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阳|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时光迁逝,斗转星移。国家与民族正迈着巨人的步伐稳步拾级而上,千家万家的喜悲日常,共同奏响一首首动人的生命赞歌,正如一首儿歌中所唱,“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图片来自昵图网)

初闻惊雷

(一)同学聚会

高三上学期的一天,爸爸带我参加他的同学聚会。活动在本市最好的天乐酒店举行,能容纳30多人的宴会厅里,坐满了面带喜色的宾客,他们中有飞行员、法官、设计师,也有出纳、司机、农民,作为发起人和组织者的爸爸,在他们中间往返穿梭。百无聊赖的我,一边把玩手中的饮料,一边偷听身边大人的聊天。由他们得知,这是众人高中毕业十五年来的首次聚会,多亏了爸爸,这位他们眼中的成功商人,在资金、时间和人脉上的大力付出,才得以召集这么多来自不同行业的同学,订下天乐酒店最豪华的包间举办聚会。此时正值初冬,窗外暖阳透过落地窗铺洒在身上,我有些昏昏欲睡,扭头看向窗外,天空晴朗如洗,酒店不远处是闹市,里面来来往往裹紧棉衣的路人,脸上写满忙碌。

(二)荆棘小路

不久就是寒假。一天中午,我正在房间写作业,突然听见门外爸妈掏钥匙的声音。这不是他们往日回家的时间点,我好奇地走到客厅,正好看见爸爸进门,手中拎着一个我没见过的文件袋。他们看到我,似乎也很意外。

“今天没去补习?”妈妈问。

“老师家里有事,十点就下课了。”我回答。

“还有半年就高考,专门托人找他寒假补习,怎么就随意放假?”妈妈埋怨着。

我没有关注妈妈的抱怨,反而是爸爸,他似乎与平日不一样。“爸爸,你是要去外地找项目么?”我好奇地问。

爸爸看看我,嘴角动了动,随后,他挤出一脸笑,扬高声调说:“爸爸以后不当老板啦。”说完,他提着文件袋进了书房。

我愣愣地回到房间,脑子却在快速转动:不当老板了,是什么意思?他以前经商,以后要坐吃山空?家里会不会变得很穷?一些亲友对爸爸的俯首逢迎、对我的关爱有加,同学们眼羡的精美零食,那些理所当然属于我的东西,是不是都要离去?内心深感不安,我跑去妈妈身边,祈望她挥去心中的阴霾。妈妈神色凝重,看出了我的担忧,笑着说:“别担心,你爸只是最近生意有点不顺,家里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然而,行驶在坦坦大道上的生活,还是猛地转头,朝一条荆棘小路狂奔而去。

几个月后,我考上了外地一所重点大学。临近开学,父母带我采购手机。进入商场大门,他们直奔当下最流行的新款手机,我则被各类花式宣传吸引,四处张望。尽管手机品牌不同,但参数似乎大同小异,我意兴阑珊,猛一抬头,看见一位以前经常来家里的叔叔,他很喜欢和爸爸聊天,每次都会交谈很久。他正牵着儿子走过,看见我,微微一笑。我抬手指向一个方位,善意又兴奋地说:“我爸爸在那边买东西。”他顿了一下,又笑着带上儿子走远。我不解,但随即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他没必要再来找爸爸聊天了。

(三)归家与出发

进入大学的我,活像一匹重获自由的野马。升学重压消失殆尽,身轻如燕得只恨不能一日逛尽省城。全新的生活无时不刻诱惑我,囊中的羞涩时时刻刻清醒大脑。

一个周末,历经四小时闲逛后,我和两个室友坐在路边休息,一人拿着一瓶矿泉水。

“刚才的手链真漂亮,可惜太贵。”阿甘砸吧嘴巴,一脸遗憾。她姓甘,所以我们戏称她为“阿甘”。

“我爸爸经常去海边城市做生意,带回好多小贝壳手串,和刚才的类似,等我放假回家,找一些给你带来。”我安慰她。天知道,爸爸带回贝壳还是发生在我小学。自从“那件事”后,他再也不用频繁地外出了,也不用外出了。

“好呀,有你真好!”阿甘抱住我。“咱们现在可是每周出来逛三次,虽然逛的多,但是买的少,勤俭节约好典范。”她自嘲道。

“多对比才能买到性价比最高的,我们在高中就经常这样逛。”我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家境优越且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往往都是高中的“风云人物”。

“你们的生活费多,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家里每个月才给三百元,一天十块钱,也只能逛一逛了。”她苦笑着,“你们每个月多少钱?”

