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令十字街84号》｜二十载鸿雁传书，无关风月

在所有旧书店相关的故事里，我最爱《查令十字街84号》。

查令十字街，是伦敦著名的旧书店一条街，本就不太宽敞的道路两边，书店林立。爱书人寻着旧书的气息就能找到这里。

1949年10月的一天，纽约市东九十五大街一栋破旧公寓里，33岁的穷苦作家海莲汉芙在《星期六文学评论》上偶然读到了伦敦一家旧书店刊登的广告。尽管囊中羞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海莲还是向这家旧书店发出了一封问询函，求购一些绝版的旧书。一段通过二十年书简往来联结大西洋两岸的浪漫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海莲汉芙的一生穷困潦倒，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一辈子都在跟摇摇晃晃的桌椅和到处爬满蟑螂的厨房为伍。在她写给旧书店的问询函里，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渴求爱书，却无奈价高不得的苦恼。两周后，她便收到了书店一封言辞恳切、恭谨谦逊的回信，表明能为她解除三分之二的困扰，并已挑出两本品相较好的旧书为她寄上，落款处写着「马克斯与科恩书店FPD敬上」。这位神秘的FPD就是书店店员弗兰克德尔。

此后，海莲便与这家书店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不断地给这家大洋彼岸的书店写信求购，每每收到旧书，还要大肆评论一番，或是一打开爱不释手，或是读完火冒三丈。我不知道海莲的样貌，却深深为她的风趣幽默与可爱直爽所打动。

今天收到你们寄来的书，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把它放进我用水果箱权充的书架里，实在太委屈它。

这算哪门子新约圣经啊！好心替我转告英国圣公会诸公，他们平白糟蹋了有史以来最美的文章。

面对这位挑剔的书客，弗兰克四处寻书，诚恳地答复着海莲的每一封书信，显露出一种老派的英式矜持。

如果海莲仅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爱书人，或许故事也就止步于此。然而，当她从公寓楼上一位住客的英国男朋友那里听说，战后的英国物资紧缺，每户每星期只配给到两盎司肉，每人每月只能分得一只鸡蛋，她吓坏了。尽管自己的生活都已是捉襟见肘，她还是决定给这家书店送上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

FPD！糟了！我刚把包裹寄走，里面主寄的是一条六磅重的火腿，我想你们应该可以自己拿去给肉贩，请他切片后再平分给大家。不过我刚刚才发现你们寄来的账单上头印着“B.马克斯 M.科恩”。他们是犹太人吗？我该火速补寄点儿牛舌吗？快通知我该怎么办！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收到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的珍贵礼物，这无疑给书店的全体员工带来了莫大的感动。他们聚在一起读海莲的每一封信，揣摩海莲的模样儿。每当弗兰克因公务未能及时回信时，其他店员们都着急地跺脚，开始偷偷地给海莲分别回信，为她介绍书店的每一个人，并热情地邀请海莲来伦敦一游。尽管素昧平生，在纽约曼哈顿与伦敦的这家小小书店之间，一种朴素的温情借由那封封书简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中。

日复一日，海莲对弗兰克也越加不客气起来，有时是“亲爱的急惊风”，有时更直呼“大懒虫”。弗兰克对海莲的称谓也️由“敬爱的汉芙小姐”改为了“亲爱的海莲”。他们借由这往复于大洋两岸的书简，相互交流着读书的感受，关心着彼此的近况，直至弗兰克因病离世。

不少读者将海莲与弗兰克之间的情愫解读为爱情。二十年相知相许，就连海莲都说，“弗兰基，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的只剩你一个了。”弗兰克的夫人也在弗兰克病逝后给海莲的信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她的嫉妒之情。

不瞒您说，我过去一直对您心存妒忌，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

我更愿意将他们之间的感情理解为一种超越爱情的相知。他们发乎情、止乎礼，通过来往的书简坦诚地分享着彼此生活中琐碎的点滴，却未曾抱有任何逾越的念头。他们是因书结缘的知己。

尽管在信中多次提及自己有多么渴望踏上伦敦的土地，蹬上书店那古董般的老旧木梯，掸去书架顶层的陈年积垢，再把他们的优雅端庄一扫而光，在那二十年间，海莲却始终未能成行。年复一年，弗兰克眼见着越来越多的美国游客来到英国，而让他们翘首以盼的那位客人却独独叫他们望穿秋水。

许多人为此扼腕叹息，感到遗憾不已，我倒觉得这是这个故事最浪漫的结局。相见不如相知，我甚至希望海莲从不曾见过弗兰克的样子——虽然她早已从弗兰克的夫人热情寄出的全家福照片中认识了他们家的每一位成员。

我很能体会海莲那种类于“近乡情更怯”的情感，她对伦敦的憧憬是真切的，她是那么渴望见到他们，又害怕见到他们。

隔着三千英里的安全距离，我写了一堆没大没小的信，我大概只会悄悄溜进去又静静踱出来，而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谁。

1968年12月，弗兰克因病骤然离世，甚至未能给海莲寄出最后的告别。直到1969年1月，书店秘书琼托德在整理公文档案时，才发现一封去年9月来自海莲的尚未回复的信。

弗兰克不在了，书店也再难维系，这段长达二十年的鸿雁传书戛然而止。当海莲汉芙将她与书店二十年间的往来信件一一甄选，写成这本《查令十字街84号》，万千读者为之感动落泪。

我好羡慕海莲这样的人生经历——苍茫人海，她有幸与大洋彼岸一间小小的旧书店结下这样不可思议的缘分，认识那么多善良有趣、单纯可爱的灵魂，她无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木心写，“从前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海莲与弗兰克二十年来的鸿雁传书无关风月，反倒更叫人感佩。这样的浪漫还有可能发生在如今只追求一切快捷的我们这个时代吗？

书的最后，哀伤的海莲给一位在伦敦旅游的朋友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