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七月十日,孙兰修考入了山东济宁教会女子师范秋季始业班。她本打算学一手医术,进修院当修女,再从修院走向社会,凭医术自谋生机,象彭修女那样,自己养活自己,独立生活,除了上帝的旨意,不受世间任何人的操纵。但是,教会主张治人身和治人心双管齐下,利用中国一九OO年庚子之败赔偿给他们的钱,在教区内不单开办医院,同时也创建教会学校;开设普通学校的同时,更注重开办师范学校。
列强在中国的势力,各有范围。一八九七年孙兰修出生的这一年,德国以两名传教士在曹州府巨野县被杀害为借口,出兵强占山东省的胶州湾。此后,德国在山东的势力,恶魔般的膨胀起来。天主教是德国的国教。德国侵略中华的军事势力入侵山东后,自然将教会的神力继而带来山东,做为军事占领的辅佐力量。教会根据山东省的行政区划,划分出自己的教区。各教区中,以扼津浦铁路脊梁骨的兖州教区规模最大,势力最雄厚。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属战败国。中国,连被雇加被掳的出了十万华工,加入了协约国,好赖也算战胜国之一。但是,这个战胜国并没有将战败国——德国的在华势力乘胜驱逐出去,反而让大战期间隔岸观火的日本取代了德国在山东的霸权。德国对山东的军事占领权让位于日本,然而,天主的幽灵还在齐鲁大地翩跹起舞,神甫传教走遍东西南北,教堂的钟声传遍四方。
济宁属兖州教区管辖。济宁女子师范的规模,便自然而然地比其他学校堂而皇之。其他教区的学生,若能考取济宁女子师范学校,犹若平地一步登了天堂一样荣耀。就是在这股诱惑力的招引下,孙兰修才决定报考济宁女子师范学校。由于她在坤雅学堂的六年间平时用功,学业基础好,一考便考取了,且名列榜首。这无疑也给沂州教区争得一点不甚大的光彩。
刘慧卿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考试时上帝又安排她在孙兰修背后。她硕人颀颀,眼力乖滑,修长的脖儿往前一探,“长颈鹿”的下巴几乎搭在孙兰修的肩头上,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虽然眯着黑而长的睫毛佯装不看,可孙兰修那工整的小楷答卷,尽被摄入刘慧卿的眼中了。托孙兰修的福,刘慧卿也考取了。李亚敏肺病已近晚期,正如她那纤弱的身段里包藏着多少细菌谁也看不见一样,她那聪颖的脑壳里储存着多少知识谁也估不透。刘慧卿看完榜,拍着李亚敏瘪瘦的肩膀,讽刺幽默地祝贺:“孙大妹考取了,早在我意料之中,你这个病西施居然也金榜题名,却大出我想象之外。你这圆颅中的脑细胞,还没被病菌蛀空啊!里边装下了多少学问?”
“再考一个男子师范也用不完!”李亚敏文口善面,一向不会生气。
“想考男子师范?思凡了是不是?你思凡,不犯难,虞美人,门前站,手搭凉棚路上看,过往的丘八调戏为奴俺;想好事儿,在眼前,想儿女,等几年……哈哈哈……”.李亚敏朝刘慧卿的腋窝掏了一把,不然,她的顺口溜还不知要溜到哪里。
孙兰修一向庄重自持,看不惯刘慧卿这种靠奚落别人取乐的做法,就替李亚敏抱不平:“天主要他的宗徒戒‘淫词秽语、不端举行’。你屡犯不纠,罪当凌迟还不快向天主告解!”
“我说我自己,总不犯罪吧?我那个丘八来信了。”刘慧卿把个淡绿色的信封在孙兰修面前一晃,没激起孙兰修的兴趣。她随之抽出信纸念:"慧卿,恭贺你福星双照:金榜题名毗连洞房花烛……”
“是你自己编了用来自我陶醉的,拿来我看。”李亚敏如燕子啜水一样敏捷,从旁边把那信抢到手:“……自古美女伴英……”呸!呸!污了我的眼睛!”
“呸!污了我的耳朵!”孙兰修拨拉着耳轮回宿舍去了。她们三个人又住在一个房间。学校在太白楼北边的斗鸡场,跟约瑟医院、济宁师范(只收男生)同在一条街上。孙兰修那个在济宁师范读书的哥哥孙恒修,已经毕业,留校教附属小学二年了,孙兰修来济宁报到、考试的那几天,哥哥到乡下招生去了,今天回到学校,听说妹妹中了榜首,这给当哥的脸上添了不少光彩。他征尘未洗,即跑来女子师范,向妹妹祝贺。孙恒修不爱穿西装,盛夏季节戴着草编礼帽,穿着杭纺大褂,教师架子尚未端起,书生气派仍存留在身上。他进门掏出五块大洋:“妹妹, 祝贺你!奖励你!”