我愣住了。怎么回答呢?自己其实只比她多一百元,但这不是我应该有的啊!一时语塞,只好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我爸妈在学期初一次性转九千元,自由支配。”坐在一旁的老边回答。

九千?!也就是她每个月一千八百元生活费,我的四倍多!

“哇,你真富有!”阿甘羡慕地惊呼。

“你真是富二代,我每个月才六百元,现在大学生的基本水平。”我附和。

“那你还是我的两倍呢!”阿甘将同样的羡慕投向我。

虚荣心得到满足,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我和老边的爸爸,曾经在同一行业经商打拼,只因某些缘故,现今有这么大差距。假如我能像她一样,每个月生活费将近两千,那我一定可以拥有更漂亮的外形、更开朗的性格、更好的人缘、更顺畅的人生……可是,原本该属于我的这一切,却都戛然而止了!我愤怒无比,排斥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又无可奈何,彷如被当头一棒,情绪低到冰点。

不久,寒假到来,而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期待回家。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在校人生地不熟,经济短缺更助长了内心的自卑;但是,回家后呢?家里必然很压抑,面对断崖式的经济转变,大家都没做好心理准备,更不知往后的路该向哪延伸。

到家后才知道,家里租了楼下一个小门面专营洗车。每辆车“冲-洗-擦”一套流程需要半小时,收费二十元,洗车的工作由爸爸、妈妈和六旬的奶奶共同完成。我踏进家门时,三人正在工作,妈妈和奶奶分别站在车两端,爸爸提着管子从一侧冲水,相互的配合显然还需练习。车主在不远的地方等待,我快速瞅了一眼,还好,不认识对方。要是碰见同学,可就丢人了。

“坐了那么久的车,累坏了吧,快点回房休息,等我们洗完这辆就去给你做饭。”他们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好累,先回家了。”快速抛下一句话后,我往家走去,留下身后的洗车工继续磨合默契。

回到房间,他们在楼下的交谈清晰可辨。我把窗帘撩起一条缝,看见三人勤勤恳恳地“伺候”着那辆小车。中年发福的爸爸身手敏捷,承担绝大部分工作,冲水—抹沫—再冲水、清洗脚垫,妈妈和奶奶处理细节,擦方向盘、后视镜、座椅、车身细小污渍。尽管默契不足,但投入十足。“你把那块干净毛巾递给我。”“等一下,我握着水管腾不出手。”“没事没事,我来拿。”奶奶迈着紧凑快速地步子传递毛巾。我的鼻头猛然一酸,为他们,也为自己。这么辛苦,洗一辆车才二十元,难道以后要以这份低廉的工作为生?

午餐是按春节团圆饭标准来做,而我食之无味。“天天给人洗车,难道能发财?”我气恼地对爸爸说。与其说是气恼,不如说是试探,想通过他们的态度,判断家里经济状况,以及对未来的打算。“这也只是一次尝试。咱们家就在汽车城里,附近的洗车行生意不错,刚好我现在不忙,就试一试,以后有了好机会,肯定不会再洗车。”爸爸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的心也踏实了。

这份工作确实没有持续很久。洗车店不久就关闭了,因为一位邻居的投诉。一天傍晚,我在店里玩手机,爸爸给一辆车做擦拭。突然,隔壁的矮个奶奶冲进来,揪住他的衣领,扯着嗓子喊:“你还当过大老板,觉悟这么低?你们家天天洗车,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那么多车停在这里,我们还睡不睡了?你吵得我们家老头子没办法休息,生了病你们负责!”我们都惊呆了,爸爸涨红了脸,嘴巴张合几下,却没说出一句话,也没挪动。奶奶见状,冲过来拉开邻居的手,“你想干什么?有话就说,拉他干什么?!又不是我们一家洗车,你看不到么?”

