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荣妱哪怕多一口气的时间,她也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让自个儿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话来。
诚然,侯府二小姐,上阵杀敌她在行,但要论起这说话的艺术,却是连自家阿姐半个衣角边儿都挨不上。
话音将落,荣妱便觉得这寒冬腊月的风吹得更喧嚣,更冻人了。
对面的皇帝还是笑的像只雪地里惊鸿一瞥的狐仙,高雅的不似个凡人,但那双温情脉脉的桃花眼里,风暴阵阵,竟与荣妱见过最血腥的沙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哈,我只是建议,建议……”
荣妱讪笑着圆场,手心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早前阿姐还未出嫁时,便时常点着她的脑瓜子骂她缺根筋。
荣妱本不信,此刻却也不得不认清自我。
她的心眼儿要想练就成后宫诸美人般多似马蜂窝的境界,类似今日对话,恐怕还要上演数次。
拿身家性命去探皇帝底线,以血泪教训攒心眼儿,普天之下,荣妱首当其冲的第一人。
“妱妱当真不想让沈袭夫妇去西北边?”
出乎意料的,沈倦没有怒然挥袖离去,更没有罚她挑战龙威,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令荣妱看到了一丝转机。
眼波流转间,那双美眸里爬上希冀:“可以吗?”
沈倦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发丝:“自然可以,此事本就不是朕的主意,沈袭夫妇封地一事,从头到尾皆是内阁的决定,妱妱若是想留下你阿姐,朕倒是知道有一人,兴许办得成。”
狗皇帝,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强忍着剁了在头顶为非作歹的那只手的欲望,荣妱挤出个字:“谁?”
贵妃短浅的目光,看不透皇帝笑容里的深意。
清雅如许的帝王,温声道:“户部尚书,陈绪。”
陈绪?
不就是杨总兵新婚妻子的父亲么?
荣妱只觉得脑中一瞬间划过些什么,快的她来不及抓住。
那边,沈倦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明日雪停,太后回宫,妱妱落水后,落下了许多晨昏定省,朕那里有大鸿胪刚送来的手抄佛经,一会儿拿给你,你明日去慈宁宫时,记得带上。”
沈倦的话荣妱听懂了。
户部尚书在任职户部之前,曾是太后的门客,如今在朝中占得一席之位,自然唯太后是从。
沈倦这是要她从太后那里入手,顺藤摸瓜摸上户部。
“话说回来,当初给沈袭夫妇挑选封地时,妱妱也是知情的,那西北边的封地还是妱妱亲自选的,怎得突然改变主意了?”
沈倦的声音轻描淡写的将荣妱沉浸在曙光里的欣喜冻结。
荣妱啊了一声,大脑飞速运转。
于心不忍?痛改前非?
还是怕自己如此大义灭亲,他日百年之后到地府被列祖列宗唾弃?
究竟哪一个更容易让沈倦信服?
“事后想到阿姐身有寒疾,此去西北边,恐是有去无回,这才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荣妱忽地灵光一动,话脱口而出。
艹,完美!
沈倦若有所悟的点点头:“既是如此,妱妱可要加紧,毕竟还有四日就过年了。”
荣妱感同身受:“自然,自然。”
“那朕便不占用妱妱的时间了,一会儿朕让尚膳监将膳食送去永和宫,天冷,你病刚好,快些回宫吧。”
皇帝霁风朗月的皮囊,配上温情款款的语气,若不是深谙其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尿性,荣妱险些要被这幅无害的皮囊蒙蔽。
做着受宠若惊的模样福了福身,正要往回走。
“且慢。”
身后有人唤,荣妱回眸,见沈倦对身旁的黄门低语几句,黄门匆匆往东暖阁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份核桃酥。
“听宫人说,你最爱吃核桃酥,便让尚膳监做了一份,带回去尝尝。”
荣妱对倚枝微微侧首,倚枝便低着头碎步上前,自黄门手里接过核桃酥。
“谢陛下。”荣妱道。
沈倦一如既往的浅笑:“多吃核桃好,补脑。”
……
距离她首次与沈倦交手,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宫外暮色四合,雪下得小了些,却依旧没停。
荣妱在榻上翻了个身,悉悉索索了一阵,蹭的下坐直了身板。
守夜的绿真惊的两眼圆瞪:“天爷!小姐您要吓死奴婢!”
“倚枝呢?”荣妱屋内扫了一圈,没见着人。
说话间,厚重的宫门泄来一抹光,倚枝解下披风,带着一身寒意进来。
绿真唤道:“倚枝姐姐快些过来!”
倚枝循声碎步走来:“怎了?”
“倚枝,我且问你,陛下那句话是何意?”荣妱探出头问。
倚枝怔了会儿:“小姐指的是哪一句?”
“就那句‘多吃核桃好,补脑’。”荣妱重复这句话时,心底那股自乾清宫回来后,便始终萦绕心头,挥散不去的异样感更浓郁了些。
倚枝面色复杂,心直口快的绿真抢话道:“说您没脑子呗!”
话落,永和宫内一片死寂。
倚枝狠狠瞪了绿真一眼,小丫头自知失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奴婢知错了。”
荣妱无暇顾及小宫娥,心口那片迷云被她这句话破开天光,照亮心房。
“这才对!”她低声喃喃。
绿真错愕的与倚枝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
荣妱唰的翻身下床,拿起妆奁上乾清宫送来的手抄佛经,端详间,心潮澎湃。
沈倦不会那么好心她知道,但荣妱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要她去找户部尚书陈绪?
