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从何处来

​母亲给我讲过许多次,她小时候常常去割山草,要走很远的路,一直沿着山脊,最远到叠水下面的半山腰,那里有一些人家。我远远望及,常常会觉得那就是“白云生处有人家”。山草长在峭壁上,小孩子的她们行走在那些危险可怖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有次春节去叠水,沿着母亲曾经去割山草走过的路,挪移爬转 ,手脚并用,一拃宽,隐约可见的足迹,便是母亲走过无数次的路。其下数丈深渊,江水漭漭,不知道她们是否有过畏惧。

在老家的一个晚上,母亲又讲起她小时候和小伙伴割山草​的事情,依然只有片段的、简单的讲述。末了,我说,你们的爹妈也真心大,真舍得让你们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母亲说:“那时候穷嘛也冇得办法。”一会的静默之后,母亲说:“小叠水村里,以前有许多人家,门口盖了一点房子,主要住山洞里。”她说去过一起割山草的小伙伴某某,某某的亲戚家,都是那样的房子。我脑补了一下,应该是和窑洞差不多。但是对于住在山洞里,我有浓厚的兴趣,或许下次要让母亲带着我去见识一下,但愿还有这样的房舍在。

母亲说的这个村子,在春天里,我去过。那里有桃花潭,那里有桃花坞,那里有桃花源记般的世外桃源。

公路边一排房子中间有一个稍大的口,我便从这里进去。青石铺就的路面,向西走过这条不长的路,望见一座窄小的桥,横跨在江面上。桥两岸是深绿色的,直径十几厘米粗的竹子,密密匝匝,高大森然,有种武林侠客风境。

我们村没有这种竹子,见到这种大竹子,一时觉得很新奇,想起小时候见到这种竹子的二三事。小时候我们曾在叠水弄过一截这种竹子回家,父亲用锯子从一头竹节前锯断,另一头保留竹节,用砂纸打磨光滑,便成了笔筒,那是我们拥有过的第一个笔筒。我还捡过许多竹箨,拿回去给母亲做鞋底用。

村落安静极了,桥头竹林下,一头毛驴默然吃着草。桥下几只鸡安静地觅食。

桥已经有些年月了,中间的水泥板有些已换成了木板,扶着栏杆,走在那些一踩会活动的木板上,心有慽慽。一路忐忑,小心翼翼,终于到达对岸。对岸窄小的水泥路,几户人家高低错落沿着山势蜿蜒向南。

家家户户背靠大山,面江而居。在这半山腰上,凿出稍稍平坦的地块。最大一块地便是血桃种植合作社门口,那里有一大块土场,场上有石桌凳,临江一角因地制宜,修建有亭子,风从江上来,风从山谷来。在这里可以平视东面,对岸半山粉色的桃花。这个亭子南面,悬崖百丈,其下是深碧的桃花潭。江水远道而来,跌入桃花潭的怀抱,短暂的停歇再缓缓向前。

合作社的房子青砖黛瓦,有江南民居的风格,透过墙上的玻璃窗,里面宽敞的四合院一般的房子,天井里桃花寂寞地开着。想象不久的他们应该会在里面装采摘来的桃子,那时桃香满院,那时丰收满院。

合作社再向南,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一会上坡,一会下坡,人家也稀稀落落。转过一个凸出的山腰,眼前出现了一个面积大而开阔的山坳,十几户人家贴倚靠着山腰聚集,漂亮的混凝土别墅般的房屋与土墙青瓦的房屋交错。山色青翠,房舍安静。房前一片巨大的桃花林,红色的已然凋谢,粉色的开得正好,没有叶子,花枝明净疏朗,桃花香气如水。“欲识春生处,先从木德来。”

阳春德泽,万物生辉。站在桃花林里,我们都不约而同想到:真像桃花源记里的村落。“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可惜寂静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深闭门,瞬间以为他们都搬到别的地方了。说完桃花源记,复又觉得唐寅的《桃花庵歌》飘荡在桃花林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主人愿老死花酒间,女儿说愿今夜睡在这里,直到明日。又说长裾广袖,翩翩起舞,就是桃花仙子了。我想,这里天气清朗,夜里可以在青瞑的天光里看见繁华如春花的星星,白天在灿明的阳光里饱飨桃花绿水,竹林春风,春水初生的美意,这样的春光丽景,只可恰自悅,不堪持君赠。

斜阳脉脉,见一归来的村民,便和他聊了几句,略知村子一二:村子有60多户人家,没有搬走。对岸开过来的几辆微型车便是从铁桥上开过来的。铁桥宽160厘米,小型车是可以过来的。铁桥建起40多年了。我惊讶于这些艺高人胆大的师傅。返回时,因想着车子都没问题,所以脚步轻快了许多。

和村民的聊天中,其家人打电话来催他回家吃饭,许多疑问就此别过。或许旧日房舍已杳渺难寻,但一川江水仍流淌至今,时光总是这样快速划过清风明月,胜境繁花,我们来过的地方,是春天来过的地方,是母亲青春岁月里趟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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