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怡从青春期开始,身边就没有缺过优秀的男生,至少世俗意义上,那些男生都达到了普通人很难企及的高度。
家世、成绩、天赋、相貌,甚至运气——有个追求了张慧怡6年的男生后来中了彩票头奖,他开着法拉利来找张慧怡,被张作荣敲碎车玻璃赶走了。
所以在对感情的理解上,陈启明还停留在中学水平,他认为求偶是一种展示个人魅力、互相吸引的过程,但是对于张慧怡这个段位的女孩来说,陈启明一切关于求偶的行为,都只是她看过无数次的表演而已。
中学时成绩最好的男生拦住张慧怡,告诉她自己考了第一名,和陈启明在医院里拦住她,告诉她实习期结束会留在这家医院里,两者的眼神是完全一致的——如果因为一个人对自己好自己就要动心,那么张慧怡早就欠了世界几百次动心,陈启明连对她好的机会都不会有。
“医院那小子怎么样?”张作荣问,假装注意力全部在电脑屏幕上。
“等岁数到了,可以随便找个陈启明结婚。”张慧怡答道。
“那不就是不满意么?”
张慧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陈启明需要什么帮忙的话,我倒愿意两肋插刀。”
“嘿,”张作荣来兴趣了:“愿意付出这么大代价,你爱上他了啊。”
那只是因为两肋插刀死起来快点,而不需要忍受名为爱的长达一生的凌迟。
何况如果愿意以命相抵的话,不管欠下对方什么,都不会再有心理障碍,所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直直地对着目标冲过去。大概也正是因此,当她对着目标直直地冲过去的时候,陈启明立刻感受到了心底的警觉。
“你全说了?”
张慧怡只说了关于链状推理的部分,因为陈启明说过,无知之壁的信息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凶险,比如——
“你有没有发现,每个参与者都失去了亲人,比如你和母亲再也没见过,涟怡没有父母,肖小夜的父母也去世了,”陈启明说:“我怕有些秘密我们一旦知道,就会立刻死亡。”
电话里持续了大约5秒钟的沉默。
“噢,陈启明,”张慧怡提高音量,“搞了半天你是怕我说太多把水殛说死啊?”
……
“对不起,我对这点非常慎重,我必须要确认这一点,”水殛看着慧怡的眼睛:“你认为肖小夜不去其他城市,一点疑点都没有,是这样吗?”
……
能力者,失去亲人的原因,失去亲人的事实,原本是环环相扣的三个环节,如果不能察觉到他们“失去了亲人”这件事,就自然无法洞察将三个环节联系起来。
当然,如果慧怡再聪明一点,把失去亲人的原因列出可能性,例如能力者杀死了亲人,或者通过亲人死去的过程获得能力,又或者是因为亲人的死去,能力者得到了一些共同的信息,再通过排除法筛选出一些可能,她就会离真相再近一点。
可惜这类事情总是残酷的,缺乏一个念头甚至和智力没有关系,可能是缺乏一点点勇气,或者就干脆是因为运气不够好。
张慧怡,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答案了。
……
肖小夜的签售会将在两个小时之后举行,11点20分,也是学校最后一堂课的上课时间,肖小夜会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走上舞台,她的发言一向简单又直接,表达感谢,然后干活卖书,没什么废话。持续的售书时间通常会持续到下午两点,那时候肖小夜稍事休息,等待几个小时以后的晚宴。
张慧怡在9点30分的时候去了会场,检查了各项布置和人员到位情况后,大约10点10分,已经确定接下来的签售会将会和往常一样顺利进行,人员都是以前合作过的熟练运营,会场也一切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涟怡死了。”
陈启明的短信。
“我现在还不能接近尸体。”
从谋杀八角图来看,涟怡和水殛之间没有关联,换句话说,昨晚和水殛之间的对话,应该不会影响到涟怡的生死。但是,张慧怡心底的不安并没有因此被驱散,反而慢慢滋生出更多的怀疑。只要和陈启明这样的人接触过,就算再愚笨,也会下意识地被对方的思维方式所影响。
在习惯性地认为某条捷径不可能的之后,立刻又就会强迫自己思考其可能性,然后寻找新的答案——如果水殛和涟怡之间有关联会怎么样,那么就是水殛和自己的对话影响到了涟怡,只是这种关联我不知道而已。
