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奶奶从老家赶来给我过生日,除了带来我最爱吃的凤梨,老人家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人”的存在。
奶奶说这个世上存在一种神秘且可怕的生物,叫“人”,人只在白天出没,而且专吃小孩子。他们会把小孩子抓起来,塞到坛子里,泡一种叫“酒”的毒药,泡够九九八十一天,然后整坛整坛地喝,喝完酒人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连月光都不怕,大半夜的也能出来游荡,遇到不乖的小孩就又抓起来泡成酒,连肉带酒水一块吃个精干。
过了二十年,奶奶已经离我而去,这个故事也失去了当初那种巨大的恐吓力量。我妈妈经常说,我之所以能乖乖长大,就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存在。我从小就是被人吓大的。也是因为对这个故事的印象极为深刻,为了找寻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人”,我的大学选择了神话学专业。我知道所有的神话,从上古的盘古、女娲,后来的黄帝、炎帝,再后来的鬼父、鬼母、阎王、无常。我翻阅了图书馆所有神话类的书籍,我知道许多套神话体系,可所有的神话都没有把人列入正统当中,人从来都是游离在正统神话之外的孤魂。
大学念了四年的神话学,虽然毕了业从事的工作跟专业没有半点关系,但至少四年的神话历练壮了我的胆。我明白所有的神话都是我们的臆想,也明白小时候奶奶的故事里的“人”只不过是用来吓唬我的道具,如果把“人”换成“狼”或者“虎”,故事的性质不变,但效果会小很多,因为不管是狼还是虎,这些都是我们能看得见的生物,但是人不一样,我们看不见人,它们就像漂浮在空气里的一氧化碳,我们无法察觉,却随时都可能要了我们的命。正因为人是未知的,我才会如此恐惧。
毕业之后,如果朋友们想去看恐怖片又不敢一个人去的,就会拉上我。因为我看这种电影没有丝毫反应,影片里突然出现的巫婆、道士、法师能把他们吓哭,但我就是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还会笑着对电影里的人说:“Fuck U!”
那天看完电影后——我会情不自禁的这样写,因为我现在是在回忆那场刻骨铭心的经历——朋友突然去了男朋友家里,剩下我一个独自往回走。小区里的电梯检修了三天还没修好,而4层到7层那段楼梯的声控灯也坏掉了,我差点都把4层的住户喊出来,楼道里还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不怕亮,虽然小时候的后遗症还在,但已经不足以让我害怕。我只是想到……二十五岁的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这段楼道里的光亮照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摸着扶手顺着楼梯往上走。一段楼梯12阶,2层楼之间隔2段楼梯,上3层楼就是6段楼梯,一共72阶。我数着的,可一直数到66都没见黑,光亮一直顺延到头顶无限远。数到100的时候我放弃了数数,已经多年没有过的恐惧像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淹没了我的心。我是在做梦,或者我已经死了?
当我睁开眼睛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站在一块遍地狼藉的沙滩上,不断涌上岸的海水成了红色,而红色的海水里泡着成千上万的尸体,人的尸体!这些确实是人,跟传说中描述的一模一样,两只开缝的眼睛,一只高高鼓起的鼻子,一张包裹着可以撕扯牛皮虎肉的牙齿的嘴巴,灵活的可以使用刀枪棍棒任意砍斫劈杀的双手,一双奔跑起来可以追得上任何幽灵的腿。这些死人堆在沙滩上、泡在海水里。周围尽是令我恶心的腥味。这些死人着装一致,衣服左胸处都绣上了“军”字。不知道是什么竟然能杀死这么多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曾经抵挡了从人门关涌出的万人狂徒的钟鬼。
我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是两个人向我走过来。我根本来不及躲,但它们好像没看到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这两个人同样穿着一样的衣服,但是跟那些死人的衣服不一样。它们的衣服是深绿色的,而且没有裹头巾。好奇心驱使着我跟上它们,它们聊天,我在听。
“这一仗打得漂亮,可以跟总统好好邀次功。”
“你打算怎么邀功?”
“这次升上将应该是没跑了。”
“就这个?”
“你怎么打算?”
“咱们拼死拼活歼灭敌军5万,俘虏3万。咱们这一场胜仗可以为总统拉高至少8个点的支持率。这个好机会可得好好把握,我不仅要升官,我还要发财!”
我走到它们面前,我看到了奶奶曾经给我描述过的人的狰狞可怕的表情。我背后寒毛直竖。
“怎么发财?”
“记得我有个表弟吗?”
“记得,德萨一家环保公司的CEO。”
“那你知道那家公司最大的股东是谁吗?”
“听说是一个叫凯瑞的人。”
“哈哈!我就叫凯瑞。”
“你开了假身份!”
“没错,老伙计,听我一句劝,要官职没有大用,赚到钱才是真的。”
“但是那家公司不是做环保的吗?能挣多少钱?”
“老天!做环保当然挣不了钱!环保都是台面上的活,做个好看的报告糊弄人的,有了总统的支持,整个市场大大小小的钱还不是白送过来吗?你说一个产油大亨花100万买我一个假报告就可以获得暴利,而且保证总统的人不会找他麻烦,老天!谁都愿意!”
它们两个上了一辆车,我也跟了进去。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停在了一片房区进口,两个人很威风,下了车另有其他人点头哈腰地迎着。“东西都备好了。”两个点头哈腰的人各领一个进了各自的屋子。
我跟着其中一个进了门。屋子里面的东西把我吓了一跳,狮子、老虎、熊、麋鹿这些动物塞了一屋子。只不过它们已经变成了装饰品,各种动物的头颅被挂在墙上,那个人盯着这些动物的头颅标本一直笑个不停、笑个不停、笑个不停、笑个不停!笑得我浑身发麻、浑身颤抖,它的笑声在一点点剥我的头皮想要往我脑子里面钻。太可怕了!
我赶紧跑了出来。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故事原来是真的,人真的是什么都杀,人连笑起来都是可怕的。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做梦,我想要苏醒过来。这个梦太吓人了。但我不管是掐自己还是打自己,我还是清醒不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冗长可怕的梦本身就很可怕。
我想到了另一个人。我偷偷溜进它的屋子,但是没人在里面。我听两个巡守的人说“长官又去了后山”,我猜这个长官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后山其实是个小土包,15米高,上面长满了树。登上后山,我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女人的哭喊声。那个人就站在林木中间,有三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跪在它面前,女人们的身后是一个大坑。我凑近了看,大坑里竟然全是女人的死尸!男人手里提着刀,冷笑着在女人面前踱步,它在叽里呱啦地对女人们说话,而女人们则苦苦哀求。它什么也听不进去,它长着两只耳朵却听不进任何声音。然后它挥动了手里的刀,一刀!两刀!三刀!三个女人挨个往后倒,倒进后面装满了女人尸体的大坑。
我吓得赶紧往回逃。我着急转身的时候瞥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看了我一眼!
我醒了。我趴在七楼的最后一阶楼梯上。黑夜属于我。我以为刚才都是一场梦,我以为梦醒了。
可我看到,我的手掌心里沾满了带血的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