“别人家我不管,你家离我最近,声音就是最大的!”邻居个子小,尖细的嗓门撕划耳朵。眼见得我们人多,她一边气势汹汹地往外走,一边回身用食指指向爸爸,“我警告你,不许再洗车,不然,别怪我四处投诉你!”

洗车店,就此关门。

寒假结束了。返校那天,因为爸爸临时有事,由妈妈带我坐公交赶客车。

“坐客车也挺好,你在车上睡一觉,下车后直接进火车站,再转火车就能到学校,比他们开小车送去舒服多了,自己也不用操心。”候车时,妈妈一边帮我整理头发一边说。

“开往长沙的客车已到站,请已买票的乘客前往A进站扣......”听闻广播报站,她拎起我仅有的两个行李袋走向A口。待我挤上客车,找到位置,放好行李,客车马上要出发了。我想和妈妈道别,探出头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她时,却又愣住了:爸爸赶来送我了!他们站在路边,盯着车内的我,笑着和我挥手道别,只是那两双眼睛里,有太多不舍、愧疚、无奈……客车开动,我的眼泪奔腾而下。

一个月后,听说那位尖细嗓门的邻居租了隔壁店铺,经营的洗车店里,每天忙得热火朝天。

 

二次创业

看着客车一溜烟拐进车站外的城区主干道,妻子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他的鼻头也阵阵酸胀。家里虽不富贵,但女儿自小也是娇惯着养大,从未离开父母身边,吃穿用度哪一项不被同龄人羡慕?孩子也有出息,自小读书成绩好,她考上重点大学后,自己更是被亲友竖为典范,拉着做了好几场关于提高孩子学习能力的“讲座”。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都不自觉上扬。可哪知,孩子正需用钱时,中年的自己因错信他人导致公司破产,从小用钱没概念的她,又怎么能适应现在的节衣缩食?

他们破产后的第一次创业——开洗车店,戛然而止。当初提出开店洗车,妻子第一个反对。毕竟俩人曾是家族中事业最成功的一对,即便是公司倒闭了,也不能去做体力活呀!万一被以前的同行知道,这张脸该往哪里放?!但是,脸皮终抵不过肚皮,经过一个月的观察和统计,他们发现附近几家洗车行的生意比想象中好太多,于是妻子采取默许态度,让他去张罗。最初开业时,因为人员少、业务不熟,有时甚至一天都没有买卖;后来慢慢有了起色,每日进账六十至一百元,要知道,他那当老师的妹妹,每月基本工资也只有一千两百元啊。

但是,不论有无邻居的无理纠缠,洗车这份工作注定无法长久。一方面,孩子每年学费六千元,每月生活费四百元,以后她还要读硕士、博士,需要足够的储备做后盾;另一方面,洗车归根结底是体力劳动,要想获得长期发展,技术才是关键。得进入顺应时代发展的行业中,寻找新突破,他想。

五月的一天,妹妹打来电话。

“哥,你还记得刘胖子吗?前几年,他与人合伙在市区大学城旁开了一家网吧,现在合伙人想退出,他自己没钱全部承下来,决定转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妹妹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

“真的?”他眼睛一亮,“那么多学生需要上网,网吧生意应该不错。”他的眉头又很快皱起来,“应该需要很多钱吧。”

“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来告诉你,你们自己衡量。”

“确实是个好机会,我们先去考察看看。”他说到。

第二天,他和妻子来到大学城旁的“网吧一条街”。大学城坐落于城东郊,由两所东西并列的大学组成。所谓的“网吧一条街”,位于两所校园中间,长百余米,宽约五米,左右两侧百分之九十店面为网吧,或大或小,网吧中见缝插针地塞满小吃店、饰品店和小旅店。正值午饭时间,下课后的学生蜂涌进入巷子。他们顺着人流走,目力所及的网吧门前人来人往,由外往里瞅,一排排学生屏气凝神面朝电脑。

“我打听了,现在网吧最少一块五一小时,按照今天考察的情况,保守估计每天三十个学生来上网,平均每人每次两小时,一天进账九十元,一个月将近三千块呢!”妻子兴奋地看着往来的学生,嘴里盘算着,又突然叹了口气,“可是,盘下那家网吧需要二十万,我们现在手头只有两万,还有十八万的空缺!”

