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惨淡的白炽灯光晃晃悠悠地照在小作坊粗糙的墙面上,拉扯出幽暗而阔大的虚影,在夜里两点半的此时显得莫名鬼魅恐怖。周遭是寂静之中的死寂,除了,陈更生擀烧卖面皮的声音。
师傅师娘是早就已经歇息了的,尽管此时陈更生眼睛几乎睁不开,但他现在是不能睡的。因着他学徒的身份,还有家里人对他早日自立门户的希望,他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师傅交给他的任务--擀八百张烧麦皮。
寒冬腊月,淬冰似的冷。陈更生仿佛毫无知觉,一双因为冻疮而红肿的手机械化地摆弄着擀面杖,前推,后移,转重心,收杆,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漂亮。陈更生盯着边缘旋转着开出花瓣样子的烧麦皮,渐渐愣了神,远处的犬吠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呜呜咽咽,和陈更生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寂寞冷清着。
虽说是愣神,手上的活可没误着。几滴热汗顺着发丝无声地淌下来,陈更生停手擦了把汗,又继续擀起烧麦皮。空中飘着面粉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越发密集。陈更生觉得这简直是个旋涡,自己就要被吸入其中,再也走不出来了!脑袋越发沉重起来,他只觉得越来越没知觉。正在这朦朦胧胧的时候,师傅的声音忽然震响了他的耳朵----
“陈更生,你起床了没?!”
窗外冰冷的日光刺进来,梦里白炽灯一样地晃晃悠悠。抬手揉了揉眼睛,陈更生一下子清醒了很多。顺手捞起床边的手表,已经是六点半了。穿衣服的时候,陈更生脑海里又冒出梦中的场景,不由得叹口气。虽然早已经过了学徒那段日子,可再回过头看看那段难熬的时光,真是又难过又欢愉啊。
02
陈更生是魏庄人,来这西屏镇不过三年不到,已经到了可以自立门户做师傅的地步了,实在是很难得。
西屏镇这附近的庄子,以前大多以姓氏命名,比如赵庄,王庄,魏庄之流。但后来随着村庄的改造运动,这些庄子也就不再分什么姓氏了,比如说,陈更生打小就生活在魏庄。不过,以前时候留下来的积习可没那么容易改造。早在以前时候,魏庄就有“欺生”的名声在外---越从远方来的居民越要受到“当地人”的欺负,比如陈更生他们一家,一开始来的时候被人叫作“侉子”。陈更生很小的时候就在想:自己家在这小小的魏庄不过是小小的一户,出了魏庄还有西屏镇,出了镇子还有很多很多的城,这一环扣一环的,他自个儿,他们家就像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圆圈里面呐。既如此,这王家,李家,周家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说来说去大家不都一样,被圈在一个窄窄的圈子里?
陈更生是十六岁的时候被他师傅挑中的。他师傅那时候穿着一件黑褂子,盯着面前站着的一排小孩,足足看了半晌,最后用肥硕粗糙的手指点点他的头,对他的老父亲说:“我看着孩子是个极有耐心的,想必是能坐得住冷板凳的。不如跟我干白案这一行,日后也好有个营生。总不至于一辈子种田嘛。”陈更生的老父亲是个本本分分的乡下人,哪里知道什么世面,但是心里又没个着落,因此只是站着,讷讷不言。他师傅见状,从兜里掏出两百元来,道:“这,你拿着,权当做我给他的见面礼了。”陈更生静静站着,看着他老父亲忽然变了副脸色,双眼泛着促狭的光,微微笑着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两张纸币。“还不快叫你师傅!”他猛地拍了陈更生一脑瓜子。陈更生只好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傅。
这样一走,快三年了吧。
03
“陈更生呐,还不快点吗?”
“陈更生,你到底起没起床啊?这么磨蹭!”
“陈更生,吃早饭的时间都到了,不知道?!”
