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泗水之上,有国,名曰青丘......
国有一山,有狐,生而九尾......
传说上古时期天河倒流,水淹华夏,幸有圣人大禹出世,拯救天下黎民于危难之间。然,大禹治水一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年过而立尚未婚配。天帝因感其心,遂派青丘九尾神狐下凡,于涂山嫁大禹为妻。大禹升仙后,九尾归青丘,护佑一方。青丘故而尊九尾为国之灵兽,于青丘山立仙狐祠,供长明灯,享世代香火。
我叫阿九,无父无母,师傅是我唯一的亲人。
师傅曾是青丘国的太傅,教导太子十八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后,师傅认为职责已尽且年事已高,朝中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上奏陛下,想要告老还乡,做一名乡野散人。但是陛下不舍师徒之情,又惜师傅大才,便下诏让师傅担任仙狐祠宗正,开坛讲学,广收天下子弟,为青丘培养栋梁。
而我就是师傅任职仙狐祠的路上捡到的,因为我的手心天生九颗黑痣,所以师傅给我起名阿九。
师傅是清修之人,向来孑然一身,虽然师傅博古通今但是对于照顾婴童这一门学问上却是犯了难,更别说是照顾一个女婴了,因此一路上也闹了诸多笑话。
师傅本打算把我带回仙狐祠后将我托付给山下一家无儿无女的农户照顾,可师傅刚把我送放入农妇怀中离去后我便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响彻整个青丘山。师傅听到后哭声于心不忍,又折道回来接走了我。
说来也是神奇,襁褓中的我一看见师傅和蔼的脸庞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竟然立刻转哭为笑,到了师傅怀中便憨憨睡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做了场噩梦。农妇满脸诧异,啧啧称奇。
师傅笑道:“这就是缘啊!”
山中不比尘世,看不到歌舞喧天的热闹景象,尝不到那些饶有风味的小吃,五岁之前除了师傅,我只能和后山的花草聊天,和鸟儿一起唱歌,和蝴蝶一起跳舞,所以我讨厌冬天,因为冬天会带走我的好朋友们。
五岁那年,师傅正式开坛讲学,天下间各地的学子慕名前来,打破了山中的清幽,空荡的山谷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人生不再平静。
师傅开坛的前一晚,我洗漱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
早上天蒙蒙亮还未听到鸡鸣,祠里便喧闹了起来,硬是把我从美梦中吵醒。
祠里来人了,很多人,想来定是那些学子们。
师傅正在大殿前忙的不亦乐乎,逐一安置这些学子们,还有一些朝廷显贵,亲自送子过来,出于礼,师傅又得分身招待他们。
我虽然一直想着祠里要多一些人气就好了,但是突然间热闹起来我又觉得不舒服,看到师傅忙来忙去的心里有些怪怪的。
给师傅煮好了沅芷茶后便跑到后山和我小伙伴们玩闹去了。
沅芷是沅水边特有的一种异草,传说当年九黎氏族入侵湘楚国,国王湘君御驾亲征。湘君出征后,他的夫人日夜思念丈夫,每天都会来到沅水江畔,吹奏竹萧,希望寄托着自己思念之情的萧声随着风飘摇到前线,丈夫可以从风中感知到她的关怀和思念。可不曾想湘夫人在沅水畔苦苦守候了十年,等回来的居然是丈夫的遗体。湘夫人再也撑不住了,绝望无助的瘫倒在地,抚着丈夫的遗体撕心裂肺的大哭,一滴滴落下的泪水浸湿了地上的枯草。枯草沾染了湘夫人伤心的泪水,竟在万物枯死的深秋重新绽放了生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生长,覆上了湘夫人和湘君,夫妻二人在枝蔓的覆盖下化作了一座石像。从此沅水边多了一座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石像,也多了一种只会在秋天绽放生机的草。
我第一次看到师傅喝沅芷茶的时候一脸陶醉的样子,也满怀好奇的尝了一口。刚入口我便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太苦了!比生病时候师傅给我煎的药还要苦上百倍。我问师傅为什么喜欢这么怪异的茶水,师傅只是扶着白花花的胡须淡淡一笑,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当我回祠里时,太阳已躲到青丘山后面去了。
我回房前发现早上给师傅煮好的沅芷茶依然还是满满的,一口未动。这可是师傅最喜欢喝的茶啊,既然最喜欢的沅芷茶没有喝,那师傅会不会忙的连饭都没有吃呢?
想到这,我开始自责起来,我不应该在这么忙的时候贪玩,不应该追那只会打洞的虫子,不应该在荔溪旁睡了一下午,我应该早些回来帮师傅的。
明天师傅开坛讲学了,这么多学生,那他以后会不会连陪我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复杂起来,自责里又多了些许失落,蔫蔫的径直回了房,顾不上洗漱直接躲进了被子里。
时至深夜,天上星星似乎也犯了瞌睡,不再那么明亮,变得暗淡了一些。
师傅或许是突然想起被遗忘了一天的我,来到我的房前,轻声问道:“小九,睡了吗?”