那么,按照这个角度想,如果水殛和涟怡的死亡之间有关联,那么涟怡的死亡也同样会反过来影响水殛才对。
慧怡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肖小夜的门口,这时候离肖小夜签售会还有20分钟时间,通常肖小夜这时候会完成最后的化妆,当然,也有过还没起床的时候。慧怡一般提前15分钟叫小夜准备,如果没起床,15分钟就是她起床刷牙洗脸的最后时限。今天的慧怡比平时早了5分钟,现在叫门,也许肖小夜会因为太急忘记一些细节。
那就再等5分钟好了,慧怡打开手机,习惯性地刷新网页,这时听见的肖小夜房间里的声音:
“截至新闻播送,失踪学生仍然下落不明,前方记者在正源中学发来报道。”
慧怡毫不迟疑地打开浏览器,输入关键字,正源中学、学生、失踪,经过瞬间而漫长的读取,20分钟前的新闻跃入眼帘——20分钟前,正源中学一名学生失踪,据他的同学反应,失踪学生在第二节课,也就是9点40左右申请去洗手间,然后没有再回来。记者已经调查过9点20-11点之间的监控,没有学生出入学校,换句话说,要么水殛用了难以觉察的方式离开学校,要么水殛现在还在学校里,只是没人知道他在哪。
按时间轴排列的话,昨晚谈话后,9点钟,陈启明看到水殛,9点到10点之间,陈启明发现涟怡死亡,这个时间段覆盖了水殛失踪的时间,10点45分记者报道水殛失踪,这时警察还没有赶到涟怡的死亡现场,从已知的时间来看,不能排除是涟怡死亡之后,水殛才失踪,是毫无关联还是同一背景下的并列事件,又或者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因为可能性太多,已经理不出头绪了。
手机时间跳到11:05,肖小夜房间里的电视声戛然而止。
……
远野跑过陈启明的身边。
陈启明没有错过短暂的窗口时间,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远野,但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新闻采访车从转角绕过来,对着陈启明驶来,陈启明意识到这辆采访车不可能是针对涟怡的,要说有什么可能,只可能是正源中学,那么,难道是水殛出了什么问题?
张慧怡和水殛的对话造成了涟怡的死亡,涟怡的死亡又影响了水殛,看似毫无关联却互相影响,有这样的可能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新闻采访车的出发时间显然是早于死亡时间的,就算是水殛出了问题,也与涟怡的死无关。换句话说,有可能是相互独立的两个事件,一个引来了新闻采访车,一个谋杀了涟怡,也有可能是相同背景下的并行事件,同时触发了水殛的反常和涟怡的死。
不过不管是独立还是并行,涟怡的死和水殛的反常不可能有直接关联。
采访车在正源中学门口停下,女记者跳下车,走向门卫。
“把水殛的电话给我。”陈启明发短信给张慧怡。
张慧怡发来了一串数字。
拨通电话。
“哪一位。”
是带着气音的小声应答。
“我是陈启明,是个法医。”
对面沉默了。
“你可能不认识我。”陈启明说。
“不,”水殛打断道:“我知道你喜欢慧怡姐姐。”
陈启明愣了一下。
“你刚刚是在想怎么措辞吗?”
“嗯,你给我的直接印象还是不错的。”
言下之意通过张慧怡留下的印象则是非常糟糕。
“好吧,”陈启明跳过话题,道:“有辆新闻车在你们学校门口,和你有关么?”
“正门?”
陈启明精确地捕捉到信息。
“你逃课了?”
“是。”
到底是每次考试都满分的聪明人,没有问多余且可以自得答案的问题。
“新闻车是在正门。”
“和我没关系。”
陈启明想了一下,道:“逃课回家?”
“不回家,”沉默了几秒,水殛又道:“我去找肖小夜。”
“你准备杀了肖小夜。”
如果水殛想要赢得游戏,就要解决掉肖小夜,然后延着链条,一个一个解决,直到赢得游戏。
“是我不能被别人杀了。”水殛说。
所以也可能是水殛想去送死,那样肖小夜杀死水殛,就可以直接获胜。
虽然不能判定水殛是不是在撒谎,但是毫无疑问,只要水殛和肖小夜接触,这场游戏就会快速结束,不管是水殛下定决心杀人,还是肖小夜下定决心获胜,这场游戏的剩余时间都会快速压缩。
就在这时,陈启明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念头。
游戏结束会怎么样?