他双手环抱胸口,想了想,说:“那就去借!你姐姐和我妹妹经济宽裕,咱们这么困难,她们肯定愿意帮一把。网吧每月收入三千多,要还清也很快。”

二十万在半月内凑齐,网吧转让手续非常顺利。五月初,他们聘请亲戚小高做网管,网吧正式开业。

七月进入暑假,学校里人迹寥寥,“网吧一条街”集体歇店,等待九月的开学季。

八月二十六日早上八点,他挑选这个“双日”开门营业。中午,小郑出门买饭,回来就嚷嚷:“听说附近的网吧都准备在九月初开学时做促销。”

“怎么个促销法?”坐在收银台前整理收据的他,闻言抬起头问。

 “听说是可以充一百送三十,相当于打七折。”小郑一边吃饭一边回答。

充一百送三十,现在每小时一块五,打七折就是一块钱。网吧每月水电人工等开支近一千,一块钱一小时,虽然赚的不多,但也算细水长流。“你去外面竖个招牌,咱们这里也充一百送三十。”他对小郑说。

五天后,小郑告诉他,隔壁网吧充一百送六十了。“他们疯了吗?充一百送六十,一小时一块五,假设一个学生平均每天上网三小时,那也够用一个月。何况,每个人可能不止充一百。这是寅吃卯粮啊!”他坐在收银台后,盯着计算器上的数字,妻子在一边沉默了。

“干脆,咱们充一百送八十,眼看学生差不多都返校了,把最后一批学生吸引来。”他做了决定,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去,妻子知道,他要去附近“考察市场”,这场价格战似乎烟火正酣。收银台上放着的,是新一年一万五千元宽带费和一万元电脑系统更新费的收据。

晚上八点,妻子骑自行车回家,他住在店里守着学生们通宵。目送妻子离开后,刚在收银台前坐下,女儿打来电话:“爸爸,没钱了。”

 “你每次都这样,四百块钱的生活费,三个星期就能用完。怎么就不懂得精打细算?”他大脑紧绷,前额阵阵发紧,“明天吧,明天我找时间给你汇款。”


何去何往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着,看着满操场都在运动的人,不知该往哪里去。

一转眼,已经大二。刚入校的新鲜劲已过去,我变成一个经常逃课、泡网吧追电视剧的“老油条”。回望过去的一年,既热闹,又空虚。为照顾初离家门的新生,学校、学院组织了很多活动,包括社团迎新、心理辅导、知名校友“面对面”、校园定向越野等,热闹非凡。但自己似乎永远只是围观的路人,大家笑,我也笑;大家奔跑,我跟着奔跑。羡慕那些一入校就能在学生工作中施展拳脚的同学,他们的生活那么丰富、精彩,而自己,毫无特色,无一特长,偶尔当众发言,身体总会不自觉地发热,颤抖的声音不加掩饰地飘出。课余时间出门逛街,永远只徘徊在各家店铺的打折花车边,希望“淘”出性价比高的衣服。曾无数次幻想,如果家庭不发生经济变故,自己不会这么拮据,就能像室友一样,拥有丰富的大学生活、优异的学习成绩和良好的人际关系。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人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土里,我一定冲当第一只。校园于我而言,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嗨,你一个人在操场干嘛?”我的左肩被重重拍了一下。一转身,原来是三个同班同学。

“我啊,嗯,在想昨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怎么写。”顺口编了一个理由。

“那个题目好难,还要写成论文,应该要查很多资料。我们晚上一起去网吧找资料吧。”同学小李建议。

“嗯好。家人开网吧,我在学校泡别人的网吧,真是好讽刺。”我顺口说了一句,但她们一定能准确捕捉到信息点。

“哇,你家开网吧!天呐,你家好有钱!这就是一门一劳永逸的生意啊!买几台电脑,等着别人来交钱,只需要修修软件,真是不能再轻松了!”她们纷纷感叹。

“没有啦,小本买卖,赚不了太多钱,只能保证日常开支。”我摆手解释。

“我说怎么总觉得你很有商业头脑,原来是受家庭熏陶。”

