸没完成的倒数。我抬起颤抖的手想快进,却又怕听见后面的内容。我以为我知道了一切,录音里却又传来了声音。

”回传完成...通信链路关闭中...通信链路关闭,窄带宽链路开启中...窄带宽链路建立...外面的那位,能听见么?”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录音里的老爸在跟我说话,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狂喜。直到老爸仿佛演独角戏一般,又以另一种绝望而惊异的语调答非所问。

“怎么回事?谁在说话?我这是在哪?”

”连自己的原型机都不认识了?这是你的杰作啊!把我困了这么多年的杰作!还记得你的第一次实验么,还没有彻底了解量子通信链路的稳定态你就贸然建立链路,导致原型机死机关停。你以为只是简单的操作故障,可你知道吗?传输链路意外中断扰乱了时空,让我被困在了某个时间片段里,那里可真热闹啊,你绝对不敢相信我做了什么,才抓住这次机会来到你的时间片段,因为你对2号原型机的研发进展最大。我是谁?我是原型机第一次试验停机前42毫秒的你!现在,你可以尝尝我的滋味了!我见不到我的家人,你也休想再从AI系统里带回你的妻子!相信我,你不会孤独很久的。”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当我还处于惊愕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请你答应我,继续3号原型机的研发,把我妻子带回来!否则,你也永远回不去!”另一个声音再没有任何答复。十几秒钟后,Log录音结束。

(四)

我坐在开往“老爸”研究所的42路穿梭机上,竭尽全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脑中一砖一瓦将这一切尽可能理出了些许头绪:

第一,我真正的老爸,在工作室和家里地下室的原型机之间,建立了某种通讯链路,使试验Log可以共享,而目前的这个”老爸“,要么是不知道这一点,要么是知道但却没有家里地下室原型机的开机密码,导致我听到的这一段Log没有被删除。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一条时间线上不同时间片段的同一个人,也可能在某些关键信息上,只掌握与其他时间片段中同一个人所不同的部分?

第二,录音中提到的”她“,应该就是我的妈妈,而她因为某种原因被困在了Bermuda的AI系统里,她没有抛弃我。

第三,现在的”老爸“,应该就是录音里出现的”第一次试验停机前42毫秒“的”老爸“,因为某些原因被困在了某个时间片段,又不知是因为老爸的失误还是"老爸"做了些什么,让他成功脱离了被困的时间片段,来到了这里,并且反而把老爸困在了那个所谓的时间片段中。那他到底算不算我的”老爸“?我在这个问题上卡住了。事实上,我连去研究所究竟要干什么都没想好。

走出穿梭机,我站在研究所门前,正值下班时间。面对着众多偶遇的”老爸“同事们的客套,我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可猛然不知谁说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3号原型机研发成功了,你爸这下有时间带你出去玩了吧?”想起实验Log中听到的内容,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挥别“老爸”的同事们,我推说在大厅等”老爸“下班,却趁保安急于下班收拾东西的空档溜进了办公楼。”老爸“的实验室并不难找,顺着大屏幕上祝贺3号原型机研发成功的推送和名牌,沿着已空无一人的走廊,搭上升降梯,我来到顶层的42号房间。

房间周围由巨大的玻璃窗环绕,玻璃上也并未做任何单透视处理,所以我清楚得看到,”老爸“手上戴着感应器,正和Bermuda厮杀正酣。显然,他利用了早上看到的我所发现的Bermuda的破绽,有目的性地进攻。但此时的我早已明白,除非掌握利用”后门“的方法,否则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果然,Bermuda的破绽是一个陷阱,眨眼间”老爸“已被击倒。

”你的方法也不行。其实今天早上我已经试过一次了,是吃早饭的时候看他发现了这个可能是破绽的地方。我敲碎了他的感应器,就是为了在他之前试一试。唉,还是不行......还是不行......对不起你了,我现在送你回去,请忘记这一切吧。“他说话时面朝的方向,实验室远端一台似乎是3号原型机的巨大机器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年,看上去似乎就是衣着不同的......我?他的头顶上,有个连在椅背处,像牙医诊室里躺椅上的无影灯一样的装置。这一天已经太离奇了,以至于看到这一幕,我还是在惊愕之余暗自镇定,躲在拐角处继续观察,寻找救回老爸和妈妈的机会。

”老爸“走到巨大机器旁进行操作,片刻间”无影灯“亮起,椅子上的”我“逐渐模糊直至透明消失。他拉过机器前的话筒,”第41例实验体,提供信息无效,挑战Bermuda失败。“他双手撑着桌子,低下了头,喘着粗气。”这简直是大海捞针!过去时间中毫秒级的时间片段根本数不清,哪一个时间片段中的实验体才能碰巧从“ Patient Zero  ”那里获知击败Bermuda的方法,哪一个又能干脆误打误撞直接击败过Bermuda呢?“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机器”滋滋“运行的声音。他猛然抬起了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我不能再等了,我要见到他们,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去。选取未来时间中的时间片段实验体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但也会大大增加实验体知道如何击败Bermuda的可能性。有可能选取的时间越远,随着游戏体验的升级,击败Bermuda应该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按照老爸在log里的说法,如果3号原型机研发成功,“老爸”应该就能顺利回到他原先的时间片段中,为什么还一定要击败Bermuda呢?他想救回我的妈妈?