这时我孩子脾气闹的正欢,气他一天都没陪我就没有回应,深深的把头埋在被子里。
师傅一听没有动静便轻轻的打开房门,来到我的床头自语道:“这丫头灯都没熄。”随后帮我整理了一下被子,吹熄了油灯,便要离去。
我悄悄伸出脑袋,眯着眼缝,看到了师傅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叫住了他:“师傅......”
师傅走我的床前,重新点燃了油灯坐下,和蔼的看着我笑道:“小九,师傅今天没顾得上你,生气了?”
我看着师傅清瘦的脸上满是疲惫,在幽晃晃的灯光下更显的苍老,鼻头不禁涌上了一丝酸楚。
“才不是!你今天没有喝沅芷茶。”我强压着心里的委屈,狡辩道。
师傅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傻徒儿,杯里是满的,但你没发现壶里是空的吗?”
白天我回来一看到桌子上的茶杯满满盈盈的,心里便生气了一团无名火,茶具自然也是懒得收拾。师傅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定是那会儿费了太多唇舌,口干舌燥之时直接提壶痛饮了,这也倒像是师傅不拘小节的作风。
师傅既然喝了沅芷茶,那午膳自然也是用了,我的心里稍微释然了一些。
“小九,师傅明天开坛了。”师傅舒了口气。
“我知道!”我又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醋溜溜的转过身去背对这师傅。
“那你想不想跟着师傅学习呢?”师傅认真的说道。
听到师傅这句话我不禁愣住了,跟着师傅学习?我当然一万个愿意。但青丘可是明令禁止普通女眷读书识字的啊!
“怎么?舍不得你那些花鸟朋友们么?”师傅弹了一下我的脑袋,打趣道。
“不是”我连忙从被子里弹了起来,但是我一想到青丘国的规矩立马又蔫了下来,瘫坐在床上,“跟着师傅学习我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可是.....”
“没有可是。”师傅打断了我的话,“我问你,你管我叫什么?”
“师傅。”
“我是你师傅自然就有教导你的责任,只要你想学,师傅便教,总不能因为有了别的学生就冷落了你啊。”
“师傅......”师傅的话直戳我的心窝,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恐怕这世上只有师傅才会这般疼爱我吧。
“好了傻孩子,别哭了。”师傅疼爱的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扶着我躺下,重新盖上了被子“快睡吧,明早随师傅上大殿。”
“嗯!”
师傅再次熄灭了油灯,我望着师傅的背影,安心闭上了眼睛渐渐睡去。
这一夜,我睡的很香......
第二天我早早的便醒了,前所未有的对着镜子打扮了起来。
虽然对于五岁的我来说根本什么叫做妆容,但是今天我第一次发现镜子里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头上还扎着两个小咎的我倒也有几分姿色。仔细端详一番,居然和端坐在大殿中的九尾娘娘还有几分神似,可能我拿九尾娘娘作为对比显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但是除了九尾娘娘的塑像外我见过的另一个女性只有山下当年差点收留我的张姨了。我可比她漂亮多了,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正当我幻想着自己长大后会是个什么俊俏模样的时候,晨钟古朴庄重的声音将沉浸在臭美中的我拽了出来,我随即穿上礼服满怀期待的往大殿走去。今天应该会认识好多新朋友呢!
我以为我来的应该挺早的了,但是当我到大殿时却发现这里早已是济济一堂了。我环视了一周尽皆是只听师傅讲过却从未见过的服饰,看的我是眼花缭乱。
直入眼前青衣素冠温文尔雅的自然是我们青丘的学子;左手边那几个上身对襟下着五色筒裙踩着元宝鞋的应该是南夷蛮族人;挨着蛮人的那几个身材高大这么暖和的天气还裹着羊袍胸前挂着狼牙吊饰的应该是北边的犬戎人;坐在右手边那几个穿着绘满云纹,耳朵上挂着玉坠,吹着竹笛的是西边的蜀人;站在那儿青冠布衣捧着书旁若无人的念念有词的书呆子想必是鲁人;书呆子旁边形成鲜明反差的那几位穿着麻裤打着赤膊露出深铜色皮肤凶神恶煞的怪吓人的肯定是九黎人......还有一大堆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历的打扮我也懒得去一一辨认了。
师傅在我眼中其实是一个贪玩的老道士,讲学我感觉也是讲的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有些想不通犬戎和九黎这样好战嗜血的国家为何也来人求学。难不成是觉得自己的凶巴巴的模样娶不到媳妇,想来沾染些文雅的书生气?