“过奖啦,以后毕业了咱们一起创业。”

和同学聊得正兴时,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晨子,高中死党。“喂。”我拿起手机,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很久没联系了,你最近怎么样?”她问。

“还是老样子,天天在学校混日子。你呢?还好吧?”对她的突然来电,我不免好奇。

“我也是,老样子。对了,”她有点迟疑,“你最近和莎莎联系过没?”

“很久没联系了。想当初,我们三个在高中那么要好,大学才两年,几乎断了往来。”我不免有些感伤。

“我听别人说,她和杨栋在一起了。杨栋在北大读书,他家人很喜欢莎莎,前段时间他们一家去欧洲旅行半个月,她也跟去了。”

刹那间,我的双腿彷如被灌重铅。北大男友,欧洲旅游,这些离自己很遥远的美好事物,真实地发生在曾经的好朋友身上,那个相貌出众的好朋友。如果说富二代同学不应被羡慕,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努力打拼,那么,同样的出身,莎莎就能通过不劳而获的长相,取得一张阶层越级的门票,我呢?我已接受了家庭收入低的事实,这个千般万般不愿的事实,但是,只有平平相貌,毫无专长,手持这样的“人生烂牌”,我又有什么办法?

“活着真是没意思啊。”我对室友感叹。

 

假象与现实

网吧里每天人头攒动的假象,很快被现实戳破。这一轮“充卡即送”的竞争共持续半个月,在“充一百送一百五”的比拼中达到高潮,而后马上归于平静。网吧依旧人来人往,他坐在收银台前,盯着手中的账本,里面记载了整个十月的进账,不到两百元。

冬天很快来临。天气预报说,这是二十年来我国最冷的一个冬天,低温已持续一个多月,大雪不日将至。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前不久查出结肠癌,他和妻子一直待在医院照顾母亲,自己晚上再骑自行车赶回网吧。最近市公安局严查未成年人上网,所有人员都要登记。小郑爱偷懒,做事不细心,得赶紧回去看着。他心想。

他在网吧门前停好自行车后走入室内,小郑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剧。

“今天怎么样?”他问。

“老样子,来上网的都是以前充值的人。”小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扫一眼室内,确实都是熟面孔。又走到里间拿出扫帚,开始清扫地面的烟蒂。

突然,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推门而入,领头一人手中拿着证件。“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来检查上网人员情况。”

“好好,你们随意。”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件,站到一边。

领队身后的两名警员走到收银台前,翻阅电脑里的信息登记表,其余警员挨个查看上网人员的证件。

“您喝口热水,外面实在太冷了。”他给领队端来一杯热水。对方点头接过,又将杯子放在一边的桌上。他依次也为其他警员送上热水。

“领导,这里有三个未成年人。”一个警员高声说。

什么?!他只听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小郑,希望能得到他充满自信的眼神。然而,小郑只是低着头站在角落,一声不吭。

“经检查,你网吧收容三个未成年人上网。根据市局最新规定,但凡发现违规,没收所有主机。”领队对他吐出这些字眼,随行的警员勒令所有上网人员离开,开始拆卸电脑主机。

“领导,我之前并不知道有未成年人,要早知道,肯定不会让他们进来!领导,我从来都是遵纪守法,求您宽大处理,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犯!真的,外面太冷了,您休息会,真的不能没收主机啊!”电脑主机被没收,网吧就只能关门了!他心乱如麻,事实摆在眼前,可是,不能让他们搬走主机啊!“领导,求您了,我真不知道,我从来都是认真登记的,今天是第一次。要不,您今天先去别家,我改日单独去拜访您。”他弯着背,抬头看向领队,双手合掌在胸口,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一个个凹槽。

“你说什么话?市局已经宣传很久了,要规范上网环境,保护未成年人,我们秉公执法,你们顶风作案,让我有什么办法?”领队一边指挥警员把主机搬上停在门前的执法车,一边对他说。而后,四只车轮碾压着地面两公分的积雪,绝尘而去。

