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父说:爱而不得,是必经的功课

  在一个寻常的秋日黄昏里,我躺在太子坡上,对着扑棱的鸟儿吹口哨。

  石桌上的桂花酿放了三个时辰后,武当山道上走来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是我的太师父张三丰,也是今天和我喝酒的人。

  太师父常年闭关练功。每年出关的时候,都会和我在太子坡上喝酒。

  从武学、辈分、名望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大家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可是在我看来,太师父只是个爱喝酒耍太极的养生朋克老头儿。虽身居山间,却过着吃外卖睡懒觉的肥宅生活。

  这一活就是百年,不仅武功高强,而且精神矍铄。

  武当山顶云缭雾绕,白发老头打几下推拿,不,太极。你说,这看着能不仙风道骨吗?

  但一个多月前,他破例提前出了关。带着五师叔的孩子张无忌离开了武当山。

  太师父说,要治疗张无忌身上玄冥神掌的寒毒,只有去少林寺讨教九阳神功。所以,他放下外卖、放下对床的眷恋,带着张无忌回到七八十年不曾涉足的少林寺。

  可回来的时候,太师父身边的小孩,并不是张无忌,是一个小姑娘。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约莫十岁,衣衫敝旧,脸上却很干净。粗绳扎了两个麻花辫,摇晃着垂在胸前。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一抖,脸颊上陷出两个酒窝,能把一整个春天全单照收了。

  “你好呀,我姓周,名叫芷若。”

  “在下,在下宋青书。”手一抖,酒撒了一半。

  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重现了好多年。

  我当时还不懂,是醉于藏了十年的桂花酿,还是那姑娘的莞尔一笑。

  芷若的酒窝没有酒,我却醉的像条狗。舔狗。

  午时,我听到爹在练功房里自言自语。

  “师父肯去一趟少林寺,这么多年终于放下了吗?”

  这才想起来,师叔说过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太师父十六岁那年,是个在少林寺打杂的俗家弟子。郭襄女侠为了寻找杨过大侠,来了少林寺,无果而终。

  末了下山时,郭襄给了太师父一对铁罗汉。

  少室山一别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为了风陵渡,一个为了铁罗汉,一个在峨眉,一个在武当。

  百年间,花落花开,花开花落。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也生了白发。两人的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

  太师父有没有放下,没人知道。

  那天晚上,我和太师父对着冻僵的月亮喝酒。

  秋风渐紧,夜里的山风吹得更凶。他望着暮色里的群山发呆。

  “那是什么地方?”

  “峨眉金顶。那里的云霞很美。”

  “我们武当不美吗?”

  太师父捋着胡子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后拂袖而去。

  嗖的一声,一片寒风自山路拐弯处吹来。我裹了裹袍子,脑子里闪过那位周姑娘。

  不知她现在冷不冷?我不由自主向客房走去。

  自小爹教导我,男女授受不亲。于是我便远远地站在一棵榕树下观望,烛火把她的倩影映在轩窗上。

  她在干嘛,是托着腮看书,还是烤着炉子绣女红。我想的出神。

  要是能这样一直看着她就好了。直到长大,直到白头。

  我唤来帮厨的大婶,嘱咐她近来天凉,多给周姑娘准备几床被子;天寒了,饭菜易凉。若是做好,要首先给周姑娘送去;此外,还有什么水果、点心,也务必要先给周姑娘尝尝。

  父亲教我的待客之道,向来如此。

  但我心里知道,这不是待客之道,你要真喜欢一个人,有事没事总会忍不住对她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在太子坡上,去看武当的日出。

  那天雾大,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而她却不怎么在意,站在高山之上,往西看。秀眉微蹙,眼神忽闪。

  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吧。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的家并不在西边。

  此时山下的师弟们都在练功,我一时技痒,便想在她面前露上两手。

  我展开轻功,一脚越上树枝,霎时间风移影动,落英缤纷。我采下一枝最娇艳的桂花,叼在嘴上,正打算荡着藤蔓送给她。还没来得及送,太师父就叫走了芷若。

  他对芷若说,“武当山都是男子,多有不便。孩子你愿意去峨眉山吗?”

  芷若点点头,沉默了几秒钟,眼神忽闪,“无忌……能治好病,能回武当吗?”

