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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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温死了。

他们说她是自杀的。她在自己租的一间小屋里,绝食死了。

我觉得她应该不是绝食,她只是不想动,不想有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她只是枯坐着,在自己屋里狭窄的窗户前,一动不动,任由自己的生命从身体上一点点流失。

对于这个结果,我有些意外,但又不太意外。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恰巧被人事通知,公司近期财务紧张,为了节省成本,决定裁人,我这个外聘理所当然被人拿来开刀了。只是我没想到,前脚我刚被人通知离职,后脚我妈就欢天喜地给我打电话,说给我往单位寄了一箱家里树上摘的柿子。

为了这箱柿子,我在单位多留了两天,第二天的时候,人事部的人过来,抬着两层肉下巴,居高临下地问我,你的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要帮忙吗?

我有些心疼地想着那箱还在路上的柿子,仿佛看到了它们呆在狭窄逼仄的黑暗里被不同的手来回倒弄的样子。

再给你明天一天时间。

人事部的人撂下这么一句话,甩着头发走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像日本作家石川啄木说的那样,面对大海,哭个三天三夜,把体内所有委屈,心酸全部挤出去,但是,同他一样,我常常觉得自己的心干燥得像片无声无息的沙漠。

我看着人事的背影,忽然想到时温,她说她们办公室的人整天凑在一起聊她们的美甲,聊她们的老公,或者在自己的工位上刷短视频,玩小游戏。但最后,被裁的人却是她。

直到这时,我心里才忽然锐痛一下。

我找了件黑大衣去她的故乡参加葬礼。

从车窗里望出去,一路都是衰草枯杨,天地之间灰蒙蒙的,像泥路上的水洼积的水表层那种黯淡,肮脏的颜色。

我在车上闭着眼,头昏昏沉沉的,那些往事轻而易举地找来了,我一动不动,任凭他们将我笼罩。

我和时温是大学同学,也是室友。

大学寝室是个神奇的地方,六个人却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有时候,你可能要在一间屋子里跟关系最好的和最差的度四年时间。

我们俩的关系不算最好,但也差不多了,因为我们都没有其他更好的朋友。

我们在国庆节的时候一起去兼职。碰到这种长假,同学们不是回家就是去旅行了, 整个校园都是空荡荡的 。

寝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这样密闭又寂静的环境,最适合讲心里话,平时那些被热闹和理智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开始撒欢地扭动它们的身躯,它们再不肯放过这好不容易觑到的缝隙,争相恐后地在这寂静得呼呼作响地空气里张牙舞爪,摇旗呐喊。

即使是见面就眼红的仇敌,在这样氛围里也会忍不住从肚肠里掏出几句肺腑之言来听听 。

我们最初不过是闲聊,随便找几句话来说说,后来聊到几个回家的室友,不知道说到什么,我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说着说着就倾倒出心底事。

然后,她向我谈起她从小学的时候起就寄人篱下的经历。她告诉我她寄住的人家其实很不错,但是每当那个家的男女主人吵架的时候,她就不知所措,她想去劝架,但又不敢。有一次,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直瞅着趴在她的腿上的一只蚊子,看着那只蚊子的肚子一点一点鼓胀起来,然后飞了几下就落到地上,因为吸了太多血,撑得飞不动了。在他们和好之前,她都不敢看他们一眼,无论是吃饭还是做别的什么,她都保持着小心翼翼,恨不能把自己的呼吸都屏住,千万不要吵到别人,千万不要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

她说话的时候眼候嘴上还极力撑持着,保持着笑的痕迹,眼睛却红红的,蒙着水汽。


她说她不明白那些村里人为什么乐此不疲地问她那些问题。

“你想你爸爸妈妈吗?”

她说不想,然后那些俯视着头,问她问题的大人一起仰头哈哈大笑。

“你爸爸妈妈只把你弟弟带走,为啥不把你也带走?”

