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漆黑静谧的世界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呢喃细语,空气中隐隐有消毒水的气味。不远处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在散射,我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甚至不敢眨眼,奋力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它,怕它会稍纵即逝。
近了、近了,“抓住了。”我睁开了眼睛,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光。耀眼的光使我不禁眯起了眼睛。但我依然想伸手去触碰,但手似乎不听使唤,只是微微地抬起又重重的落下。疼痛,周身的疼痛。从我醒来的一刻起,疼痛开始蔓延至全身。“这是哪呢?”
“阿正,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询问,我转头看向她那枯黄瘦削的脸,她的头发稍稍蓬乱,嘴唇有些干裂,泪水充盈着她疲惫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你是谁?”我问道。
女人霎时愣住了,嘴唇微微抽搐,似乎一时感到很茫然。“你说什么?我是你妻子白惠啊。”说着她急忙跑出了房门,过了一会,一名中年医生和两名护士被引进来。
“医生,他好像不认得我,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女人急切地拽着医生的衣袖。
医生用医疗工具对我检查了一番,又问了一些我答不上来的问题。“这是手术后可能产生的后遗症——心因性失忆症,他跌落楼梯的时候,脑部受到创伤,意识、记忆、身份、和对环境的正常整合功可能遭到破坏。”
女人紧蹙的眉头忽然地松开,紧接着又皱了起来,“那他还会记起来吗?”
“具体要看脑部CT结果,可能是暂时失忆,但也可能是永久失忆。”医生说。
医生离开后,女人找来凳子坐下。
“我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的吗?”
她刚要说话,但似乎又咽下去了。“是的,那晚你喝醉了,从家里的楼梯摔下去。”
“你是我的妻子吗?”
“是的,我叫白惠,你叫郭正。我们结婚两年了。”
“我们很相爱吗?”我有点不好意思,“是指我失忆前。”
她突然地不说话了,或许是我问得唐突,“我这样问很奇怪是吗?”我说。
“我们之前很相爱。”她朝我微笑地点头,眼角挤出几道干枯的皱纹。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职业的呢?”我又问。
“噢,我过去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又停住了。“现在算了家庭主妇了。”
“是什么事情呢?”我追问。
“我在家一年了,你觉得我该重新找一份工作吗?”她打断我的话。
我思考了半刻,“那得看你自己的意愿了,我有什么关系呢?”
似乎我的回答令她感到吃惊,她脸色突然沉重,像想起了什么,转而又恢复平静, “噢,你是这样想的吗?”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表,连忙站起身来,“探望时间快结束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还是多聊聊阿正你的事情吧。”
(二)
第二天清早,白惠迎着的满脸笑意进入病房。
“休息的好吗?”她今天看起来跟昨天大不一样。散落的头发被整齐地扎到脑后,我更仔细地看清了她的脸,今天她化了淡妆,昨天这张脸还藏在头发的阴影里。挺直的大衣下的她显得更干练,昨日她的衣服是那样松垮,使她看起来十分瘦弱,衣服的颜色也比昨天亮了许多。只是一条条细细的红血丝仍像彻夜没有入睡般,布满她的眼球
“你今天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我说。
“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吗?”她扬了扬手,似乎对我说的话感到满意。“因为你醒来了,医生还说你下周就可以出院,但是你的腿伤得比较重,要好好修养。”
......
