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

太阳又快落到山尖上了。老田直起身子,往身后看了看。紧赶慢赶,一下午也没收拾完这两垄花生。今年这个雨下得不是时候,花生眼看要熟了,这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不住下。前后下了一个星期,这花生蒂都被沤烂了。拔起秸子,上面稀稀落落地没剩下几个花生,大部分都脱落到烂泥里了。

别人家里都趁着天放晴了,一家老小齐上阵,赶紧收拾,能抢出一点是一点,连中午饭都是在地头上吃饭。这花生在地里时间一长,就发芽了。

老田家的地里就显得过于冷清了。放在以前,老田两口子从来不掉队的,每次收庄稼都赶在别人前面。别人只有啧啧赞叹的份。现在是要不上这个强了。能抢多少算多少吧。他一下午往家里跑了两趟,时间一长,心里就发慌,啥也干不下去。刚才回去,她还在睡着,现在该醒了,纸尿裤要换了。

这样一想,老田心里就有点着急忙慌。他把小铁爪放到提篮里,拖着大半袋花生就往地头外走。

推着一车子花生,经过河边,他还没忘了下去把手脚洗干净,把鞋子穿上。家里那口子最见不得他埋汰。

经过菜园子,又摘下几个丝瓜。医生说丝瓜通便。她整天躺在床上不动,每次大便都要遭罪。那些通便药能不吃就不吃,是药就有三分毒。

进了家门,老田把小车往那里一撂,也没顾得把花生拿下来,就匆匆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不忘了拍打几下衣裤。

他穿过灶间,走进东间,他那口子,正躺在床上看着他,眼里含着笑。他的那颗心一下子归位了。

也不知怎么地,一时看不见她,就会心慌。有时回家,她在睡觉,没有声音,他的心就吊到嗓子眼上。只有看到她睁开眼,笑着,他心里就舒坦了。

他这口子,叫玉华。不过自从有了女儿大美,他就一直叫大美她妈,时间长了,反倒感觉玉华这个名字陌生起来了 。

大美她妈,曾经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年轻时,两口子都特别能下力。村里有谁家的地不种了,他们就会租过来种着。就连邻村有空闲的地,他们也会过去种。两个人,照料几十亩地,从来不雇人,全靠两双手。

那时,真是不知道累。早晨,鸡刚叫唤,就爬起来,晚上,总是头顶着星星才回家。晚上吃完饭往炕上一躺,梦都不做一个。那日子过的,一天到晚没空闲,但心里热喷喷的,很有奔头。

他俩只有一个闺女,叫大美。小姑娘生得又漂亮又聪明。在学校里,大考小考,就没考过第二。这个闺女成了老田两口子的心尖尖。

也有人劝他俩再生一个,他俩坚决不生。他们早盘算好了,闺女聪明,攒着劲供她读书。将来闺女在大城市落了脚,他俩就攒钱过去买个小房子,三口家一直守着,那日子有多美。

为了攒钱,两口子没日没黑地干。一天晚上,俩人开着拖拉机往家里拉玉米秸子。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偏偏拖拉机灯坏了,只能摸着黑往回开,结果车就翻沟里了。老田摔断了腿,大美她妈被压在车下,从颈椎以下都瘫痪了。

那年,老田37,大美她妈36,大美刚上初中。

大家都替他们揪着心,这一家子算完了。红红火火的日子,说败就败了。这个日子怎么往下过。

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

老田手术没有多少天,就开始拖着腿,一边照顾大美她妈,一边下地干活。他心里卯着劲,只要人还在,这个家就垮不了。为了大美和她妈,他也得撑下去。

这一撑,就是十几年。大美考上了好大学。大学毕业,大美被保研。她不想读了,非要找工作,替她爸撑着这个家。老田为此发了火,吃饭时摔了盘子。大美哭着继续回去读研究生,老田继续撑着这个家。

“渴了不?这干着干着天就黑了。”老田一边说着,一边先过去把老伴从炕上扶起来,顺手拿了一个枕头靠在她身后。

大美她妈在炕上躺了十几年,人倒胖了不少,面色细腻红润,一头短发,总是打理得清清爽爽。老田知道她爱干净,无论多忙,都会将她收拾得整齐利索。

“我不渴。你一过晌回来好几趟。这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得趁着劲多干会儿。”

大美她妈虽然身子不能动了,脑子依然好用,嘴也利索,家里大事小情,她还是会忍不住操心。

“能收拾多少算多少,就这些花生,收拾出来也不中用,费那个劲。来,先给你换换尿裤。”