他对着机器说道,”第42次实验,实验体选取时间为当前时间24小时后的时间片段。”原型机一阵“滋滋”声,一个明显是机器合成的声音响起,“实验体选取时间设置完毕,请手动确认启动程式”。在最后按下机器上红色的,应该是启动按键前,他转过头,望向旁边办公桌上的相框。照片里的妈妈和我都笑得特别开心,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这样笑过了。也许是这样的笑容刺痛了他,毫不犹豫地,他按下了按钮。旁边的椅子上,慢慢浮现出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谁。我担心的是,现在的我已经从老爸的log里得知了击败Bermuda的方法,那么24小时后的我,也极有可能掌握了这一信息,如果“老爸”真的问了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原型机运行的噪音戛然而止,椅子上的“我”满脸的惊异。“老爸”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一把枪一样的物事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几乎叫出声来,却只听到”呲“的一声,仿佛纪录片里看过的从前一种名叫“自行车”的交通工具轮胎漏气的声音,椅子上的“我”眼神开始慢慢涣散,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样子他手中的东西是注射器,里面是某些类似镇静剂的药物。“儿子,爸爸想请你帮个忙,你知道......”这时,电话铃声响起,“老爸”拿起电话。从对话中得知,似乎是刚才的实验导致研究所内部其他量子实验设施出现了异常。挂了电话,“老爸”看起来有些紧张,快步走出实验室,乘升降梯去往别的楼层。进入升降梯前,他在全息面板上按了几下,随后在他进入升降梯后,升降梯面板变为红色,似乎是进行了某种锁定。

我走进实验室,椅子上的“我”半垂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扶“我”进了洗手间,把他安顿在某个坐便器上,脱了他的外套和外裤自己穿上,又重新走进了实验室。这一切我几乎一气呵成,当我坐到那把椅子上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我决心这么干。

片刻,传来升降机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我模仿着刚才”我”的样子,低垂眼皮,斜靠在椅背上。“老爸”走了进来,喘了口气,来到我的面前。“儿子,你知道怎么击败Bermuda么?”我装出一副茫然而又无力的模样,摇摇头。“你确定?你一直没在游戏里击败Bermuda么?”我仍是摇摇头。他不再问了,来到原型机前进行操作。

当他操作完成,右手已经挪到红色按钮位置,我趁他专心看屏幕,拿起旁边的注射器,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注射器已经怼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显然丝毫没有想到注射了镇定剂的“我”为何动作如此敏捷,更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我扣了一下扳机,他竟然已准备抬手去夺注射器。我怕药效慢,又扣了一次。他的手抬到胸前的位置,再也提不起来,人整个向我扑倒。我一让,他瘫软在地。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转身来到原型机前。按下启动按钮前,我看着他,心里生出复杂的、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但想起他似乎从未关心过我,而我现在也明白了原因,我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直到“老爸”慢慢从我眼前消失,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望着空空的椅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把一个人,一个多年来自己称作“父亲”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我希望这一切是一场噩梦,但原型机冰冷的工作台将丝丝寒气透过手心传来,提醒我这并非梦境。我久久无法移动身体,脑中的思想也仿佛同身体一同僵硬,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42号实验体回传完毕,是否设置下一实验体的选取时间?”看着较为精简的操作台,我想3号原型机应该是集成了最近很流行的,智能程度较高的AI,刚才”老爸“的操作大多数时间都是通过语音指令指示AI完成。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

“你能否读取2号原型机的实验Log?"

“检测到与2号原型机的加密通讯链路,请输入密码。”

我在屏幕上输入42,“验证通过,请问读取哪一条Log?”

“最后一条,第42次实验的Log。”

“读取完成。”

我迟疑了一下,“请告诉我怎么才能把那条log的录制人传送回来?”

AI沉默了很久,给了一个令我崩溃的答案,“在这条log中产生传输行为的时间片段中搜索到42个匹配的DNA个体,请添加搜索条件。”

我茫然地看着原型机。此时,如果AI有眼睛的话,他一定能看到我无助的眼神。

“通过监测您的面部表情,与数据库中的存储信息进行比对,一种名为“无助”的情感被监测到,请问我对您问题的解答是否存在不清晰的部分?”