  太师父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

  几天后,芷若走了,去了太师父所说的云霞很美的山顶,去了郭襄等待杨过大侠一生的地方。

  我心中生出一些不安——芷若是为了张无忌来的武当吗?但这些不安与恐惧,马上就被太师父的一句话打消了:无忌孩儿恐怕难活几天了。

  我想,即便他能活着,我武当派的功夫,太师父的器重,师叔们的指点,还有我出众的天赋,凭着这些,我不会输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而已。

  我等了十年,终于等来闯荡江湖这一天。

  十年后,我已是武当三代弟子中第一人。太师父命我与父亲、师叔们一起去光明顶,联合其他五大门派围剿魔教。

  我知道,机会来了。

  下山前,太师父给了我一把长剑。他如今修炼至臻,远离江湖纷扰,再也不需要这把剑了。

  这些年,他是懂我心事的。

  太师父苍老温厚的手掌在我的头上抚摸,对我说,“青书,江湖很大,很多事情都重于情爱。”

  我继承了那把剑,却不想继承他望向峨眉金顶时,那落寞的姿势。

  因为这个江湖马上就要意识到,武当不只有张三丰和武当七子,还有我宋青书。而她,也会在别人口里,听到我的名字了。

  一路上,我以一敌三,接连击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魔教中人,成为了江湖人口中的“武当的未来”。

  在光明顶,我也见到了她,目光时不时就瞥向那张清秀的脸庞。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怕是多一次喘气,我都瞧得清清楚楚。

  久别重逢。她只是礼貌性地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看向一个跟在峨眉派后面、来路不明的瘸子。

  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像爱情。倒是和十年前那飘忽忧郁的眼神,像极了。

  两次,都是为了那小子。

  几天后,我明白了,那个叫曾阿牛的瘸子就是张无忌。如今的他,再不是性命垂危的孩童,不仅拥有当世数一数二的武功,还有一众迷妹。

  他以一人之力轮番打败六大派。各派掌门、弟子与曾阿牛交手,轻是跌打损伤,重就吐上几口老血。唯有芷若可以全身而退。

  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对芷若不只是手下留情,是手下留爱情了。

  直到灭绝师太大喝一声,“芷若,一剑将他杀了!”芷若方才恍恍惚惚地用倚天剑刺向他。

  他没有躲,被一剑刺中肺叶,面无血色。但芷若也没有好到那里去,脸上神色凄苦,掩面低头。

  我知道芷若这一剑刺了之后,张无忌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

  荒唐。

  论颜值,才华,家庭,我宋青书哪点不如他张无忌?何以芷若面前让他占尽了风头。

  我主动向爹请命,以一己之力和重伤的张无忌一决胜负。

  我如何不知道,此刻这小子性命垂危,我即使胜了也胜之不武。

  但他这条命,十年前就该绝。

  再回过神的时候,我已被打翻在地。在我准备出剑的那一秒,我瞥见芷若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张无忌,眼里聚了一汪水。于是我使出十分功力,一招气贯长虹直抵他心口。谁料这小子内力如此深厚,一翻掌便连同我的剑气一齐顶了回来。

  此刻面对这个黝黑重伤的村夫,一股妒火点燃了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自惭形秽。

  既生瑜,何生亮。我输了,输在那颗芷若那颗真心上。

  我忽然明白太师父为何总是闭关了。不是他喜欢闭关,而是郭襄留给他的世界太小了。

  七十年前,二十岁的太师父也是江湖才俊,天资过人。偏偏那人更璀璨夺目,他是在任何一个渡口,任何一处酒家,都会被提及的神雕大侠。

  救人水火,保家卫国。他和他夫人的传奇之恋,在江湖上盛传为神雕侠侣。

  每提到一次,就会让她想念一次。

  当年,在华山顶上,郭襄看杨过的神情,大概和光明顶上芷若看张无忌是一样的吧。

  所以没什么办法,太师父只有等。他等了二十多年,一个人的夜晚,看着郭襄几十年不回的信息,默默用被单擦眼泪鼻涕。

  后来,好多文人骚客给太师父和郭襄yy了一个又一个重生小说,什么武当峨眉合并,大大促进了两门派的关系,带动了两地旅游业发展之类的。

  太师父知道后,只是笑笑,说道,“纵然武功无敌于天下,又如何留得住无心出岫的白云呢。”

  那些没能表达的东西,和怀里的铁罗汉,成了他一生的怅惘。

  小时候,我在太师父的禅房,见过郭襄的画像,和那对铁罗汉摆在一起。

  扎着羊角辫的少女,明慧潇洒。

  十六岁那年,神雕大侠给过她一场烟花,从此她爱上了峨眉的雾霭虹霓。

  我觉得这个女人,可爱,但太蠢。用自己的一辈子,寻一个虚幻的影子。

  直到我见到周芷若。

  一眼就觉得,今生,非她不可。

  你叫我如何忍。

  我离开武当那天,正是桂花十里飘香的时节。想起那个有酒窝的姑娘,桂花便落满了武当。

  有人说,陪伴是最美的告白。爱她,是不能缺席她太多人生的。

  所以我去了她在的地方,把积攒下来所有的话都说出来,毫不保留地对她好下去。

  我想,我、郭襄、太师父可能是一类人。

  但我和他们也不是一类人:爱情最怕的就是拖着。我不愿意用等的方式,不愿意以后再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特别遗憾。