接下来几天,白惠来过几次,我们每次的聊天都很短暂,她最近看似有些忙碌。
很多次我想问清楚白惠,那天发生意外的经过,但她似乎不太愿意回忆起来,我时时感觉她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前两天没见你来,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吗?”我问。“这两天患了感冒,怕传染给你。”她说完便用手捂住嘴巴,咳嗽了起来。
(三)
一周后,除了腿部的伤,我的外伤基本痊愈了,回到了家。白惠今天看起来神色不太自然,我注意到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她大概是有些激动罢了。
车子到了公寓门口,白惠抬头指向眼前这座楼房的第四层,那是我们的家。我在白惠的搀扶下,走向电梯。
宝贝 眼看前方的电梯门将要关上,我连忙喊了声:“等一会!”电梯门再次打开,电梯里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白惠见了他们便挥手打了声招呼,我想着他们大概是左右上下的邻居,也微笑点头示意。不曾预料到中年夫妇这时瞪大了眼睛,似乎妇对我的举动感到吃惊,片刻后他们又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用微笑缓解尴尬。
“阿正回来了啊。”阿中年男子客套地问道。“是的。”百惠回答。
“房子是在装修吗?这几天从你们楼上传来一些声响……”“没、没什么,只是在打扫。”百惠打断了中年男子的话,急忙答道,声音里透露着不安。
下来电梯,白惠微笑道:“我看你许久没有回家了,特意打扫了一下房子。”
“咔嚓”,锁被白惠打开了。房子没有玄关,一眼看清了房子的架构,一种难以言状的异样感涌上心头。一路上的风景、公寓外的花草植被、电梯、走廊,以及此刻房子的鹅黄灯光都让我感到熟悉,但房子的布局与家具,却有我道不出的陌生感,仿佛我到了一个崭新的环境。
“是哪里有问题呢?”我自言自语道。“什么?”白惠敏感地察觉到我的疑惑。
“这张沙发以前是这样摆放的吗?”我抬起手指向静置在客厅中央的灰色沙发。“还有这些椅子和这幅油画……”
“它们一直这样摆放,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更换过,怎么了吗?”白惠这时回答得很坦然。
我点了点头,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最后落在了前方的餐桌上,覆盖在上面的蓝白相间桌布,是那样的干净崭新。
(四)
之后的几天,由于我的脚伤未愈,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家中修养,努力回忆起些之前的事情,白惠像往常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日渐地记起了过去的事,关于居住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父母、关于我的朋友、我的职业,但使我苦恼的是,我的记忆里没有白惠,仿佛她是在我从病床上醒来后才出现的人。
“为什么我单单不记得白惠呢?她是我朝夕相处的妻子。我记不起,和她是怎样认识的、怎样相爱的,以及后来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满脸愁容地问医生。
“根据诊断结果,你是心因性失忆症,只限对某段时间的事情或重要的事情不能记忆。可能由心理原因或外部刺激引起的,或许你该自己去寻找答案。”医生回答道。
当我把诊断结果告诉白惠后,她的神情竟渐渐明朗了起来,片刻后,她迅速收敛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微扬起的嘴角,又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望向我。我不清楚白惠微妙的表情变化隐藏着她怎样的内心世界,我越来越感到迷惑。
“白惠,你有什么瞒着我吗?” 我曾无数次想询问白惠,我确信她对我有所隐瞒。但我看出来了隐藏在她眼内的悲伤,它刺穿我的身体,使我不忍发问。
(五)
那天清晨,我在房间内歇息,卧室对面的杂物房传来细微的声响,声音微弱得几乎不让人察觉。但我一直为记不起白惠和她难以触摸的心思感到苦恼,我几乎彻夜未睡,此刻如此细碎的声音,也使我警觉。我下了床,走向卧室门。
“咔嚓。”在我打开卧室门的同时,百惠正好关上了杂物房的门。我们正好的两个房间间狭小的走廊来了个照面。她手里拖着一个黑色塑料大袋,脸颊的汗珠在往下滴,她的脸色由刚劳累完的通红转向煞白,显然她没预料到我会在这时候醒来。
“你在忙什么?”我望向她手上的黑色塑料袋。