第二天傍晚,他拎上两条名贵烟和一些农家特产,赶往一位可能帮忙想办法的朋友家。大雪依旧未停,积攒了二十年的能量似乎要一次性释放,路面冰冻的积雪已至膝盖。他把香烟和特产牢牢捆在后座,扶好自行车把手后,迎着北风慢慢往前推。凌风一刀刀刮在脸上,雪花落在眼周,融化了,滴下来。中年啊,生硬的中年呵。

不久得到消息,被收走的电脑主机已登记入册,无法直接拿回,但可代缴六千元赎回金。他很快上交了这笔钱,搬回主机,即使六千元是女儿十五个月的生活费。

同时还得知,整条网吧街,当晚只有两家被入室检查。

 

定心丸

大三上学期快结束了。早上五点的宿舍楼静悄悄。

“小吴,又是这么早。”还未起床的宿管阿姨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早上空气好,头脑清晰点。”说话的间隙,我带上耳机,刷开宿舍楼门,奔向操场。

今天,老师会公布期末考试成绩排名,我忐忑不已。过去的半年,我已拼劲全力,在奋力、挣扎、迷茫中,认真听课、完成作业,为的就是证明:自己通过努力也能改写人生。今天的这张成绩单,就是我的定心丸。

半年前,我失恋了。准确说,是单恋失恋。他是手机品牌区域负责人,作为企业青年骨干,深入县市开拓产销渠道。开启第三次创业、现为手机代理商的父母,盛情邀请他暂住我们家。因此,在大二结束的暑假里,我和他有了更多接触,也打开了新的人生视野:以前只知道很多人优秀,却不知优秀的背后,需要那样的努力与勤奋。他就职于全球排名第一的手机企业,每天精神灼烁地工作17个小时,保持每周三次一万米长跑的频率,凡事力争第一,为了工作业绩,主动申请长期驻守县市,工作三年已获得数个“企业最佳青年”称号。单凭他的拼劲,足以让我成为忠实的仰慕者。

我被他的坚定与勤奋吸引,急于袒露最真挚的内心,但于他而言,这一切是那么的廉价和唾手可得。他刷新了我的认知,意识到原来优秀是要靠自己争取;我却只是他单调工作外的一剂味碟,心血来潮的助兴,一旦有介入日常生活的苗头,便立即转身离去。他说,我们的家庭相差太远。我惊呆了,这是所听过的最直接、最粗暴的拒绝,直接将人推之千里。我羞愤、无助、不甘心:家庭的经济情况确实尴尬,但如果我奋发努力十分优秀呢?家庭无法改变,但我可以!而我必须比他优秀十倍,或许才会得到他的侧目。

在推出这个自以为无破绽的结论后,我决意做出改变。身为学生,那就从拿奖学金开始吧,以前成绩垫底的我想都不敢想的奖学金。

灰蒙蒙的清晨,空气清冷,操场中央每天都有人练太极。我进入跑道,顺着既定的轨迹奔跑,如同水滴汇入河海,熟悉且安心,耳边的摇滚继续狂啸,过去半年的时光浮现眼前。

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争一口气,我屏蔽了一切休闲。不再有扎堆追电视剧、八卦谈心、逛街宵夜,有的是五点的晨跑、教学楼后的晨读、午间十分钟的小憩、晚十点图书馆闭馆的孤单背影。计划实施的前一个月,拼尽全力带来的多巴胺让我乐此不疲,满载自信。而自卑仿佛毒蛇,无时不刻静候时机,只要意志出现松动,它就会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变本加厉地摧毁悉心搭建的自信城堡。为了不松懈,我强迫自己每月底翻阅与他的聊天记录,一遍遍咀嚼那充满困惑、无奈、不甘心的苦涩。疼痛确实比幸福更能带来震撼,不仅化身无形的警钟,更消逝了生理的不适与精神的极度孤单,伴我熬过一次次艰难的情绪失控。

“别跑了,快过来!”路边有人向我招手。停下一看,原来是室友小李。

“还差一圈就一万了。”我朝她走去,气喘吁吁地回答,“你怎么来了?也想跑步?”

