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怎样读小说》

平常人读小说,往往以为既是“小”说,必无关宏旨,所以就随便一看,看完了顺手一扔,有无心得,全不过问。

光是浪费了光阴么?我们要这样去读小说,何不去玩玩球,练练武术,倒还有益于身体呀?再说,小说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不是完全因为它“小”而易读,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正因为它有它特具的作用,不是别的书籍所能替代的。


小说是讲人生经验的。我们读了小说,才会明白人间,才会知道处身涉世的道理。这一点好处不是别的书籍所能供给我们的。

哲学能教咱们“明白”,但是它不如小说说得那么有趣,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因为哲学太板着面孔说话,而小说则生龙活虎的去描写,使人感到兴趣,因而也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历史也写人间,似乎与小说相同。可是,一般的说,历史往往缺乏着文艺性,使人念了头疼;即使含有文艺性,也不能像小说那样圆满生动,活龙活现。历史可以近乎小说,但代替不了小说。


世间恐怕只有小说能源源本本、头头是道的描画人世生活,并且能暗示出人生意义。

于此,我们知道了,小说是在书籍里另成一格,也就与别种书籍同样的有它独立的、无可代替的价值与使命。它不是仅供我们念着“玩”的。


关心社会的便好,不关心社会的便坏。这似乎是说,要看作者的态度如何了。

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里便当作一个社会问题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里或者就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来说。

前者的态度严肃,关切人生;后者的态度随便,不关切人生。

那么,前者就给我们一些知识,一点教训,所以好;后者只是供我们消遣,白费了我们的光阴,所以不好。


青年们读小说,往往喜爱剑侠小说。行侠作义,好打不平,本是一个黑暗社会中应有的好事。倘若作者专向着“侠”字这一方面去讲,他多少必能激动我们的正义感,使我们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负。

反之,倘若作者专注意到“剑”字上去,说什么口吐白光,斗了三天三夜的法而不分胜负,便离题太远,而使我们渐渐走入魔道了。青年们没有多少判断能力,而且又血气方刚,喜欢热闹,故每每以惊奇与否断定小说的好歹,而不知惊奇的事未必有什么道理,我们费了许多光阴去阅读,并不见得有丝毫的好处。

同样的,小说的穿插若专为故作惊奇,并不见得就是好作品,因为卖关子,耍笔调,都是低卑的技巧;而好的小说,虽然没有这些花样,也自能引人入胜。


一部好的小说,必是真有的说,真值的说;它决不求助于小小的技巧来支持门面。作者要怎样说,自然有个打算,但是这个打算是想把故事拉得长长的,好多赚几个钱。所以,我们读一本小说,绝不该以内容与穿插的惊奇与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样处理内容的态度,和怎样设计去表现,去定好坏。假若我们能这样去读小说,则小说一定不是只供消遣的东西,而是对我们的文学修养,与处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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