“你跟他们闹,说你也要去。”

她沉默着,笑一笑。

于是那些人便当着她的面开始议论:问她啥都笑,只知道笑,也不说话。


毕业以后,我们都离开了读了四年大学的城市,一南一北,我回了老家,她既没回老家,也没去她父母所在的城市。

然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互相联系。

她再打给我电话时,开始频繁地向我讲起她以前的经历。

从电话里偶尔传来极力压制的哽咽声。

她向我抱怨她的工作,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工资还没保洁阿姨高。

公司开会,但没一个人通知她。

加班到全月无休,稍微眯一会儿,居然被办公室的人录下视频发给领导。

我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下眺望,车水马龙,华灯闪烁,却没有丝毫温度。

她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沉默的时间愈来愈久,有时候我只能听到对面沉重或尖利的呼吸声。那声音总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某种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从不见光的小动物在面对巨大的威胁而又无计可施时急得从喉管深处发出的绝望的哀鸣。

有时候我会有几分厌烦,但是当她真的开始长时间不理我,我又会觉得寂寞。

我渴望有朋友,但又恐惧和人交往。我喜欢工作做成之后的成就感,但厌恶无意义的加班 。

比起点开一个一个APP,查重不同的小红点,去看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回应,还是她的电话更能驱遣我的寂寞,尽管这片刻的陪伴有着巨大的黑暗的底色,有着和她同堕黑暗与虚无的隐患。

我告诉自己要享受孤独,但是为了逃避寂寞,我只能屡屡躲进手机的蓝光。

后来,她连电话都很少打了。只在某一天把欠我的钱全还了。

对一个农村人来说,她的葬礼可说是盛大。

她的爸爸妈妈不远万里回来了,尽慈父慈母迟来的责任。

她的爷爷奶奶嫌丢人,向村里人隐瞒了真相,只说她是工作出了意外,坠楼死了。


我觉得自己的胃空荡荡的,筷子在我手里捏着,但我不想吃任何东西。

我坐在席上,眼神无目的地游荡。

她的父母跟一群穿西装,扛着大肚子的人在一起,脸上时不时带着谄媚的笑,点点头。

席间的男人划着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一个带着紫帽子的老人端着碗给她伸着小手的孙子舀丸子吃。

席上吵吵嚷嚷,我望着他们,仿佛他们和我不在一个世界 。

但是有些声音穿破两个世界之间无形的屏障,落到我耳朵里。

“白上了那么多年学。”

“我听翔宇说,有个啥抑制症,说不定温温就是。”

“我看,都是看那些书看的了。啥这病那病的,都是闲的,上地干几天活试试。”

“唉!当初都说她考上大学,出息了……还不如村东头栓子的儿子,人家虽然到初中就不上了,但打工几年,攒钱自己买了辆车,现在做生意,谁也没他有钱。”

我不想等他们送我去车站,自己站起身,走了。

四野都是雾茫茫的,我看不见路,雾气粘到衣服上,都变成了小水珠。我把手揣到大衣口袋里,努力睁大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四面八方都是雾。我再怎么睁眼,也只能看到混混沌沌,不辨方向的白色。

时温走了好几天,我每天做梦,但从没梦见过她。

我梦到了我的小学,还是旧时的模样,没有重建过。校园里两棵梧桐树,高大繁茂,枝干伸展我们二楼的走廊上。我一个人穿过空寂寂的校园,走上毫无人影的楼梯,一路走到六年级的教室。我推开门进去,教室里的桌椅整整齐齐,一个个屏气敛声,沉默地等待着主人的来临。

我躲在门后面,等着有人来到时,忽然出现,吓他一跳。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但始终没有人出现,后来我开始感到焦虑,就在门后面原地转圈圈。正当我忍不住想探头去看时,我好像听到了朝六年级走来地脚步和说笑声。

我继续等,可那声音好像又没了。我想探头时,又听到了脚步声和说笑声。

那些脚步声和说笑声,让我觉得我等的人下一秒就会出现,这一秒没有等到的人,似乎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就这样,我一直在焦虑又期待的心情中等待下一秒,等完这一秒等下一秒,等完下一秒等下下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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