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桐走的那日天是下着雨的。
那条巷子不长,却有两排粗大茂密的梧桐树直直的伸出去,巷子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十多年来那墙体的褐红色已然在春花冬雪里渐渐淡下去。
秋雨,梧桐,倒真应了她的名字——雨桐。
梧桐叶已将尽,只还有最后几片凋零在树梢,它们似乎能看见自己落地之后的命运——随风飘零,任人践踏,无人来问。
秋天,总是微雨来的多,寂寂静静,分明不想惊扰世人,可偏偏又惹得世人乍寒。怎么能够说是雨的错呢?它何尝不是轻轻的来,悄悄而去,那些许的纷扰是不能怨责它的。
巷口,雨桐抱着一把黑色的旧雨伞,在她身边只有一只黑色箱子。
“小姐,您去哪儿?”一辆黄包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码头,我去码头。”
“好嘞,快上来吧,雨开始下大了呢!”
雨桐将她的箱子紧紧靠在腿边,同时用身体遮护着那把雨伞,黄包车的雨棚不能完全避雨,有水滴一直顺着她的裙角流下去。
这是初秋的雨。
“小姐,你快下来看看吧,老爷快死了……”
雨桐仿佛又回到那间屋子。
“哦,他快死了。”
“那你快去看看他呀,老爷想见见你……”
雨桐缓缓下楼,外面的强光有些刺眼,她已经太久没出来过了,那几年,她一直在楼上的小屋子里,没见过任何人。那段时间,陪她的只有那一堆堆的书,那原先是书房的屋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她看了就扔,扔了又看,那些书就被她丢的七零八落,床边窗坍到处都是,偶然看到一本好书,心情舒畅,又将那些书一本一本仔仔细细的归类放好,还替它们小心拭去灰尘。总之,没人问她做什么,楼下的人留意的,只是她还活着。
“雨桐,我要死了,以后没人再关着你了,你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在我床头的柜子里有一封信,很久以前的,没有给你……”
雨桐没有说什么,窗外夕阳照进来映在她的脸上眼睛里,在她眼中分明有泪花闪过,可她终究没有落一滴泪。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黄昏,雨桐自海边散步回来,家里的老佣人告诉她,其实老爷一直有收到来信,但都被他烧掉了,除了一封,他一直存在柜子里。雨桐猛然想起父亲的话,她从柜子里翻出那封信来,信封已经泛黄了,上面的邮票破旧不堪,面上只有“白雨桐收”这几个字。
夜里,雨桐小心打开信件,这是一封来自墨西哥的寄信。
“雨桐:
得知你被父亲关起来之后我便一直设法去见你,但每次都被拦回,我想你父亲是想找一个有钱的女婿好让女儿将来过得幸福无忧,我有一位朋友在墨西哥开餐馆,有意让我过去帮忙,我觉得我必须为我们的将来做些事情了,不知道你何时会看到这封信,又或者能不能看到,但请明白我的心意,若你看到这封信请回信给我。我会一直等你。
若一
上”
看到最后,雨桐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的脸庞有泪水划过,那泪落在信纸上散成了雪花,冰冷的。六年前,因为父亲反对她和若一的爱情而将她囚禁,这六年她何尝不是想尽办法逃脱,甚至有时想过放弃生命——因为绝望,可她要坚持,忍耐,因为她还要留着命出去,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窗外梧桐森森,阴暗的树影笼罩着屋子,屋内烛光暗淡,雨桐有些担忧。六年,六年了,若一还在等她吗?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六年她自己也变了太多,不知若一有没有变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在雨桐心中,若一是不会变的,她一直对自己说,若一对她,正如他的名字。
雨桐的眼睛有些模糊,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若一在笑着向她走来。
“小姐,码头到了。”
外面的世界已然一片雾雨朦胧,港口人流涌动,时而一声拉得老长的汽笛——船开了。
雨桐将船票紧紧捏在手里,码头异常拥挤,刚碰过这个人的肩又踩到那个人的脚,可她,只是小心的护着雨伞。
海上泊着的那艘很高很大的船就是将要带着她去寻爱的梦舟,名字叫做“彼岸”。彼岸,雨桐若有所思,她的彼岸会有什么等着她呢?