“我才不跑,太累人。”她裹紧身上的棉袄,兴奋地说,“过来是告诉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成绩排名出来了,年级第九,应该可以拿一等奖学金。排名表老师发在群里,但我估计你没看见,所以特意跑来。”

第九名,一等奖学金,我做到了!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太好了,太好了!我长舒一口气,堆压胸口几个月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也算实至名归,这个学期你已经很努力了。”她认真地说。

我想了想,点点头,又皱起眉头:“这种感觉好奇怪。刚才你来通知时,我的心还怦怦跳,但是几秒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毕竟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向你们优等生靠拢。”停了一会,我又感叹不止:“原来,成绩优秀并非遥不可及,奖学金也不是高不可攀。以前,我一直被父母照顾得很好,按照他们的要求来活,即便是学习,也是被老师推着走。寒窗十几年,进入大学后,没有老师的督促,没有自主学习的意识与方法,我居然就不知道学习该怎么进行了,真是让人无地自容。过去半年是转折性尝试,原来努力真的有用,原来方法是要靠尝试得出,原来并不是所有成绩都和金钱挂钩,原来我的人生可以自己做主。”

东方,一轮新日腾跃而出。


暖阳东升

“今天一个上门的顾客都没有,只剩下我和小肖大眼瞪小眼。”一踏进店门,妻子就对他诉苦。“咱们的展台里只有三部真手机,其余全是模型,也难怪没人来。”

“毕竟是创业初期,有些艰苦免不了。但是,这次我们足足考察了三个多月,你姐夫就是很成功的品牌手机代理商,能指导我们少走弯路,所以,不会再重复网吧的错误了。”他安慰她。

“现在回头想想,真是后怕。当时网吧一个月都没有五百元收入,咱们还欠十几万外债。好在政府想要整修大学城周边环境,打算建一座网吧城,实行联营,不少人认为是个好机会,我们才能转手。不然啊,真是不敢想!”妻子感叹着,“不知道接手的那家生意怎么样。”

“听说现在也很困难。”他说,眼前不禁浮现那些在网吧裹被御寒、守着学生上网的日子。那是他们破产后的第二次创业,瞄准电脑逐渐进入日常办公、学习的趋势,但依旧非常艰难。为何?除去被网吧的火热蒙蔽双眼,导致盲目投资外,没有技术是关键。每年电脑系统更新费用高达一万元,而这仅是一名电脑技术员最基本的技能;电脑需要维修时,他们手足无措,只得兴师动众请维修师。

因此,他成为了手机维修培训学校年龄最大的学生,白天上课,集中培训五个月。

“虽然现在手机店经营状况不太理想,但至少我们选择了一个符合时代潮流的行业,而且我正在学习技术,不再受制于人,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对她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

“眼看这个月过去一半,才卖出一部手机,还是因为那个买主着急用。咱们代理的品牌要求每月完成十部指定手机的销售,这怎么可能实现!”妻子将他拉回现实,拿起纸质账本说。为了节约开支,他们一直使用手写账本。“完不成指标,我们不仅得不到每月三百元的补助,也没法进入他们的考核体系,更别谈你要成为全市唯一代理的目标了。”

“实在不行,就把指标销给我们的兄弟姐妹,每人一部,另外还有关系好的朋友,至少三个月内我们不用太紧张。” 他轻松地说。

妻子想了想,“也只能先这样了。”

一天中午,妻子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我们进城西工业园定点采购名单啦!而且园区管理处打来电话,马上会有一次竞标,让我们尽快做好标书。”城西工业园还在建设中,政府预计将以往分散的数个工厂挪去,整个园区员工预计三千人,这才有了针对办公座机的招标。以前政府也有其他形式的竞标,但是够资格投递标书的,只有市内几家老牌手机店,难怪突然被通知参与竞标的妻子欢喜得手足无措。