  太师父说:“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我说:“不舔当然什么都不配有。”

  那天夜里,我站在峨眉的寝室门前,想邀她尝尝我酿的桂花酒。这酿酒的桂花是她走那天我摘下的,埋了十年。挖出那日,几个馋嘴的师弟追着我讨两口,我却把他们胖揍一顿。

  但是我始终,没敢敲她的门。我静静地望着她的剪影,就像十年前在武当客房外的那晚。

  第二天,我就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变态偷窥狂,还失手打死了疼爱我的师叔。

  她见到我,吓得花容失色。我追了她几天,想要跟她解释清楚,却被她师父灭绝师太扇了一巴掌。

  即使全江湖的人冤枉我,唾骂我,我都不在乎。但我在意的是,她怎么看我。

  后来我听说,明教教主张无忌和峨眉掌门周芷若将于光明顶大婚。

  当真是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只要他能待她好,只要她能幸福。我的悲伤,她不必管。

  他们成亲那晚,我在酒肆买醉。邻桌的人窃窃私语,说光明顶上,新郎官跟别人跑了,新娘子悲痛欲绝,素手裂红裳。

  我胸中怒火激荡,捏碎了手里的酒碗。

  第二天峨眉派的人来找我,说,周掌门有请。

  我知道,我的机会又来了。

  我成为峨眉弟子的那天,芷若拉着我的手,告诉全体峨眉弟子,“杀了张无忌那日,便是我与宋青书成亲之时”。

  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了。

  我日日望着她训话、练功,像个小厮一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为了快点杀掉张无忌,我不分昼夜地学习降龙十八掌。从前在武当的种种,于我而言恍如隔世。

  有一次,我给她做了藕花糖糕,却撞见她躲在灭绝师太的灵位前,攥着红纱流泪。我从未见她如此难过。

  而我此刻,嫉妒又痛心,心有如千刀万剐。

  那时我便立誓,再不会让她哭。所有让她难过的人,都该死。

  有时我隐约觉得,芷若变了。她的容貌仍似从前般清秀绝伦,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狠辣和算计。

  这并不妨碍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即使我知道,我只是她报复张渣男的一枚棋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宋青书创造了全江湖第一个备胎转正的传奇啊。只要舔到追到女神,过程什么的不重要。

  我要让全江湖都知道我喜欢她。

  我不懂,张无忌的一颗心怎么能掰成那么多瓣。

  我恨他。我恨他得到了芷若的爱,偏偏又弃之敝履。

  国恨家仇不报,女神萌妹都要。杀父仇人轻言放过,名利权势不放心上。

  可这种风轻云淡的人,偏偏什么都有。

  而我宋青书出身名门正派,相交满天下,从小便没有一丝一毫输给别人。我才是天生就要当大侠的人。

  现在,他们叫我舔狗。背叛师门,恩将仇报。

  有人说我一手好牌打稀烂,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但我即使背叛全世界,也不会背叛周芷若。宁可被她死死攥在手里,虽然我知道我随时会被她捏死。但死在她手里,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

  怪谁?怪我自己拿不到主角剧本,还是怪我自不量力和主角抢女人?

  老天爷也忒不公平了。武当山离天那么近,并不意味着能成为天之骄子。我没有掉下山崖得到秘籍的命,也没有偶遇高人传神功的运。

  老天爷不帮我没关系,反正我早习惯了。每一步,都是靠我自己走出来的。

  这一次也一样。就活这一辈子,何不用力点。

  太师父最后那一掌袭来,我的头骨登时粉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身体在空中慢慢飘起,所有过往的时间和画面在我眼前缓缓流淌,我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因为在这流淌的时间河流中,我分明只看到了两个字:值得。

  我这一辈子,见到的人和事,一清二楚地告诉我,这种费时费力不讨好、需要调动每一处的喜欢,这种持久的、专一的美好感受,一旦过去了,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了。

  我不是认真,我也不是想赢,更不是为了到一个什么彼岸,我只是不想我的骨灰盒里,摆着一个遗憾。喜欢就当面说出来,舍不得就追上去,表达出来,总没什么坏处的。

  只是难免,有一丝不甘。

  芷若,如果我做我自己,你会不会爱上我。

  就像那晚,我安静地望着你的倩影,时间定在那一刻。桂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我身上淋了数载花雨。

  如果没有张无忌,娶你的人会不会是我。

  我带着师兄弟们向峨眉递上彩礼,太师父做我们的证婚人,从此琴瑟和鸣,笑傲江湖。

  其时只见白云倚天,碧波微澜。

  我笑了。太师父坐了八十年的苦禅,参一生参不透的难题,被我用不长的一生轻易解开了。

  太师父说:爱而不得,是必经的功课。

  我说:深情于我,是一场自我完成,是一场退无可退的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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