雨桐当心的将伞交了海关检查,再收好,终于上船了。
岸上挤满了挥手告别的人,船上的人热泪奔流,雨桐的眼里却只有烟雨蒙蒙,在这里,在这时候,没有她告别的人。
水手们解缆,船动了,此时岸上和船上的人一下子疯狂起来,人们狂叫着,呼喊着,直到听不到岸上的来声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人们相继散去,甲板上,只留下雨桐一个人。
雨停了,天色渐暗下去。有风吹进眼里,使人有流泪的冲动——海风,咸的。
晚上,舱室内十分热闹,餐厅里人们热情用餐,灯光下有男女相伴跳舞,烛火红酒西装洋裙,全然不同于离岸时的凄凉,外面寒冷的海水海风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面的暖意人心,人们都在尽情享受着这美丽的海上之夜。
晚上的时光不难度过,虽然耳边一直有海浪声和机器声,但终归是疲倦困身,便很快安眠了。
想着大洋彼岸的等待,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天。这两天,船突然摇的很厉害,有时候人根本坐不稳,更别说站着走路了。
这天吃过晚饭,雨桐便早早回房间了。因为这两日晕船厉害,整个人都没精神,不想做任何事,躺着或许舒服些。
雨桐躺在床上没多久就觉头昏脑涨,因为她的床是顺着船长方向,船一直左右摇晃,整个人就像在吊床上了,根本没法入睡。于是她又起来躺在沙发上,沙发是横着放的,这样摇起来就对人没什么影响。
听着房里的钟滴答滴答响着,终于可以睡下。可就在这时船突然剧烈的一个摇摆伴随着一声巨响,很明显应该是船身遭遇到了大浪。雨桐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这一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睡了。
总是没法睡的,不如去外面走走吧。于是雨桐裹了件风衣就出去了。
雨桐不知道船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外面一片黑暗,刺骨的海风呼啸的吹个不停,海浪的声音沉重又细碎一阵又一阵在风中回响。抬头望一望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船灯映照下的海面黑的令人发悚。茫茫大海,漫漫长夜,竟没有一点生气。
倒是给这海风一吹,雨桐心口不那么闷了,回去又会晕的,干脆就多呆会吧,纵然没人陪伴,听听海浪也是好的。
雨桐裹紧了衣服,找个位置蜷缩着坐下来。突然,她听到一阵细细的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是绝对不同于海浪的一种声音,像是某种乐器发出的,那声音,更像是从船头随着风飘来。雨桐的心一下子放开了许多,她可能不再是深夜里甲板上一个人了。
循着声音,雨桐一路来到船头,可那声音却没了。奇怪,刚才明明还听得到,现在又只剩海浪声了。
“小姐,”雨桐吓得几乎惊叫出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出来走走,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雨桐回身看看那人,身着浅蓝色工作服,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无光的眼睛,几近褐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整个人看上去使人有点紧张的样子。
“我是这船上的水手,晚上在船头值班的。”
“啊……你刚才有没有听见,有一种类似乐器的声音?”雨桐回过神来。
“你是说这个吧。”那人手里举起一副口琴。
黑暗中,雨桐看见那副口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在她心中又响起了刚才那首曲子,虽然那时候没听全,不过现在什么乐律都缓缓流出了,如江如河如这海浪一般,流入耳朵,流进心里。
“这副口琴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我随身带的一件东西,无聊时用来自娱。”
“你在这船上工作多久了?”
“两年。”
……
后来的日子,雨桐常常会出来听一听这独家的口琴演奏,相比之下,这船头的独奏要比餐厅的音乐会更让人陶醉,因为有风有浪有夜的陪衬。
偶尔,再有白天甲板上碰到水手,两人相互问好,也不觉得十分无聊了。
“你晕船应该多出来走走的,在房间坐着或躺着会更严重。”
“你在船上这么久了,还会晕吗?”