他也很激动,工业园预计采购一百台座机,哪怕只中一次标,店面年收入都能大幅提升。接下来的一周,在做好日常工作后,他和店内唯一的销售员小肖,一遍遍仔细研究园区管理处发来的《采购通知书》,确认不会遗漏任何信息;再结合工业园区的办公需要和竞争对手销售风格,根据近期座机进货价,商讨性价比最优的方案,借以增加中标概率。最后,在小肖的指导下,他填写完成人生中第一份标书,足足六十多页呢。

投标当天,妻子找出他最贵的一套西服,临出门前,又在口袋里塞进一根红丝带,寓意“红红火火,一切顺利”。“加油!希望大获全胜。”

 “放平心态,在家等我消息。”他拍拍她的肩膀,大步走出家门。

招标会场在工业园区办公楼的二楼。到达地点后,他把自行车停在楼边树荫下,再顺着楼梯上二楼,会场位于左手边。场地比他预想得小,大约能容纳二十人,中间摆放了几排会议桌椅,在场除了五名工作人员外,还有包括他在内的六位投标人。

会议在二十分钟后开始。首先是主持人介绍招标情况,两名工作人员上台宣誓,接下来是各家投标,每人轮流上台介绍自家方案,时间控制在一分半钟内。

“才一分半?我的发言稿差不多六七分钟。”好在,他是第三个发言,还有时间修改。于是他赶紧拿出手稿,一边默读一边删减。一分半钟,除了简要说明方案的情况,留给方案高性价比介绍的时间并不多。

前面两位都是采购名单常驻企业的代表,他们的发言非常简短,在第二位即将结束发言时,他赶紧把手稿折好装进口袋,整理领口和衣角后,抬头看向主持人,等待给自己的示意。

“接下来,我们有请来自兴发设备有限公司的吴总上台,介绍他们的方案。”主持人向他点点头。

他慢慢起身,郑重地走到台前:“各位园区领导,下午好!我是来自兴发设备有限公司的吴为,毫不夸张地讲,我今天带来的方案,总价比前两位低,设备也比他们刚才介绍的好,我相信,在场的最优方案,一定非这份莫属。”他扬起右手中的标书,满怀热忱地看向招标会主席,对方微笑着点点头。他的心头暖洋洋,血液一齐冲向大脑,烂熟于心的数据蹦跳出口中。

正在慷慨激昂之时,他猛然瞥见一边的计时员向自己挥动超时提示牌。还有一个点没讲呢,他求助地看向招标会主席,对方低头记笔记,似乎没有注意到会场发言的停止,与此同时,主持人走来向台下摊出手,他只好意犹未尽地结束了。

整场会议持续二十五分钟。会后,他们被通知回家等消息,园区管委会将审核各人的资料,并于两周内通知中标企业。走出会场时,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湿热的风墙迎面撞来。

半个月后得知,中标企业与往年相同。今年他们得以进入招标行列,是因为有一家常驻企业临时退出,为确保参与投标的企业数符合国家标准,没有强大经济后盾的他们被选中“陪跑”。“好歹我们进入了行列,即便这几次都没被选中,至少可以结识一些优秀的同行,学习人家的经验嘛。”他和妻子说。

十月的一天,他乘坐公交车回家,一边看着街头攘来熙往的人群,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车内广播,里面谈到了国家为扩大内需而推行的“家电下乡政策”,即通过财政补贴乡镇居民购买彩电、冰箱、手机和洗衣机。手机!家电下乡!他一下清醒。城区人口有限,农村消费力不足,有了家店乡下,市场马上就会被调动起来! 既然是国家政策,经销商一定需要取得相关销售权。得立马去申请!他的心脏怦怦跳,全身的血液开始燃烧。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稍纵即逝的好机会!现在的他们,从事着符合时代潮流的行业,并已掌握相关技术,欠的只是那一把东风了。

一个月后,“家电下乡”政策出台,他们是市内第一批提交申请的企业,很快获批。“家电下乡手机定点”的大红横幅拉在店门上,顾客慢慢汇聚成流。“五一”假期的一天,他和妻子,还有女儿,坐在店内偏角的圆桌边,一旁的顾客往来不绝,店员跑前忙后。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铺洒展台,室内风扇徐徐吐出凉风,天气清透舒适,一如他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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