“为什么会出现42个匹配?”

“因为刚才回传完成的42号实验体即为第42个匹配样本。”

“其他的41个呢?”

“是来自于其他实验的废弃实验体。”

“废弃?什么意思?”

“因为原型机最初的核心程序和Bermuda的AI系统绑定,如果不通过Bermuda的AI系统创建传输链路,理论上可以将任一时间片段的实验体传送至本时间片段,但无法原路回传。2号原型机第一次进行的量子链路建立实验因停机事故,偶然间定位了某一时间片段,并因外力使此片段具备了异于其他片段的重复DNA样本,从而能够令原型机无需经由AI系统而与此片段建立稳定的双向传输链路。因此,由于刚才类似的实验而产生的无法原路回传的实验样本,会被传送至这个时间片段中。”

AI的声音、语调并无丝毫异样,甚至带有一丝亲切的友好,我却感到不寒而栗。

“只有击败Bermuda,才能把带到这的人原路送回去,是么?”

“是的,只有利用Bermuda生命值清零,AI系统切换回初始态的间隙,才能建立稳定的量子传送链路。”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仔细回想老爸那条Log中的内容。

“那条Log的录制人曾经和目前这条时间线进行过通讯,能不能通过这条线索定位具体的个体呢?”

“无法定位。Log中进行通讯的”低速传输链路“为被动建立的通讯链路,而2号原型机受机能所限,只有在”低速传输链路“被客观建立的情况下,才能记录相关数据并进行追踪,而此种追踪在”低速传输链路“中断后就无法再进行。”

听到这个,我眼睛一亮,”那目前3号原型机能够在不同时间片段中建立什么样的通讯链路?”

“可以与低级别原型机进行图像及声音同步链路的建立,在时间片段间进行视频通话。”

“请帮我与Log中产生传输的时间片段建立这样的链路。”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好后果的一个决定,事实也的确证明了我的鲁莽。

“收到,通讯链路建立中......通讯链路建立完毕。”

原型机正中央的显示屏画面出现了不规则的抖动,随后逐渐清晰。从中看去,几个衣着不同的“老爸”正在合力搭建一个看起来与3号原型机类似的机器。一个“老爸”偶然看见了显示屏的画面,惊叫起来。另一名似乎刚才在指挥其他“老爸”的“老爸”冲到显示屏前,看着我,兴奋地叫道,“儿子!我是爸爸!你能听见吗?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回去!你需要从3号原型机里提取一段源代码......”话音未落,旁边另一位“老爸”推开刚才说话的“老爸”,把头探向显示屏,“儿子!我才是你的爸爸,你得把源代码给我......”他们似乎是商量好了,绝对不让别人把话说完,一个接一个都声称是我的“老爸”。继而争吵演变为推搡、殴打,画面前乱作一团。我忍无可忍,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谁知道家里地下室2号原型机的密码?”“我知道,是xxxx”“不,是xxxx””你们说的都不对,是xxxx”。。。抢答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正确。

“请中断链接。”我对AI说道。2秒钟后,显示屏熄灭。

“我只看到几个人,你说的检测到的42个个体呢?”

“除了显示出的几个个体,其他的均处于非活跃态。”

“非活跃态?什么意思?”

“无生命体征。”

虽然对这样的回答有一定的准备,但我的脑袋还是“嗡”的一声,觉得似有一股力量拉扯着我的五脏六腑。今天,当我冲着“老爸”历陈他作为父亲的失职,当我翻出妈妈的吊坠盒,当我得知“老爸”其实来自别的“世界”,当我不由自主地把这许多年无人疼爱的委屈都归结于老爸的那次实验事故,进而对救回老爸和妈妈,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满怀希望时,我都隐忍着,克制着,不让这样或那样的复杂情感涌入我多年来已自认为坚不可破的“保护罩”。没有希望,毋需伤心,我也能找到自己的平和与静谧。可这一次,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脆弱。

我坐在椅子上,想要嚎啕大哭,却觉得连命令泪腺制造泪水的力气都没了。此时,AI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起。

“你的生命体征波动剧烈,是否需要为你联系医院?”

我抬起头看向原型机。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往这庞然大物的哪儿看。

“不需要。”

“我应当为用户的健康负责。请问,我应该怎样做,才能令你的生命体征恢复?”