如果让肖小夜杀死水殛,那么游戏结束,就不会再有杀人游戏,张作荣的死因再也没有可能水落石出,但是,退一步讲,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老师,他去世了,害死他的人会因为肖小夜获胜死亡,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想办法让肖小夜杀死水殛,结束链状谋杀游戏,迎娶张慧怡。
“我会帮你找到肖小夜。”
对面明显沉默了几秒。
“陈医生知道我和肖小夜的关系吧?”
“知道。”
“换句话说,陈医生知道我要去谋杀肖小夜,还愿意告诉我这点,”水殛顿了一顿:“这只会让我觉得,也许你真正想杀的人是我。”
被说中了。
“是。”
水殛的推理建立在刁钻的猜测上,但是,既然完全说对了,那就没必要再像小丑一样编造谎言。
“我不介意你这样想,”水殛道:“甚至不妨直说,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杀掉我应该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
“你需要在三个小时之内把我送到肖小夜的身边,超过三个小时,可能死的就是你和慧怡姐姐。”
“为什么?”
“在路上说。”
“中午放学的时候你和人群一起出来,救护车会停在正门右边的拐角。”
“好。”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的水殛挂断电话。
涟怡死亡的事情很快就会报道出去,只要看新闻,就可以得到信息,所以可以默认杀人游戏的玩家将会同时得到消息,而随着剩下的玩家越来越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透明——一共有8个人,有6个人已经基本确定,加上静零也有不小的概率,等于说,一旦确认顺序,杀死自己逆向的玩家,就可以立即结束游戏。
就连我也知道7个人的信息了,剩下的只有最后那个人的位置,
陈启明在地上画了一个八边形。
水殛与肖小夜的相杀关系应该是其余的6个人都知道的,如果把静零当做是涟怡的目标,等于现在会产生两条连续链,一条是水殛——肖小夜,一条是远野——涟怡——静零。
八边形的空余位置只剩下三个,其中一个是张作荣。
陈启明想起了自己在《数学参考报》上看到的一则习题。
……
《数学参考报》,依据学校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订阅的报纸。
每一期的报纸上都会轮番出现历年的考题和模拟题,非常适合作为学生考试与学习的参考资料。
然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买这份报纸,只是为了读它的中缝内容。
现在,在眼前的这份《数学参考报》的中缝里,就写着一则有趣的思考题:
老张,老王,老李,三个中年男人。
老张是未婚,老李是已婚,而老王不确定,他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自己有没有结过婚。
现在,老张在看老王,老王在看老李。
请问在这个链条里,是否存在着一个“未婚看已婚”的组合?
……
这道题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掲示了思考这个行为的本质,从这份报纸最后收集到的统计来看,绝大部分人止步于“老王不确定的身份”,因此认为这个组合的存在是不确定的。然而无论老王是已婚还是未婚,这道题里都存在着一个“未婚看已婚”的组合,也就是在抽象层面提出的问题,并不需要每个具象层面的细节都非常清晰才能得出结论。
换句话说,8个人的链式谋杀,也不需要知道每个人的位置。只要知道一部分,就足以推理出他们的站位。
看似信息不足的问题,其实可能性已经被大大缩小了。
仔细想想,对于这个8个人的杀人链条,自己其实是非常幸运的,张作荣是自己的老师,张作荣认识涟怡,通过涟怡又牵出了静零和远野,他的女儿张慧怡是肖小夜的编辑,肖小夜认识水殛。
自己竟站在八边形的中央,与其中大部分人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但是对于这8个个体就未必了,例如肖小夜的对象,他也许知道肖小夜,知道水殛,甚至知道张作荣和涟怡,但是对于远野和静零可能一无所知——好像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陈启明在八边形空白的角上圈了一个圈。
已经知道的信息有:
1.远野→涟怡;
2.水殛→肖小夜;
这两条是表面上的信息,还有一些稍微挖掘就可以得到的信息:
3.张作荣和涟怡不相邻,否则他们就不会互验身份;
4. 民政局局长的目标大概率就是张作荣;
嗯,第3条和第4条也可以互相佐证,涟怡和张作荣之间,如果隔着一个民政局长,就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顺序是哪一种。
【图】
另外,还有一条隐藏的信息:
5.即便肖小夜把自己暴露到这个程度,她也没有被杀。
也就是说,没有人认为主动击杀肖小夜是对自己有利的。
陈启明捏了捏自己的鼻根,一直注意着周围的信息,这让他已经有些疲劳了。
没有人击杀肖小夜,应该可以直接推导出,至少没有人知道自己可以通过击杀肖小夜直接获胜。
还能再进一步吗?