孙兰修在哥哥面前,自然是天真的小妹妹,风趣地说:“师范,师范,上学不用花钱。我没有花钱的路道。这钱,你留着用吧。”
“我月薪二十五块大洋,包馆子吃饭,一月五块足够。这月买了辆东洋进口的小飞轮儿自行车,十八块。钱,满够花的,这些你收着,买点 儿化妆用品什么的。”
“哥哥知道,我从小把幞头山湖的尘土当粉搽,现在离开了尘土,就叫大姑娘不搽粉本色吧。”
“你收下,买件象样的衣服。”
“还是咱妈有打算,我上坤雅时,这盘领褂子的下摆绾了三叠,我二年放一叠,三叠放完了,人都二十四岁了,身子也长够数了。你看,这不穿着挺合身吗?”
“太村俗了,换一件吧。别忘了,你哥哥是济宁附属小学的教师。”
孙兰修接了钱:“买件新的, 这盘领褂子捎回家,给妹妹穿,是妈嘱咐的。”
“随你,有了不花,心里充实;想花没有,心里恐慌。”“哥哥这几年学大方了。还记得不?我刚立志守贞那阵儿,你硬不同意,怕我日后分了你的家产,这会儿倒慷慨解囊了。”
“有了头发就会挽纂,有了粉,谁也知道往脸上搽。此一时,彼一时。感谢上帝指给咱们一家这条圣路。感谢唐神甫的提携。你嫂子没了,撇下个孩子,以后我再成家口,前一窝,后一伙,你单人只身,往后有了职业,不但分文不劈我的,说不着,还得贴补我呢。”孙恒修怕妹妹不舍得花钱,领妹妹到街上买了一件阴丹士林大褂。孙兰修穿上,觉得迈不开腿,要将下裾截去,当短褂穿。哥哥说:“你这走路象刮风的样子,就该穿旗袍来约束一下你的步子。”
“教规里没有‘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我才不受这份拿捏呢!”孙兰修执意要裁去长褂的下裾。哥哥说:“ 裁了,需买条新裤子,以陪衬上身;不裁,可以一当二件,裤子好赖可以凑付。”孙兰修为了节省一条裤子钱,勉强穿起了长褂。
兄妹俩买了衣裳往回走,拐过太白楼时,孙兰修冷不防被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一把拽住。哥哥要上前扯开那乞丐,一看那捉襟见肘的破褂子下露出一对乳房,又见两腿间夹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始知这乞丐是个女的。哥哥后退一步:“你要钱吗?放开她,我有。”
乞丐不理孙恒修的斥责和舍施,泪眼盯着孙兰修:“你,你是善人吧?”
孙兰修被弄懵了,给钱她不要,她想干什么?这双充满忧愁哀怨的泪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乞丐说:“你贵人多忘事。那年清明节,你在半程救了我半个命,还教我祷告……”
“噢!宋小香!我想起来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孙兰修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宋小香,说旁边的是她的哥哥,说兄妹二人怎样来济宁供职、上学, 问宋小香怎么流落在乞丐群里。她把替换下的盘领褂子给宋小香穿上,领她母子到了学校。正巧李亚敏因考试劳累,病情加重,住了医院,宿舍里有一张闲床。孙兰修把宋小香母子安排在李亚敏的床上暂住,对别人就说是她的亲戚。孙兰修找出那善眉慈目的玉观音给宋小香:“这大概是 那天你挣扎掉的。”宋小香朝玉观音点点头:“我不要它了。 我搁在心窝里戴了十八年,她一点儿不可怜我。 我不要它了。它不解渴,不解饿,不解祸。我不要它了。”孙兰修只好将玉观音又收藏起来。
宋小香说,那天,她被丈夫抓回去,没送回娘家,直截拖到婆家。丈夫怕她寻死,手脚都用湿草绳子绑了;防备她哭喊叫骂,口里塞团破布。娘家人听说闺女私逃,自知理屈,不敢前来问讯,活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由婆家摆布去吧。没领红,没拜堂,到了入洞房的时候,男人握条枣木棍子,指打着她的天灵盖说:“俺是花五十块大洋 买你来的。你顺当不顺当?说!要是顺当,放开你,咱俩今晚就圆房了;要是不顺当,我这五十块钱不能白费,先睡了你,再砸死你。我明天上火线儿,吃炮子儿也情愿了。说!唔!嘴堵着呢,摇头不顺,点头顺。”
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不顺从,宋小香也不能得好死。她就点了一下头。男人把她身上的湿草绳子解了,抱到未曾打扫、未曾布置的洞房里。清明时节,床上就一条反正面都是灰白油腻的破被子。她给男人磕头作揖:“别!别!别!我等你当兵回来……”“哧”的一声,男人把她裤子撕破了……她浑身又象被拖泥带水的草绳子捆绑了。他发疯了。她几乎死了过去。她苏醒过来。她扳着麻木的腿刚要下床,有人咚咚的敲房门:“孙二狗(男人的名字),该走了。今天换军装开跋!”房门被一脚踹开。孙二狗光着腚,被两个穿灰皮的丘八拖下床。她跪向两个丘八:“老总,别,他.……他怕冷。”孙二狗胡乱穿上衣服,抱起宋小香哭着:“ 我孙二狗不是人,我在你身上伤了天理。我这一去碰不了炮子儿,回来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过日子。”
“妈的,红妆丧志,想的倒美。” 两个丘八架着二狗就走
宋小香在孙兰修面前, 羞得不敢抬头,拍一下男孩的肩膀:“合该造孽,谁想头一晚上就留下这么个祸害。苦根苦种的,还不又得受一辈子苦?”