“会的,刚上船时晕的厉害,那段时间什么都吃不下,吃了就吐,整个人就剩半条命了……”
“这几天船正在北太平洋高纬度海域,风浪会比较大,你要多注意些安全……”
算着日子,船已航行半个月了。
这天夜里,雨桐刚睡下不久,船突然猛烈的开始摇晃起来,她扶着床爬起来摸着按下电灯开关,房内一闪一闪的,不好,灯坏了,她依稀看到时钟指向0200,一定是船又遇到大浪了。
这时,船上的广播响了“各位乘客请注意,各位乘客请注意,本船正遭遇台风天气,请乘客速往水密舱避难,请乘客速往水密舱避难……”
雨桐胡乱穿了两件衣服就东跌西撞的冲了出去。
外面一片混乱,有人正在指挥现场秩序,人们惊慌失措,尖叫奔逃着,有大人抱了小孩在冲的,也有老人踉踉跄跄在移动,海面波涛汹涌,时而有浪翻到船上来打在混乱的人群里。船上的工作人员正尽力协助人群逃离舱室。
雨桐也准备往水密舱逃,可场面太混乱,她甚至不知道方向,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是那个水手,他带着雨桐往前艰难的移动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雨桐,以免她被海浪打湿。
“不好,我的伞!”雨桐突然想起她的那把雨伞还在房里。
她死了命的往回挤,那水手也往回跑了。
走廊上的灯忽明忽暗,雨桐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房里的灯已经完全熄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水手往黑暗的房间喊着。
“太黑了,看不见!”雨桐的声音被外面铺天盖地的巨浪的怒吼所掩盖。
水手也摸黑扶着墙进屋去找。
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完全乱了,地上滚落着许多物品,根本摸不到伞在哪里,而外面风浪越来越严重了,就好似要将这孤独的船吞噬。
“我找到了,你在哪里?”雨桐叫喊着。
“我在这,我在这,你不要动,我过去拉着你……”
水手紧紧拉着雨桐向水密舱奔去,就在这时有一道巨浪横向朝船身猛扑过来,随着船体剧烈的抖动,他们一下子扑倒在甲板上,雨桐手里的伞甩了出去一直往船边滚去。
“我的伞!”雨桐惊叫着扑上去抢她的伞。
“危险,回来!”水手冲过去拉住雨桐。
雨桐仍在挣扎着,海浪轮番而来涌上甲板,他们下半身已浸在水中。
“余风!你怎么还在这里!?”有人看到他们喊起来。
水手看到同事来了就拉着雨桐把她交出去。
“你快带她去水密舱,我一会儿就回去!”
雨桐被人拉着,她最后回头看到的是一道浪盖住了她的朋友。
那天夜里,所有的人都挤在水密舱里,四周阴暗潮湿,有人在不停的哭泣,剧烈的摇晃一次又一次冲击着这些绝望不安的心。雨桐坐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发抖。她不停的张望四周,这里没有别人,甚至没有一丝光线。
雨桐不知道她的朋友有没有逃脱,他会在哪里。
好像过去了千万年那么久,舷窗里有光透进来,天亮了。这时候,船也稳了下来。舱门被打开了,人们搀扶相拥着陆陆续续走出舱室,雨桐却犹豫了,她不知道外面已变成什么样,出去后将要面对的是生或是死,这一夜的惊险竟使她畏缩了。
当最后一个人也走出舱室,雨桐侧身往门口看了一眼,静静的,外面没有声音,这里面也沉寂了。或许,在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激烈抗争之后,这世界本该归于寂静吧,它使人们思考生的意义和活着的希望,纵然事情不那么完美,但活下去总是美好的——因为希望。
可是,雨桐的希望在哪里呢?她连自己唯一的雨伞都失去了。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希望,又或许,她根本没了希望……
她不敢走出去。
“虽然我们不得不分开度夏
亲爱的,我答应你
我要把爱送给你,每天装在信封里
以吻来封缄……”
是这首曲子,雨桐没有听错,她又听到了那首破碎在海浪里的曲子。
“原来你没有……原来你没有……”雨桐有些激动的哽咽。
“没那么容易的,你忘了我是水手吗?”那人一样的平静,一如那晚在船头初识。
“你看天边,那里多美……”
雨桐转头看去,他所指的天边,不过是一道亮光,没有太阳,只是海面上飘荡着黑白碎片粼光闪闪。
再一回头,她看见,是的,她看见水手手里的那把伞,就像变出来似的就那么出现在她眼前。
“呀!这伞,这把伞……”雨桐的眼睛突然充满泪水,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接过雨伞,她轻轻的抚摸着怀抱着它,就像在安抚一个至爱。
“昨晚我在浪里抢回来的,被海水泡太久了,我用淡水洗过了,不过上面有些碰伤很难修复……”
“这把伞对你很重要吗?你昨晚不要命的护着它。”
“这伞是十四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
“那她,嗯……你好好保存吧。”
雨桐看着远方,两人沉默了好久。
“他们叫你余风?”