陈启明想到那条记录在参考报上的题目,对于这样的逻辑思考题,最简单的做法并不是一开始就考虑其抽象层面的必然性,而是干脆穷举,把老王结婚和不结婚的可能性都列出来,这样就会很容易得到正确的答案。但是那道题和眼前的八边形的区别就是,八边形的可能性不会仅仅有两种,暂时恐怕也很难抽出足够的时间让我穷举。
“哗…”
这时有人推开救护车的门。
“找谁?”陈启明抬头看了一眼。
张作荣去世三年后,顺着死亡的线索,陈启明第一次正式与杀人游戏的玩家取得见面,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他在整个过程中拿到的最好的牌。
就像3年前的核电站那样,张作荣和涟遗成为了事件的中心,现在,因为肖小夜的新书,水殛又站在了所有玩家视线的焦点。游戏的轮盘再次转动,涟遗死亡,远野逃跑,水殛逃课,肖小夜签售会,而这一次,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水殛,就在我的身边。
水殛看到车厢中间的女性,皱起眉头。
“这谁?”
和张慧怡描述得一致,这是个有着莫名老气感的男生,一定要说为什么,可能跟他挂在书包侧面的搪瓷茶缸有关。
“涟遗。”
“核电站那个是吗?”水殛推上门:“也三年了。”
“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吧。”陈启明挂档发动汽车,“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是有风险的,为了防止打哑谜,我默认我知道的信息比你少,这样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没问题吧?”
“为什么会有问题?”
水殛问完这句,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不受无知之壁的规则影响吗?”陈启明问。
“嗯,玩家不受规则影响。”
太快了,陈启明心想,他这一句话给出的信息,如果我不问他,而是试图通过观察和分析得到结论,也不知道要走多久的弯路。
水殛道:“不过说到这里,我大概也明白你知道多少了,我想就算直说,我也有信心控制对话的边界,不至于说出会让你死亡的信息。”
“你等一下。”
陈启明从座位下面拿出一个头盔,头盔上夹着两个电耳,另一头通过电线连在一个仪器上。他打开开关,屏幕的显示器上显示出心电图一般的电流痕迹,稳定后,又重归一条直线。
“这是自检电流系统,我们发现脑死亡之前,人的某个脑区会发热,所以我们用电流刺激该脑区,谈到特殊内容时,可以通过电击大脑,让人在听到信息的瞬间遭受电击,打断思考,然后我们就知道这个信息是暂时不能碰的。”
他用这种方法,将自己的推理结论,安全无碍地提供给张慧怡。
“但你在开车……”
“不用担心,上高速之前,你挑重要的先讲掉,剩下的我们在肖小夜那边说。”
“嗯,”水殛清了清嗓子,“首先,是你知道的,关于杀人游戏,如果有人告诉你相关的信息,你就会死。”
“猜出来的则不受影响,”陈启明沉吟道,“这我知道。”
“然后是第二件事,我的老师柏溪,现在也明白了这个规则。”
那又怎么样,我也知道,陈启明心想。
“然后呢?”
“他现在打算通过广播,向整个城市的人播放这个信息。”
陈启明猛地踩住刹车,汽车在马路上溜出狭长的黑色胎痕。
水殛整个人撞在门上。
“你不是叫我别担心吗!”
“这是什么,意思……”陈启明颤抖着点燃烟:“你是说整个城市的人,都会死吗?”
水殛整理了一下衣领,救护车开过学校的侧面,他用右眼余光看了一眼柏溪所在的播音室,从包里取出一只八角帽,盖在自己头上,拉低帽檐。
“他的广播会在下午两点开始,”水殛看了一眼表,“所以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去研究怎么让肖小夜在两点之前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