男孩儿下生没见爹的面,取名叫盼盼,盼望二狗能活着回来。
那年,本村有个同二狗一块去当兵的,今年春天“挂彩”回家,说他同二狗一块打了一仗,接着就不见面了。回来的那个伤兵没有家室,深夜偷扛宋小香的房门,被宋小香公爹听见了,转身逃跑,宋小香一把扯下他的破军装。军装口袋里装张字纸。那伤兵顺风转舵说,这字纸是孙二狗在战场上托他捎给宋小香的家信。他今晚特意来送信,不是来偷女人的。尽管那伤兵编得漏洞百出,可宋小香一见了这字纸,就比见了孙二狗还亲。她请求公爹饶了那个伤兵,领上盼盼,带着这字纸,天涯寻夫,来到济宁。
宋小香说着,把那字纸从裤腰里翻出来,递给孙兰修看。那字纸上写的是:
二更里来,月儿照正南,二狗当兵好可怜:兵发兖州府哇,关饷到泰安,火线拉济南;绣房撇下女婵娟,鸳鸯枕头半边闲。夫妻要团圆,只有在梦间。可怜还真可怜……
孙兰修看罢字纸,莫名其妙地问宋小香:“这 是孙二狗的信吗?”
“是,我男人就叫二狗。他大约就在济宁、兖州、泰安、济南一带。我领着盼盼,奔着他这信上说的来找他。”
孙恒修一直没插入孙兰修和宋小香的谈话,这时憋不住了,接过纸条对宋小香说:“ 你太无知了。这是丘八们抄的《十句唱五更》小调,唱着麻醉自己心灵的。这地方的小学生都会唱。”
“千山万水的,你不该轻举妄动地领着孩子跑出来,风餐露宿的受罪。”孙兰 修说。
“不跑出来更受罪。公公和婆婆说,增斗不如减口。这荒年乱世的,儿子既没了音信,留下媳妇、孙子是张口兽,谁养活得起?’公婆要把我卖给那个伤兵,换几个钱,给老二说人口。那伤兵穷得吊起锅来当钟敲,晚上拿把笤帚疙瘩断黑路。我不能被兵痞撇了再嫁给个断路的强盗。再说,二狗死活还没定归。”
“唉!”孙恒修为之嗟叹不已,“当初你爹妈就不该把你卖给当兵的。岂不闻‘菟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你好在身分已明,有个孩……”
“哥!”孙兰修把哥哥点到外边,悄声说:“哥,我看孙二狗准是阵亡了,要不,五六年不往家捎个信?宋小香模样长得不丢人,你就哀矜哀矜吧。”
“怎么哀矜法?”
“你收下她,当我的填房嫂子。”
“你!怎么想出这等哀矜的主意?咱爹来信说,家里正给我提说一个黄花姑娘。”
“那——我留下宋小香,养着她。”
“佛手虽大,捂不过天来,何况你一个学生,没有收入……”
“主耶苏的先驱约翰,教诲他的宗徒说:‘谁有两个袍子,该把一个送给没有的:谁有饭吃,也该这样。如果每一个有饭吃的人,都去哀矜一个没有饭吃的人,世界上就没有饥民、饿殍了。从下月,你每月给我五元钱……”
“你的哀矜,超出了你所信仰的教义,近乎‘有衣同穿,有饭同吃’的三民主义了。妹妹,信教可别迷教。”哥哥轻脚快步,踢得杭纺大褂扑扑响着走了。
宋小香说不愿拖累孙兰修:“我要饭能供嘴,你替我打听打听二狗的下落,我就感恩不尽了。我回太白楼……”
“不去。现在我手里有三块钱,你娘俩儿先吃着。我到约瑟医院或聚仁修会,给你找点活干。”
“那真是亲爹亲妈的大恩大德。”宋小香双膝跪下了。孙兰修搀起宋小香说:“不要这样谢我。我是贞女。”
“我该怎么称呼你?”
“喊我“孙姑娘’就是。”孙兰修说做就做,到医院去看病重的李亚敏,就着为宋小香谋个糊口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