现在一切理清楚了,因为陈绪唯一的女儿陈静姝嫁给了杨启,陈绪是出了名的女儿奴。
想要他出面说话,没有比买通尚书千金陈静姝更捷径的路子了。
而陈静姝如今嫁了杨启,杨启又是荣妱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
朝中对于杨启,有一句评语,称他是‘油盐不进铁面无私的黑脸关公’。
放眼朝臣上下,能让黑脸关公松动原则的,除了还在锦衣卫狱的昔日安平候荣道阻,怕是只剩下个安平候幺女,如今的荣贵妃荣妱了。
关于为什么沈倦选荣妱这一点,绿真的话便是玄机。
因为荣妱她‘没脑子’。
换而言之,好使唤。
但追溯源头,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沈倦会帮她?
除非,阿姐和姐夫赴西北边,对沈倦来说,也不是件好事。
如此一来,勉强说得通。
荣妱烦躁的将佛经扔在一旁,捏着发疼的眉心。
向来习惯动手的荣贵妃,此刻更是坚信自己保持了前十七年的人生信条。
能不动脑,尽量动手!
瞧瞧这脑内工程量之浩大,得掉多少根头发呀!
荣妱心疼的看着指缝里随手一撸便随之落下的一缕青丝。
她现在合理怀疑后宫美人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是不是都偷偷摘下头套,细心打理一番后再戴在头上。
毕竟要养成那样八面玲珑的心思,还真挺费头的。
“小姐,我方才从慈宁宫那边打听到,太后的确在暴雪之前就下了赞梅山,如今歇在了城中客栈,待明日就能回宫。”
倚枝拿着披风走上前,替荣妱披上的同时,柔声说道。
荣妱随手拂掉落发,眉目一喜:“当真?”
“太后身边的瑶珠姐姐亲口说的,不会有假。”
“倚枝,你明日拿着腰牌去世子府走一趟,替我捎封信过去。”
倚枝闻言,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小姐为何不亲自去?您与大姑娘之间这些年里生了许多误会,何不借此说清楚?”
荣妱背脊一僵,正是因为这三年来她的行径,令阿姐阿爹大失所望。
如今的荣妱,早不是安平候府人人宠爱的二小姐了,于荣家,她是罪人,于亲人,她亦无颜面对。
怕是阿姐也对她失望透顶,不愿见她罢。
“我就不去了,等封地一事有了结果,我再去见她。”
荣妱垂眸,眼睫轻颤。
这三年来荣贵妃所走过的一条条歪路,她会一点一点扳回来!
阿姐,兄长,阿爹……
一个都不能缺!
即便沈倦送她一盘核桃酥,暗喻她没脑子。
呵,天真!
当她永和宫后院成堆的核桃是摆设吗?
她这二十年没开发过的脑子,一朝转动起来,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好吗?
“绿真,核桃酥还有吗?”荣妱凌云壮志的问。
“有,有!”跪到现在的小宫娥忙从地上蹦起来,到小厨房转了一圈,飞快的捧了一碟核桃酥回来。
荣妱展开笔墨,书写留作倚枝送去世子府的家信。
想到明日还要去慈宁宫见太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虚与委蛇,你来我往的试探,笔下一顿。
空闲的左手飞快的捏起一块核桃酥,送入口中。
诚如沈倦所言。
核桃,补脑。
……
雪下了一夜未停,直到卯时才隐隐有歇下来的征兆。
永和宫内,一向睡眠极佳的人,天还灰蒙着时,便没了睡意,身上裹着厚厚的貂毛毯子,翘首往雕窗外瞧。
待到正卯时分,脚步匆匆的倚枝从外头归来,荣妱才亮了眸子。
“如何了?”
倚枝呵了口白气,文静皎白的面庞上露出一抹笑来:“回了。”
荣妱闻言一喜,忙不迭跳下榻,揪着还睡眼朦胧的绿真:“快,替我梳妆!”
小丫头一激灵,瞌睡虫跑的一干二净,忙净了手,熟练的绾发。
距荣妱整装待发,前后不过半刻钟。
照旧带了心思较之缜密的倚枝,留绿真守宫,主仆二人踩着一地新雪,疾步往慈宁宫去。
行至一半,荣妱忽而想起:“陛下送来的佛经带了没?”
倚枝点头,擦去鼻尖细汗:“带了。”
荣妱抿唇,隔了小半晌儿,又问:“我让你带的腰牌也带着了?”
“小姐放心,都带齐全了,等您从慈宁宫出来,我便拿着腰牌出宫上世子府。”
倚枝温声道,见荣妱咬着两腮不语,扶着她的胳膊,手上略微施力,撑着荣妱大半重量:“小姐莫急,到了慈宁宫,就照我们昨夜说的来便可。”
雪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即便是穿着高底鞋,绢丝鞋面还是被雪浸湿一小片,冷风一吹,把人身上的余温也一并带走。
荣妱手心冰凉,望着已窥得半角飞檐的慈宁宫,眼底浮上迟疑:“倚枝,你说,作为上一届宫斗赢家,我忽悠得了太后的几率,有多少?”
薄雾将倚枝清秀的五官笼的不太真切,唯有那双眼睛,温温柔柔,带着十年如一日的光。
她拍了拍荣妱的手背,眨眼道:
“小姐尚在闺阁时,十四岁混入军中,随大军徒步八千里,入了营才被大公子揪出来。后来淮南那一仗,是小姐出谋划策,才大获全胜。侯爷怕女儿家耍刀弄枪损了名誉,便将此事压着,于是满京只闻安平候府二小姐顽戾成性,不堪大用。但我们侯府上下却都知道,小姐披袍擐甲,志在沙场,绝非那些京师女眷里的池中之物。”
“沙场与朝堂与后宫,可通可不通,全凭小姐想不想、愿不愿,您若肯,披荆斩棘不再话下。”
东方吐出一抹晨光,将倚枝的脸镀上柔色。
“小姐可是我们侯府顶顶聪明的二小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