她把塑料袋拧得更紧,“我看杂物房有些乱,简单收拾整理了一下,把无用的东西扔掉。”她提了提塑料袋,向我示意:“这些都是无关重要的东西。”
“我去扔吧,刚好我要到楼下取物件。”说着伸出手想结果百惠手中的袋子,但百惠下意识地甩开我的手,把袋子藏在身后。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自己的反应过大,又把袋子从身后拿出,“袋子装的都是些沉重的杂物,你伤未好,我怕……”
“一个袋子我不至于拿不动。”我打断她的话,提走了塑料袋,走出门口。进电梯前,我回头看了白惠一眼,她正充忧虑哀伤地看向我。
我把塑料袋放置在楼下的垃圾站内,便转身前去取件。路上白惠那忧虑哀伤的眼神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心头微微一颤,过去一些破碎的画面重现眼前,仔细一辨竟全是白惠忧虑哀伤的眼神。我停下了脚步,转向身后的垃圾站,盯着静置在远处的垃圾袋,一个奇怪的想法趋使我再次向垃圾站走去。被黑色塑料袋严密包裹着的物件,似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我不假思索地打开了它……
(六)
里面确实是一些旧物品:一些完好却陈旧的摆件,一张略陈旧的淡黄色桌布,一幅跟客厅挂的油画相当大小的照片,是我和白惠的合照,百惠双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脸颜灿烂如夏花。几张纸吸引了我的注意,这纸写的不是其他,正是医疗结果报告,录入时间是约一年前,“流产”两个字冲击了我的眼球,“孕妇因跌倒腹部受到强外力的撞击、挤压,以而引发流产。”我几乎是在晕眩的状态下读完的。
我头痛欲裂,脑子里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此刻像潮水般涌进来。思绪回到一年前,结婚一年后,白惠怀孕了,她一向有些瘦弱,作为室内设计师,常常在深夜寻找设计灵感,同时又需要在装修现场指导工人施工。
“白惠,我认为你现在该放下工作,你是一位怀孕的准母亲了。”
“这是在我怀孕前单独接手的婚房设计工作,快要进入尾声了,对房子主人而言、对我而言,都是一种责任与交待。”
尽管白惠承诺会小心翼翼地照看肚子里的孩子,只是到装修现场进行适当的指导,但意外还是发生了。某天,白惠不慎踩到了摆放在装修现场的装修工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后,我们有过冷战与激烈的争吵,到最后只能无奈地选择淡忘。但我们都知道,一道无法打破的隔阂,正悄然筑起。我认为流产后的白惠,更不适合从事原来的工作,以此阻止她重新回到她理想的设计师职业。
“真的是为我身体着想吗?你还在怨恨我不是吗?”白惠用绝望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本想为自己辩解,“你误会我了”,但我竟说不出话来,仿佛她尖锐的话语戳破了掩盖我真正内心世界的一层纸。
我和白惠间的情感渐渐破裂,从前温馨的房子,迎来了永无止境争吵声,有两次我喝醉后,甚至向她动起了拳头,声响惊动了上下邻居。而那天,就是在争执后,喝醉的我从楼梯上摔下。
……
(七)
我不忍再往上回忆了。白惠为何在探望我的第二天似换了一个人,为何总是闪烁其词,忧心忡忡。她的瞳孔内为何时常投射出一种让人难以忘却的悲哀,电梯上的邻居为何面露难色,这些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都明朗了。
“为什么她不离开呢?为什么她选择隐瞒?”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样茫然地返回家中,白惠此刻正在提着玻璃杯大口喝水,大概在平复刚刚的波动的情绪。她转头看到了我苍白的脸庞,一瞬间她手中的杯子滑落到地面,玻璃杯在刹那间杯摔倒粉碎。她急忙俯下身子想要捡起碎片。
这时我颤抖的双手碰到了身旁的崭新的蓝白桌布桌布,回想起那塑料袋内陈旧的淡黄色桌布,看着屋内所有移位的家具,新放置的摆件,和被重新置换上的油画。白惠自称感冒,没到医院来探望我的那几天,大概是在重新布置房子。
此刻,我明白,白惠是想把过去不愉快的记忆,转载着这些记忆房子,和不快乐的自己,一同抛弃。
我似恢复了一些力气,大步走向此刻慌张无措的百惠,。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手指上流出了献血。
“对不起应该是我说的。” 我用纸巾包裹住了她拾碎片的手,温柔而坚定地看向她。她猛地抬起头,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内投射出一丝光芒。
“杯子碎了就不要了,我们买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