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俱焚

  楔子

  “我愿意去割裂我所有的世俗,尊严,身份,才学,荣辱,富贵!”

  “去换取一个,能与他相近的机会!”

  “纵然身死,纵然玉石俱焚……”

  “我也,安然。”

  壹

  她终于见到了他。

  在含章殿外,小小的角门旁。

  他正低眉顺眼地听侍卫长训词。

  耳朵,脖子都涨得通红,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依旧不发一言。

  沉默,隐忍,是他最大的优点。

  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她轻轻叹了口气,微抬素手。

  步辇缓缓升起,前后点缀的璎珞叮铃当啷。

  层层朱红翠玉围绕,大摇大摆地从角门抬过去。

  她看得正大光明,反正他生来谨慎,这种紧要关头也不会发现自己。

  可偏偏,他抬头了。

  贰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呢?

  流光溢彩,情绪万千,以至于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她的身份……

  侍卫长的训斥又不要命地砸下来。

  他不甘心地低下头,脊背后知后觉地爬上一层冷汗。

  老实讲,在他这个位置,注定此生当牛做马。

  晋升?

  没有门路,就没有机会。

  娶妻生子?

  差事多月钱少,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宫里侍卫看似前途无限,其实每日并不好过。

  纵使他本本分分,勤勤恳恳,也依旧被穿了小鞋。

  像她那样能乘着步辇,又穿着美丽的女子,应当看一眼都是罪过吧?

  可她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地面,强行驱散脑海中的画面。

  含章殿的晚霞真美。

  一半落在汉白玉地砖上,一半落在乌黑的皂靴。

  又像日薄西山,又像美人迟暮。

  等等……

  这些词,是不是都不太吉利?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进宫当值时认了几个字。

  也不知道这八个字是怎么冒出来的,嚼在嘴里,唇齿留香,又心生悲怨。

  像她。

  叁

  她寻了个由头。

  把看守含章殿角门的侍卫统统换到了自己宫里。

  反正她正值荣宠,如今想多要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单要一个他。

  心思被她藏得好好的,人也被她藏得好好的。

  还是看守小门。

  只不过这次,是后院的垂花门。

  赏花,喂鱼,弹琴,练舞……

  进进出出,都能掠过他。

  大大方方地瞧上一眼,面色不改。

  心里却波澜壮阔。

  无妨,无所谓他知不知道。

  他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可难过的是,她的所有恩宠……

  他都知道。

  肆

  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十日的斋戒进香起了作用。

  他,终于换了地方当值!

  深宫,花园。

  减少了出宫回家的次数,却多了能看见她。

  她可真美啊——

  每天换了什么衣裳,梳了什么发髻,添了什么首饰,画了什么妆容,他都记在心里。

  衣带香,头油香,花香。

  虽然只敢远远地瞧着,虽然每次擦肩都只能看见背影,虽然时不时陛下也会来光顾。

  陛下,含章殿……

  他高攀不起,不,连有这个心思都是亵渎!

  能走过她常踏足的地砖,能抚过她常嗅的牡丹,能尝过她尝过的空气,已经是再造福报了!!

  何必再奢求别的呢?

  对了。

  她最近心情变好,是因为又承雨露了吧?

  听说,她会是未来的皇后。

  那,祈愿她会成功。

  伍

  她怎么也没想到,陛下会提拔他。

  统管整个后宫的安全!

  意思就是,她以后不能再假借散心之名,与他见面了。

  听说是他主动在陛下面前展露武艺。

  超出寻常侍卫的身手,惹得龙颜大悦。

  这是他想要的吗?

  封官加爵,出人头地,荣妻荫子,光宗耀祖……

  他好像和前世不一样了。

  但是这样应该就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她有些高兴,高兴地落下泪来。

  真好,他变了。

  真好啊……


  陆

  她当上皇后了!!

  陛下给她挪了宫室,是整个永巷最最豪华,最最漂亮的椒房殿!

  听说椒房殿温暖芬芳,连小花园的珍禽奇葩都比别处要热闹许多。

  连宫廷护卫也亲自从禁军中选拔。

  他不够格,只配在殿外巡逻。

  但他知足。

  因为这让他想起早年在宫室守门的日子。

  她擦肩而过的花香,她罗裙蹁跹的嬉戏,她乘坐步撵高高在上时,落在汉白玉上摇晃的霞影……

  现在她应该很快乐了吧?

  毕竟近日脂粉更浓,罗裙更艳,步撵前后簇拥的宫人和悬挂的璎珞,都更多,更美……

  椒房温暖,到了雪日也有地龙银炭。

  他统领侍卫绕着宫阙,一遍一遍地路过朱红的围墙。

  由东至西数,第三百四十二块汉白玉砖,是离她最近的椒房殿后花园。

  听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呆的还是花园。

  那为什么,听不见她笑了呢?

  夕阳落在檐头的雪上。

  朔风呼地一声,吹落一阵叹息。

  日薄西山,美人……

  他得去看看!

  柒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在黄昏的雪地,她坐在亭子里,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他站在垂花门门口。

  表情复杂,踌躇无措。

  在对视的一瞬间,匆匆低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耳根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们得有好久没见了吧?

  一年,两年,五年?

  她下意识握了握手炉,却发现这物什不知从何时熄了火。

  冰冰凉通体镂空的金壳子,缀着宝石翡翠。

       在寒冬腊月里,反倒凉了她的手。

  无端地,自嘲一声。

  随手将手炉扔在雪地里。

  然后起身往回走,平整的雪被踩出巴掌大的脚印子,理所当然地咯吱咯吱作响,理所当然地穿过垂花门,路过他……

  正如当年。

  忽然!

  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两肩——

       是带着他气息的斗篷,刚解下来。

  她抖了抖,驻足。

       惊得心脏都要蹦出来。

       堵在喉咙,闷声难发。

  突如其来的温暖笼罩全身,厚实,舒软……她惊魂未定。

  略一偏头,熟悉的男人气息萦绕在鼻尖耳畔,呼在脸上,细细密密的痒。

       他离得她好近,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她颤栗起来。

  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战栗起来!!

  前世,今生!

  中间隔了得有多少年?

  宠妃,皇后!

  中间又隔了得有多少年?

  她终于熬到了与他相近的机会。

  “纵然身死,纵然玉石俱焚,我也……”

        她想起先前许下的誓言。

        她是愿意的,她如愿以偿了。

        她感激涕零。

  可他呢?

  他愿意吗?

  这气息一如既往地熟悉,他的每一处熟稔的动作,他借助披斗篷环抱自己的姿势!!

  他的呼吸紧张又克制,她又何尝不是恨不得连心跳都停止??

  她退缩了,退而求其次,知足又贪婪。

  停留在这一刻吧……

  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吧!

  因为明天,后天,这辈子,下辈子,通通都不会再有了!

  她眼皮发胀,恍惚间落下泪来。

  她很想任性一次。

  任性地冲进他的怀里,任性地多汲取一些温暖,这简简单单的斗篷,比手炉温暖,比椒房温暖!

  她只任性这一次……

  保证,真的保证。

  她猛地转身,对上他惊慌失措的一双眼。

  双手不自在地垂在两侧,又迅速抱拳,后退,下跪,行礼。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斗篷落在地上,扑簌簌惊起一泼雪花。

  落在他泛白的鬓角上。

  每一片,她都曾百无聊赖地描摹过。

  深宫,寂寞。

       她想他。

  捌

  她身上的,是冷香。

  臣犯下的,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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