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啊,本来没想再见到他的。
要不是那天原本当值的花奴忽然闹了急病,她也不会临时被派去君王的庆功宴上,去照看那一树海棠。毕竟在酒宴正酣时,若有红烛催的海棠盛开,美人红裙,衬得红花飞舞,该是何等好看。
只是这些场面,她早已经看的倦了。她只顾着剪掉那些还没盛开就已经枯萎的花骨朵,在那些枝条断裂的时候,植物的汁水散发清新冷冽的味道,几乎盖过了宫娥身上的脂粉香味。
海棠还未盛开,宴席就已开场,只见那些纤腰娥眉的舞姬入场,乐曲响起时,她们个个拖着长袖,一个个低眉垂首,从大厅两侧鱼贯而入,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只是这些场面,她早已经看的倦了。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盛开的海棠花,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海棠花。宴席上的乐曲愈发急促,舞姬的动作也变得逐渐舒展,一片红云之中,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她知道,宴席的高潮就要来了。
在这个时候,君王往往要大兴赏赐,奖励有功之臣。这些臣子们,或是骁勇善战,或是有妙算灵机,可以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渡君王于困厄之外。这样的荣宠,实非寻常人可得。
自然,也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她没想到,或者她早该想到,这次来的,会是他。
也是。王朝久与外族抗争,早已疲于对付。算一算现在朝中的世家子弟,也就只有他正值青年,且有万夫不当之勇。
“爱卿为我朝独自征战三年之久,如今终于驱逐外国蛮夷,还孤一方安宁,实乃功臣之首,……”君王的声音响在耳侧。她微微笑了笑,是啊,这个毛头青年,竟也可成为功臣之首。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的确是一个俊朗的青年。剑眉星目,一身白袍下是精钢盔甲,在红花之中熠熠生辉,只见他手执一方丈八长枪,微风过处,红缨也随之飘拂。
真好看啊,真好看。她这样想着,几乎是要醉在纷飞的花朵中了。
而就在这时,君王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爱卿人才,连孤身边的花奴看到了你,都跟丢了魂似的。爱卿不如即兴赋诗一首,便来嘲一嘲这花奴,如何?”
她一愣,下意识地竟想遮住自己的脸。可是抬起头时,正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没来由的,她的脸有些发烫。
没事的,他认不出我。这时候,低头才是心虚。她在心里暗暗想着。强忍着纷乱的思绪,迎着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只是,这青年将军的眼神也有了些迟疑。只是不过毫秒之间,他俯下身,单膝跪了下来,“但凭王上吩咐。”
二、
他其实也有些不确定。
毕竟那时他还没到十五,就算是她,那他们也不过见过两次面而已。
第一次他才八岁,是在她父亲安排的宴席上。当朝宰相设宴,拜会的宾客如织,他不过是被家里的大人领着,要去拜见自己未来的岳丈。事实上,当时的他连婚事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第二次,他十五岁,次年就可以迎娶她。人们都传说宰相的千金,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宰相的女婿,又实在是人中龙凤才可以胜任。只是当时世家门禁森严,这些闭门不出的小姐,莫说他,就连王上,也不见得能够一睹真容。
所以他这两次,也只能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幔,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只是他仿佛是觉得——甚至是有些相信,坐在帷幔后的人儿,那个苗条纤细的人儿,看着自己的时候,是笑了一笑的。
他不是没有期待的。只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宰相谋反的消息突然传出,面对群臣参奏,内臣附议,宰相百口莫辩。于是王上震怒,当即下令,诛灭了这位老臣的九族。
那时距离他的婚期,只有两个月。
在风波平息时,他偷偷去看过一眼,却只看到了萧条的院落里,一棵倒了的海棠树。那花朵开的正好,却无端被人毁坏,满地落红被来回践踏,花朵鲜红的汁液,像极了血。
四周一片死寂,他知道,今年自己不会成婚了。
这些想法如电光火石般滑过他的眼前。不,不会是她。他们不是都死了吗?再说了,这个宫女的眼神那么平静,如果是她,大概多少会有些恨自己的吧?
毕竟,这位宰相大人的陨落和王上身边的内侍宦官联系紧密,而众所周知,内侍之首是自己名义上的叔叔,父亲的结拜弟兄。
他不是没和父亲争执过,关于陷丞相于不义之地的事。他甚至还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帮助几个曾经在宰相府干活的仆人奴婢们逃走,使得他们免于屠戮。可是家族之争,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尔尔。
只是在夜深的时候,他总是会梦见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在落红之中,总有个女子站在树下,只是她的身影模糊,若有若无。无端的梦搅得他夜不安寐,之后,他婉拒了其他家族联姻的邀请,将生命放在了沙场之上。
直到今日,他凯旋而归。
三、
他落笔成诗,惊艳了席上诸人。在王上的调笑声中,她抿了抿嘴,信手折下一支海棠,抬步走向了他。
“多谢大人抬爱。贱妾无所以赠,且奉上今年新开并蒂海棠,望大人年年和乐,岁岁平安。”
他出手,接住了这枝花朵。明明只是寻常的海棠,入手却似有不寻常的分量。他也略一颔首,不再看她,而是再次跪下,朗声道,“臣,叩谢吾皇天恩。”
赵相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早就知道了这个花奴的不一般。面生不说,刚刚进宫三月就能把月令气候说得一清二楚,对宫中环境又驾轻就熟,明显不是常人。今日上将军觐见,二人之间的微妙活动,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况且,这个毛头小子不过三年,就已经取得了威震海内之功,长久下去,能否为自己所用也未可知。他早就知道上将军家绝非凡人,当初肯和自己联盟,不过是要趁机扳倒宰相,以求取自己出头之日。如今,是利去则散而已。
手在衣袖里捏成了拳头。要不是被抄家的那个老不死留了个心眼,将那份价值连城的玉符藏了起来,自己又怎会受制于朝中诸人。
不过没关系,既然已经是上将军,权倾朝野,那么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自己可以等。
四、
又是三年。
“王上,上将军这几年,似乎不大安分”,皇帝所居内室中传来低低的男声,“他年年常胜,民间只以上将军为傲,不以王上为傲。上将军车骑所过之处,百姓皆俯首参拜,奉为神灵。”
“王上不可不防啊。”
被搜查,抄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他问心无愧,所以看着前来的赵相,虽然克制住了怒火,却难以掩盖自己的一丝嘲讽。
“赵相这些年,东奔西走,真是辛苦。”
好像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这位年过半百的内侍首领,微微地笑了一笑。“上将军说笑了,只是比起上将军多年来处心积虑,和罪臣之女里应外合,微臣这些雕虫小技,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的身子僵了一僵,“你说什么?”