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以致于几乎没有站稳,我一个踉跄,扶住桌沿才没有摔倒。瞅准原型机的位置,我一阵拳打脚踢。机器岿然不动,我的拳头上很快渗出了鲜血。

“请不要这样做,你的肢体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请不要这样做,你的肢体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请不要这样做,你的肢体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

我的捶打、脚踢逐渐进入一种机械化的程式中,身体的其他机能也好像暂时关闭了。我不思考,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脏跳动,就这样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忽然停下,发现四周安静地可怕。AI‘’复读机”一般的警告声也在不知何时停止了。我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板上喘着粗气。

“经过比对,与你的DNA所匹配的父系DNA在刚才建立通讯链接的时间片段中存在若干吻合,但这些DNA的时间戳却不能与你的相匹配。从刚才的通讯中,和你的表现来分析,你的“父亲”已经与你不处于同一生命态中的这一事实,使你无法与他“团圆”,进而引发了情绪的崩溃和极度悲伤,及一定的自残行为。我应当为用户的健康负责,经过分析,我找出了能够令你停止自残,体征恢复正常的方法。”

我一动不动。“从Bermuda的AI系统中检测到与你DNA相匹配的母系DNA,时间戳与当前的时间片段相吻合,虽然她处于量子态,但是仍可通过AI系统建立稳定的传输链路将她带回,从而使你能够与和你具有血缘关系的个体”团圆“,弥补因无法与已经处于不同生命态的父系DNA持有者“团圆”而产生的亲情缺失。”

这是我第一次与AI进行单独的沟通,彻底打破了我对人工智能的所有既有印象。时而精准冷酷得仿佛魔鬼,时而却试着站在人类这一生物的角度,努力用冰冷的集成电路和虚无缥缈的程序语言去模拟一件件不因机器运行散热而产生温度的,人类的行为。

我在AI的指引下,戴上了全套传送装备,坐在了那张其貌不扬,却可能是有史以来沾着最多来自不同人的相同DNA的椅子上。随着AI的倒数声,我的四肢逐渐变轻,眼前出现一片夺目的光晕,仿佛夜晚的道路上,对面来车打开的远光,带来同样的恐惧。我想大喊,想挣扎,却仿佛失去了对所有的掌控。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漂浮在一片混沌中,极目望去,四周什么也没有,却也不觉得空旷。我努力想看见些什么,只见一艘奇形怪状的飞船从我身边飞过,在电闪雷鸣的晦暗世界中闪转腾挪,全速攀升着冲出厚厚的云层。橘黄色的阳光洒在崔妮蒂沾满汗水,机油和血迹的脸上,洒在尼奥眼前的绷带上。飞船冲到最高点而失重的那一刻,“真美啊!”崔妮蒂赞叹道,似乎全然忘却了云层之下蝗虫般欲杀她和尼奥而后快的魑魅魍魉。我不禁潸然泪下。一个世界中某部电影不起眼的一段,是否也就是另一世界某一时刻的现实呢?

四肢开始有了知觉,眼前的浓雾消失,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熟悉的竞技场上。无数次我挥动感应器,在Bermuda面前左突右闪,却始终逃不脱被终结的命运。所以今天,当我一次又一次挥剑击中Bermuda的要害,消减它最后一格生命值时,这一切都带着种诡异而真实的感觉,一如在整个过程中我依循log中老爸传授的方法,在最不可能的时机与地点做出最反常规的操作,却能一次次举剑刺入Bermuda的躯干。

Bermuda的躯体逐渐透明,缩小,我似乎能看见海量数据的崩塌与重塑。渐渐,Bermuda变成一个光点向我飘来,我伸手抓住,摊开一看,竟是母亲的水晶吊坠。我愣了一下,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实验室,椅子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扶起母亲,看着那本已在我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脸庞,一时间百感交集。

(五)

早上去学校前,我轻轻推开卧室门,看着尚未醒来的母亲,把那颗水晶吊坠放在她的床头。走在路上,一切似乎都还是老样子,跟我同一学校、但并不熟识的几个男孩儿相互追逐打闹,兴奋地探讨着昨晚看过的漫画;路边的煎饼摊冒着热气,刚摊上去的鸡蛋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看似富有生命力地抖动着,然后在一瞬间被煎饼篦子均匀地摊在煎饼上,熟得黄白相间;一棵棵叫不出名的树站在路两旁,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从没有父亲,是不是会立刻倒下?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诉说的欲望,但我不能,我也不知道为何。看看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如果他们有了和我一样的遭遇,会怎样呢?

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去,我回到家,推开卧室的门,母亲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水晶吊坠。看到我,她有些意外地笑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去研究所找你爸么?他回来了么?”我一时语塞,她又举起水晶吊坠,“这是你爸买的吧?但一定是你挑的,你爸可没这眼光。”

这时,门铃响了,我望着母亲,望着她手里的水晶吊坠,望着回荡着门铃声的空空荡荡的客厅,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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