“是的,我叫余风。”
“我……”
“雨桐,白雨桐小姐,你好。”
“啊,你……”
“昨晚我在救生名册上见到你的名字。”
……
不知何时,天边乌云已散,夕阳黄昏,大海重归平静,映着落日余晖显出它无比温柔的一面。
当太阳完全没入海里,夜来了,海的另一边一轮明月也霎时跳了出来,海面平静,月色温柔,是一个美丽的夜。
船头又响起了口琴曲,月光下的两人仿佛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只有美妙的口琴音和细碎的海浪声围绕在他们中间。
海,使人几乎忘掉了它昨日的狂暴。
再有五天就到墨西哥了。余风来告诉雨桐。
五天,雨桐心中突然不安起来,回想起自己这六年的禁闭生活,现在近在眼前的五天怎么就如此忐忑呢?
“你已经在船上工作两年了,还打算做多久呢?”雨桐自己也不知为何会问余风这些话。
“我想做到船长,那时候再下地过回平静的生活。”余风向着舷外大海,从他眼里雨桐看到了一种坚毅,或者说是一种使命。
“那要多久呢?”
“十年吧。”
“十年,十年……”
雨桐沉默了。
“对了,你去墨西哥做什么呢,只身一人,那边有亲人吗?”
“嗯,去找一个人。”
余风突然面对着雨桐不再说什么,他第一次正面看着雨桐,而雨桐也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第二十八天,船钟指向1500,外面船笛连续响了好几声,有人的欢呼声传遍甲板上下。
雨桐走上甲板,不远处码头已在眼前,好的,她终于到墨西哥了。
“再见,谢谢你。”雨桐找到正在工作中的余风留下这最后一句话。
余风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
出了港口,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小楼,没有梧桐,也没有商摊,有的只是扛货的工人,背着儿童的妇女,和来往不绝的马车。
雨桐上了一辆马车,给驱车人地址,那是若一在信里附上的。
余风站在船头看着雨桐渐渐远去,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马车上,雨桐打开那封信将那一字一句又细细看了一遍,在她身旁放着她的箱子和雨伞。
街上不断有人张望打量着这个黄皮肤的姑娘,雨桐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
马车在街头一家餐馆门前停下了,雨桐掏出钱来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墨西哥本地钱,她马上将手上的银镯子摘下交给驱车人,那人惊奇的望着她说着她并不明白的语言,然后找给她一大把一千和五百的纸钞。
雨桐慢慢走进那家餐馆,这里看起来生意很好,有当地的服务员正忙着传菜,柜台里坐着位年轻人,差不多二十五六岁,黄皮肤黑眼睛,是中国人没错了。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杨若一的人吗?”雨桐很客气的问道。
“杨若一,啊,你就是雨桐吧,他以前常常向我们提到你……”那人连忙招呼雨桐坐下,又端了茶水上来。
“我叫周瑾,你是从中国来的吧,这么远一定很不容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
周瑾是这里的老板,他已叫人去准备吃的了。
“不,谢谢你,我想知道杨若一还在不在这里。”
“他,他后来自己也开了餐馆,他说他要努力赚钱……”
“他在哪里?”
“一会儿我带你去。你先吃点东西吧……”
雨桐没有再问下去。
太阳快落了,外面渐渐凉下来。
周瑾开了自己的汽车载雨桐去找若一。
“最开始两年他在这里也很不容易,被偷被骗被抢,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贵人相助,开了自己的餐馆,现在总算安定了……”
雨桐望着车窗外的小镇街道,远方的落日荒野,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她马上要见到若一了,这六年的苦痛终于将得解脱,只是她的心里总有一丝隐忧。
安定?怎么叫做安定呢?难道安定了不好吗?又在担心什么呢?