“不是吗?她先是假死,后混入家仆之中得你相救,安排她进宫以避人耳目,再等风头过后将玉符传递给你,这算盘,打的好响啊。”
“她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我,怎么,上将军还要抵赖不成?”
……玉符的贵重他早已耳闻。传说此物价值不菲,还与各大当铺商行有莫大关联。持玉符者,可调动一切金钱,富可敌国。以赵相今日之盛,得到玉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那么她,现在如何呢?”
赵相再不多言,眼中透出精光,“上将军果然情深意重啊。不妨将那支海棠交给我,我再告诉你,如何?只是我想着,这女子为了自保,连上将军也可出卖,就算知道了她的去处,上将军你,会稍微舒服一点么?”
他再不多言,只略一挥手,左右立刻冲上前去,将那支已经枯萎了的海棠从他卧室中搜了出来。
当着赵相的面,粗糙的枝干被折成了两半。他这时才看到,原来枝干中间为空心,正好可以放下传说中,不过半截食指大小的玉符。
可是没有玉符。
赵相眉头一皱,心中转了一转,方知大事不好。再也不管面如土色的他,连忙命轿,直要赶回宫中。
五、
“你,很聪明。”
快要到黄昏了,房间里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没有掌灯。只能看见一个身躯微微佝偻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坐着的女子。这女子身姿绰约,不过二十年岁。
“先假意出卖他,施以调虎离山之计,再趁机逃走。你,好生聪明”,赵相微微一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我识破了,对不对?”
赵相马不停蹄赶去宫中,不出他所料,花奴,不,宰相之女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同时,他早听说那个死鬼在江南有几处宅邸,当下命人启程,赶往她的老家,直要斩草除根。
“玉符在哪里?”
面对他隐含怒意的质问,这位花奴,却丝毫不在意地,一手抚着案上花瓶里的海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这种人,也配?”
“如果我告诉你,本来就没有玉符呢?如果我告诉你,家父死去的那一日,就命人将玉符丢弃到了东海的尽头,赵相,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小丑一般的活动,很可笑呢?”
……
他再开口,声音里已经充满了凛然的寒意,“你可知道,在这宫里,死了一个小小的花奴,别说王上,就连奴才都不会过问的?”
她还是聚精会神在那一簇小小的花朵上。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不知赵相可知道,这花这样的红,红的是我宰相府几十口人的血,是今天上将军府里死去人的血,也许哪一天,也会有你赵相的血。”
“我只知道,你宰相府倒了,是因为我赵相,他上将军倒了,也是因为我赵相。”
“哦?”她信手拈起嫣红的花瓣,稍一用力,手指上就沾染了鲜红的颜色,“是因为你赵相呢,还是因为……王上?”
他咬紧了牙关。
她最后终于抬眼看向他,“赵相啊,花奴从没想过玉符,花奴只在意心中人的死活。不过呢,赵相的死活,自己也多思虑一些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大树就倒啦。”
她的话轻轻的,像一缕烟,说完就淡了。远远看过去,屋子里的人影也淡了。天已经全黑了。
尾声
关外。
他独自负手而立。看着远处跑着的一双少年。
身边的人走上前来。“将军,朝廷传来消息,内侍总管欺君罔上,残害忠良,被王上处极刑,三日后执行。”
他面色不变,“知道了。”
“据说新掌权的宰相,是父亲还在时的幕僚,将军可要……?”
他摆了摆手,“你长姐救你弟妹还有你我出来,不是为了再让我们回去的。”
身后的人面容也暗了一暗,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空气中有青草的气味,仿佛还有些海棠的清香。
宫中。
“花姨花姨,你看这是什么呀?”一个年纪不过豆蔻的宫娥,不小心闯进了一个久已失修的房间,像是翻到了珍宝似的,拿出了一个小小木盒。
只是让她失望的,盒子里只有一叠泛黄的花笺,既不是玩具,也不可以吃。
被她唤作花姨的女人,眯起眼睛来仔细看了一看,原来这花笺上抄的都是诗,翻来覆去,只有一首诗。
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盛大的宴会上,青年和少女的那一次见面,那一天晚上红烛高照,他白衣胜雪,她眉目如画,在他们身边,一树海棠轻轻摇曳,夜风吹起,落红被吹了满地。
她的眼神也迷蒙了起来。那年轻的宫娥不再多问,只是张口,轻轻念出多年前的诗句。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恨无人惜,长把花枝傍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