老田把老伴的身子翻过去,熟练地撕开纸尿裤。这些年,大美一边念书,一边打工。不但不用花家里一分钱,每个月都会给她妈邮回几大包纸尿裤。有了这东西,老田轻省了不少。

他抬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脸盆,倒上点温水,把纱布浸湿了,给老伴细细地擦洗了一番,换上新的纸尿裤。

刚开始那阵,老田做完这一套,会累得浑身出汗。特别是擦大便,不是沾在被上,就是沾在褥子上。现在,他动作娴熟。虽然大美她妈这些年愈发沉重了,但是他为她翻身子的时候,动作又利索又轻柔。

把老伴放平,躺好,又把地下收拾干净,老田坐在床边,给老伴喂水喝。

“你一会儿得把花生摊开,好不容易收拾回来了,别再长了毛。这天,得抓紧晾,不定就会下雨。”

“嗯,住会儿就摊开。”

“地里的那些,能收拾多少算多少吧,也别着急。把人累坏了,不值当。”

“我知道。今年花生,能保证吃油就行,也没指望卖钱。”

“这个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日子再不济,还有口饭吃。”

“嗯,知道了。”

“这个地,进不去人。花生收完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种上麦子。你得提前把机器说好了,地一干,就赶紧种。”

“行,今晚我就去跟赵二说说。”

大美她妈是个强量女人,以前她没出事的时候,家里打算料理全凭她。现在虽然她躺在床上了,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下肥,什么时候该收了,也全凭她做主。老田就是一个执行者。有她在,老田心里就有着落。

“今晚想吃点什么?我下午临走,锅里熬了粥,再炒个丝瓜?刚才地里揪了两个。”老田给大美她妈擦了擦嘴,又开始给她全身按揉。整天躺着的人,容易血脉不通。一开始,他也不懂,结果大美她妈身上起了褥疮,遭了罪。老田自责得要死,从那以后,只要有一点空闲,他就给她全身按揉。

一个只知道下力干活的汉子,专门买来护理手册 。趁着晚上就读几页,手里还拿着笔做笔记。大美她妈笑话他,像是要考大学。他嘿嘿笑:“你可比大学要紧多了。”大美她妈听了就抹泪,老田话不多,说出来就往让人心里钻。这几年学下来,他也算是个护理专家了。

“把丝瓜里多打几个鸡蛋,别不舍得放。”

“医生说你要多吃青菜,通便。行,想吃鸡蛋了,我就炒几个。”

“不是我想吃了。你这些天都累瘦了,得补补身子。”

大美妈用眼光将自己的男人抚摸了个遍。这些年,真是把他累坏了,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得六十多岁了。头发没几根黑的了,眼窝子都陷进去了,两颊就像被刀削了一样。

“我没事,身体好着呢!”老田憨憨地笑了,心里暖烘烘的。

“就会说没事,你身子骨坏了,我靠谁去?”大美她妈嘴里嗔怪着,眼睛里却全是心疼。

“好,听你的。这还寻思着你爱吃咸蛋,多攒几个给你腌鸡蛋呢!”老田给她把被角往上扯了扯,又过去顺手打开电视,“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摊开花生,马上做饭。”

“去吧去吧,我也不饿,你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先把花生摊好了。别忘了喂喂鸡,别让畜生挨饿。”

“知道了。”

晚饭,一盆浓稠的小米粥,一盘丝瓜炒鸡蛋,绿的菜,黄的蛋,倒也好看。

以前他总是想先喂大美她妈先吃饱,自己再吃。可是她不愿意,嫌一个人吃饭没滋味。

老田喂大美她妈一口,自己再吃一口。俩人你看着我吃,我看着你吃,所有的劳累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老田不会形容自己的感觉,他就希望这样的饭能够一直吃下去。

电视里,正在上演着爱恨情愁。可是大美她妈的眼睛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男人。老田眼里也只有这个女人,自己依靠了一辈子的女人。有她,日子就有想头。

前段时间,还有电视台来采访老田。他们认为老田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自己的妻子,堪称现代男人的典范。

老田高低不面对镜头。那些人说话,他也听不懂,又爱情,又奉献的。他们根本就不懂。所有的人都不懂。

他们都同情他,认为大美她妈拖累了他十几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没有大美她妈,自己这日子一天也没法熬。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依靠呢!

每次在地里干活,想到家里有个人在盼望他回去,他手里就更有劲了;每次踏进家门,看见有双眼睛在瞅着他,他心里就踏实了;每天晚上躺下,身边有个人跟他唠叨几句话,这心里就不孤单。

他是大美她妈的依靠,大美她妈更是他的依靠。他俩可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称,谁离了谁都不成。

夜降临了。老田家的灯也灭了。偶尔有低低地说话声传来。再住一会儿,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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