车子到转角处没有再动,那儿,有几棵显目的梧桐树,这一路来梧桐倒是没见过的。
雨桐跟着周瑾下了车,眼前是一家标着英文的“Rain Restaurant”,她看到有一位年轻妇人坐在门口树下的椅子上,在她膝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大约两三岁的样子,那妇人面向街边好像并没有看到来人。
周瑾上前和那妇人打了招呼,这时雨桐才发现那女人原来是失明的,可她偏偏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
周瑾已经进去餐馆了。雨桐看着这里的一切,白色的桌椅,橙黄的遮阳伞,梧桐叶子尚是绿的正在风中飘荡着发出“哗哗”的声响。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太阳只剩一半挂在山头,偶尔有一两只海鸟飞过这边留下一声长唳更显小镇的寂静。
这里,更像一幅画。
那两个小孩不知何时悄悄的从后面伸出脑袋来盯住雨桐看了好半天,他们也不敢发声,是他们的母亲叫他们雨桐才发现的。再看一看那妇人,深褐色皮肤,眉毛细长如柳叶,鼻梁和嘴唇都有着极其精美的弧度,一头卷发很自然的垂下来被两个孩子分拿着把玩,母亲就任他们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偶尔被拉扯的疼了就往回收一收,再轻轻抚着他们。
他们大概有些被眼前这个陌生人吓到,因为,毕竟这是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人——肤色。
雨桐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她,还不可以确定。
“雨桐……”
雨桐回过身来,她呆住了,是若一,她的若一,他瘦了也黑了很多,他就那么也愣愣的站着,一时两人说不出话来,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微风拂过,有一片梧桐叶子在他们之间飘过,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你什么时候来的?一切都还好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雨桐突然鼻子一阵酸楚,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那些在她心中积压了数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周瑾走了。
晚上,若一和雨桐在后面院子里。
“那个女人……她?”
“我初到这里两年的时候过得很艰难,朋友虽然好心但也无法给我太多帮助,毕竟他们也是外来人,后来有一次遇到一个顾客偶尔和他谈起话慢慢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有一个失明的女儿因为看不见所以一直没有嫁人,他说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女儿……”
“后来他帮你开了餐馆,要你照顾他女儿,是吗?”
“雨桐,我……”若一声音有些颤抖。
“你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若一能够感到雨桐的心痛,可他不知道雨桐也一直在控制住眼泪。
“四年前她父亲去世前,我曾写信给你,告诉你这件事,但一直没等到你的回信,而他父亲临走前一直苦苦哀求……”
“信?……”
雨桐没有收到若一所说的信。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如果当初他收到信的话,事情又能有所改变吗?雨桐不会使人为难的。
想到这里,雨桐突然一阵猛烈咳嗽,该是天凉了的缘故,这些天在海上她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了。
“雨桐,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时候,若一的妻子唤他进去了,雨桐在外面,这儿的月光真美,夜空中星光点点,身边的一切都透着温柔,就好似这里从未有过暴风雨。
没过多久若一出来了。
“卡伊雅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她不介意的……”若一有些吞吞吐吐,他不敢看雨桐。
“留在这里?要怎么留在这里呢?”雨桐恍惚着。
那天晚上,雨桐告别了若一一家人独自去一家旅馆住下了。夜,又变得无边漫长起来,黑暗中仿佛充斥了无数无形的思念的怪兽,它们在房间里乱窜时时刻刻攻击着这个孤独的飘落者。
天亮了。
雨桐去到周瑾的餐馆。
“你知道最近的航班信息和怎样买船票吗?”雨桐两眼无神,她昨晚一夜没睡。
“什么?你要回去吗?刚来就走?”