一阵又一阵密集的敲门声--“咚咚咚”,陈更生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道,“就来就来--”
陈更生下了楼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师娘正在盛着粥,三小碗,配着自家腌制的胡萝卜,平平淡淡。陈更生住了脚,站在楼梯口,等到师傅师娘落座,他才径自走去。“师傅师娘,早上好。”打了个招呼,师傅师娘一如既往地没有理睬他,他只好就这样坐下,慢慢喝着粥,不发一言。
师娘正和师傅唠着嗑,听着,一如既往地老套和抱怨味。什么隔壁张家的又买了一个包子但又没给钱,什么剪头发的又涨价了,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师傅却是气定神闲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仿佛听得很认真,开口却是另一个话题,什么今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之类,总之离不开一个钱字。陈更生在一边看着,直想发笑,两人明明如此不对盘,却又如此和谐!其实在陈更生眼中,人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求平安二字。不过在师傅师娘这里倒是反过来了。
吃了早饭,师娘起身收拾碗筷,陈更生照例到作坊间“扒肥”。和面机里面的“肥”早就打好了,厚厚的一层软软地瘫在不锈钢的桶子里面,陈更生要做的就是把“肥”扒进一层洒了一层面粉的盆子里。已经发酵的面团蓬松着,有些黏,陈更生一下又一下地扒着肥,老式的和面机嘎吱嘎吱响。
师傅正悠悠然地把面粉洒在案板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听得到两人劳作的声音和呼吸声,空气中漂浮着细细密密的面粉屑。
兀地,一个抽着烟的老头子推开门,就这样走了进来。
师傅朝他点点头,看样子是认识的,陈更生心想。
悠悠然地撒完面粉,师傅便和那个老头子攀谈了起来。
陈更生扒完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感觉隔了一个世纪的样子,那老头还和师傅在谈论着什么。轻轻喘口气,陈更生靠在和面机旁休息着。
那个老头子终于准备要离开了,陈更生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那老头子又转过身来:“这个小伙子,可以!”他指了指陈更生。
师傅霎时眉开眼笑。
陈更生没吭声。他是沉默惯了的。
04
陈更生小时候也是很喜欢读书的,只是家里忽然有一日跟他讲他再也不能去上学了。他只好放弃了读书这条路,毕竟小孩子的反抗又能算什么呢,比起生活来?于是他后来跟了师傅,来了镇上。
看着手里的面渍,陈更生在心里嗤了一声,自己其实也算是半个读书人吧,然而终于还是不能免俗。还是为了个利字。
其实有时候,陈更生会觉得自己就是师傅的影子。比如说学徒的时候是师傅到那儿他便跟到哪儿,师傅让他和面他就和面,师傅让他擀烧麦皮他就擀烧麦皮。最重要的是,师傅跟他一样,都是读过书的,只是后来也是家里的原因,学了谋生的白案。师傅也是有自己的师傅的啊。师傅年轻时候有股子闯劲,拼了几年就有了一间自己的门户了。所以师傅常常跟陈更生说,人,要自个儿为自个儿谋出路。
陈更生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顺心自在便好,万事万物都有它的活法。
然而,有时候,陈更生常常在内心打着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会失了心里那股子年轻气,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一辈子过去了?
05
日子如流水,一天还是一天。
陈更生决定今年过年的时候回魏庄一趟。
带着点想要衣锦还乡的意思,他穿上了一件新的黑褂子,启程了。
其实他早知道魏庄那个家是没什么温情的,照老话说的那样,乡下人,不兴这套!
回家一趟,街坊邻里,亲戚家人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他什么时候 打算自立门户,好像自立门户之后就是大财主了一样,或者说,能成为下一个师傅。
除了累还是累,没多久,陈更生回了镇上。
魏庄河边那株老柳树跟杵在那儿,进退不得,好些年了。
06
冬末的时候,西屏镇多雨。
这天晚上,师娘出门去了,师傅在楼上歇着。雨天嘛,一盅老烧酒配花生米最相宜了。
日子总要自己过得滋润不是?
陈更生坐在门口,看店。
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入眼是半截街道,穿着红色、黑色、紫色雨衣的行人来来往往,脚步或慢或快,都是一副为生机所迫的模样。
陈更生看着他们,又低头看看自己粗粝的双手,陷入沉思。
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
“呜呜--”陈更生心下一阵烦躁,抬眼,原来是几只流浪狗。灰头土脸的,渴望的小眼睛正盯着他。
“嗤--,走远点!”陈更生作势要赶他们走。
流浪狗退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眼神越发可伶。
“真是没办法。”陈更生叹了口气,回屋里拿了两个肉包,扔给他们。
一顿哄抢。
陈更生静静看着狗争食吃,嘴角不由扯出一抹笑。莫名其妙的温馨。
07
自那一日,再也没见过那几只流浪狗了,陈更生心里竟然有些挂念。
隔壁张家的妇人嗓门大得很,一堆人聚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陈更生心里好奇着,凑了过去。
“前几日在菜市场死的那几只流浪狗真可怜呐,活活饿死的,誒,你们是没见着。”张家的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他事。众人一阵唏嘘,又继续听着其他的了。
陈更生退了回来,继续着手上的活,心想不过是几条狗而已,自己跟个妇人似的矫情什么呢?
这日师娘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一条灰色的小狗,但大着肚子,慢吞吞地走着。
见陈更生惊讶,师娘道:“噢,这是我买菜的时候遇上的,看着也还可爱,就收养几天吧,反正说来说去一碗饭的事,你给它在门外用破袄卷个窝就成。”说罢,又指了指身后的那条狗。
小狗不明所以,憨憨地摇了摇尾巴。
陈更生觉得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心口暖烘烘的,说不出的欢愉。
08
初春的时候,西屏镇迎来了史无前例的一场大雪。
那天密布的阴云,在空中翻滚着的雪花,以及最为冰冷的西屏镇,陈更生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因为小狗要生了,师傅师娘怕狗腥味冲了店里的好运气,便将它赶走了,在这样一个天气里。
积雪很深,没至行人的膝盖。谁都知道这条狗的命运。
陈更生什么也没说,看着那抹灰色越来越远,消失了。
算了算,整整三年了。
三年,看了很多,听了很多,学了很多。
真的很够很够了。
大概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在等待着远方的阳光,哪怕只是远远的一束光。
陈更生走在路上的时候这样想着。冬日淡淡一层光晕打在他身上,微弱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