“是的,我要回去。”
“你听我说,你在那边也没有亲人了,回去之后如何安排呢?既然来了,可以留下的,我们这里也有很多中国人,他们都一样,都留了下来……”
“我……”
“你可以先呆一段时间,这么快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行的话再走也是可以的……”
“嗯……”
“就这样吧,这里的人都很照顾的。”周瑾当然知道雨桐经历了什么,只是他没有更好的理由帮她。
就这样,雨桐留了下来,在餐馆帮忙打理一些事情。
周瑾的餐馆虽然距离若一不远,若一知道雨桐在这里,但从来没来看过她,当然,雨桐也没有再去找过他。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了半年。
有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若一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醒。
“喂?你快过来,雨桐不好了……”是周瑾打来的。
若一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不知道雨桐怎么了,但他感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若一赶到的时候,周瑾,几个中国朋友,还有一位医生都在,而雨桐正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
“她怎么了?”若一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最近几个月经常很虚弱,我让她休息去看医生,她总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今天下午突然就倒下了,医生说她己经患哮喘很多年了……”
“伞,我的伞……”雨桐开口说话了。
周瑾连忙将那把黑色的雨伞递到她手里,雨桐抓住雨伞,轻轻朝若一看了一眼,若一跪在床前紧紧握住雨桐的手,她的手已经冰冷了。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被父亲关了六年,没有见过任何人,你的信我没有收到,除了这一封……”
雨桐从枕头下抽出那封信,若一接过来看了上面的日期,那封信是六年前他写给雨桐的,当初这封信带着爱的坚持和希望,却没想到如今将成生离死别的见证。
若一流泪了,他终于控制不住,泪水滚落在他和雨桐握着的手里。
“我回不去了,这把伞交给你,它对我很重要,若是以后有人来这里找我,你把伞给他……”
“雨桐,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医院!”
若一放声抽泣,他抱起瘦弱的雨桐冲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昏暗,凌晨的空气冷的快要凝固,若一脱了上衣裹在雨桐身上,他在开车狂奔。
“你说,如果我收到了你的信来找你,我们两个人哪怕再苦,现在是不是也是快乐的呢……”
“会的,会的,会的……”若一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我死了把我埋在面向海边的地方,这样,或许能看到些什么……”雨桐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若一一边开车一边转头叫着雨桐,他好怕,怕雨桐永远闭上眼。
平常十分钟的路程这一次似乎永远走不完,医院的路突然变得那么长,长到不给一个年轻美丽善良的生命活下去的希望。
到达医院的时候,雨桐已经失去意识了。
医生将若一挡在了急救室外面,他就一直等着,同时心里不停的祈求上天。那一夜,他几乎急白了头发。
也许,从一开始雨桐离家时她的命运就注定了,正如她所看到的雨中的梧桐叶子盘旋飘零在地上——消逝。
雨桐,没有再睁开眼。
医生说她的病至少已有六年,这一次就算提前送来也没有希望了。
若一将她葬在小镇山坡上面海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片梧桐林。
十年后。
有一天,“Rain Restaurant”来了一位中年人,他不是本地人,却有着和当地人相近的肤色。
若一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们叫来父亲,便去帮妈妈洗菜,当年的两个不懂事的幼童而今已能为父母分忧,时光真是飞快。
“你好,请问你是杨若一先生吗?”来人彬彬有礼。
“是的,请问你是?”
“我叫余风,很多年前与白雨桐小姐在船上认识,我打听了她说的那家餐馆,是周瑾先生告诉我来这里的……”
若一看着眼前的人,面容瘦削,目光直锐,他褐色的脸应该是常年被风浪侵蚀的颜色,然而他又是极有修养的人。
“雨桐,她,她已经不在了……”若一的声音很低,目光转到地面上去。
“那……她现在在哪里?”
若一带着余风来到山坡上雨桐的坟前。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弄人,旁边的梧桐叶子又到了凋零的季节。
“医生说她有多年哮喘,加上曾被风浪侵蚀留有旧患,所以才突然……”若一俯下身来轻轻拨开墓前的几片落叶。
余风没有说什么,他静静站立了好久,好久。
傍晚,在餐馆里,若一取出了那把保存多年的雨伞。
“对了,这把伞,雨桐说要交给来找她的人。”若一将伞交给余风。
那一刻,余风的眼睛红了,没人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第二天,余风一个人来到雨桐的墓前,他缓缓掏出口琴,那首未完的曲子在山坡梧桐林里传开来。
“……
是的,今夏会是寒冷又孤独
但我要填补空虚
送给你我所有的梦境
每天装在信封里
以吻来封缄
我将看见你在阳光里
我将听见你声音遍野
我要跑过去温柔地拥抱你
但亲爱的,你却不在
我不想说再见
分开度夏,知道我们会相思
哦,我们立个誓:九月再相见
以吻来封缄
是的,今夏会是寒冷又孤独
但我要填补空虚
送给你我所有的梦境
每天装在信封里
以吻封缄,
以吻封缄,
以吻封缄...”
余风走了,带着那把伞,他将要到何处去,没人知道。他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他孤单吗?不,至少,他还有那把伞会一直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