想到这我不禁笑出了声,可谁知我自以为很轻的笑声竟使得喧哗的大殿突然寂静起来。蜀人的笛声戛然而止,蛮人停下了我看不明白的舞蹈,犬戎大汉也不龇牙咧嘴的比拼腕力了,书呆子合上了泛黄的书,凶神恶煞的九黎人脸上写了不可思议,大殿上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我,看到我后背直渗冷汗。
“大......家好啊,我......是......阿九”我用力的在僵硬的脸上挤出笑容来,想要缓解此刻尴尬的氛围。
“怎么会有女孩子?”
“这女娃是谁啊?”
“听说是道长收养的孤儿。”
“难不成她也要和我们一起听学?”
......
我话一出口,大殿上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对着我指指点点。
“青丘怕不是男丁都我们杀的精光了!”九黎的人突然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呢!可别忘了百年前可是你们九黎被我青丘打得溃不成军!”青丘的一个学子站了出来指着九黎大汉吼道。
我看向这位青丘学子,只见他剑眉怒竖,不怒自威,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坚毅,挺拔的站在九黎大汉面前,纵容身形相差甚大但是气场上绝不输给对方。
“那你告诉我,这女子来到大殿之上作何解释?”九黎大汉指着我说道。
“听闻青玄先生五年前离京赴山途中偶遇一个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女婴,先生心怀仁爱,便将女婴带回仙狐祠中抚养”青丘学子看向我问道“青玄先生带回来的女婴想必是姑娘了”
“是我......我是师傅捡回来的阿九。”我低着头嘟囔着。
“阿九你好,我叫江止,以后请多多指教!”江止抱拳对我温柔的说道,随即背过身去向九尾娘娘行了一礼,冷笑道:“我青丘国人仁义为先,哪像某些只懂得烧杀抢掠的蛮夷野人!”
江止话音刚落,九黎大汉青筋爆起,一步踏上前去伸手抓住了江止的衣襟,挥起拳头恶狠狠的威胁道:“你小子再说一次试试!”
“果然是粗鄙之人!”
江止轻喝一声,后撤半步挣脱了九黎大汉后立即举起拳头直冲对方面额。
“好!还像个汉子!”
九黎大汉眼里瞬时充满了血丝,踏地一步,迎拳直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打架而且还是因为我而打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鲜血横流的惨状,但此刻我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既害怕又担心,我开始懊悔没能克制住自己戏谑的情绪。我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的拳头就要交接在一起,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君子不器,是为不争。”
“君子不争,是为不器。”
人群中远远地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我寻声望去原来是哪位鲁国书生。
话音刚落他便轻轻一纵,就从原地凭空消失,下一秒竟然出现在江止和九黎大汉的面前,正当两人拳头就快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微微一抬手便轻松化掉了这二人的千钧气力。
我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居然武功这么高。
“二位得罪了!”书生对着被强行撤去气力的二人抱拳道,“不知二位来此可否是为求学?”
“自然是!”江止和九黎人异口同声道
书生李言之笑道:“既同为求学,在这清修之地又何必动武呢?”
江止指着九黎大汉怒道:“有人辱我青丘我自不能忍!”
九黎大汉也不甘示弱:“有人挑衅我九黎我也不能忍!”
书生一字一句的缓声说道:“你二人各忠其国这我很敬佩,但这里天下学子云集是为求学正道,你二人如此莽撞,岂不是让天下学子看青丘和九黎的笑话?”
“你是何人竟敢对我指指点点?”九黎大汉满脸怒色。
“在下鲁国,李言之。”书生对二人又施一礼。
“原来是鲁国夫子的关门弟子,失敬失敬”江止抱拳还礼,看了一眼九黎大汉笑道“既然李公子出面那我也不与粗鄙之人计较了。”
九黎大汉一听这书生是鲁国夫子的弟子很是不解,既然已经有了师傅怎么又来投青丘的门下。
不止是九黎大汉,周围的人也面露疑涩。我自然更是想不明白,因为我从小到现在只有一个师傅,我也不会再拜一个师傅,要给两个师傅煮沅芷茶的话我可忙不过来。
李言之看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随即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家师夫子教导,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上至天地,下至鸟兽无论达官显贵也好或是贩夫走卒也罢,凡能解学者心中疑惑的都可为师。再说,恐怕诸位不知家师和青丘先生曾共拜天为师,算起来我得叫青丘先生一声师伯。师侄求学师伯也不算违了诸位心中的伦理吧?”
鲁国夫子竟然和青丘先生是师兄弟,这真的是谁也没有想到,众人不禁又议论了起来。
“师兄好......”
师傅和夫子是师兄弟,那我和李言之自然也是师兄妹了,突然间我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个书生多几分亲切感,怯生生的屈身向他行了一个同门之礼。
“师妹好!自家师兄妹不必多礼”李言之半蹲下身子笑着扶我起来,就像师傅那样温柔的揉了一下我的脑袋,温柔的看着我,漫不经心的说道:“九黎的朋友,我本是鲁国人,你们和青丘的事情我不关心,但是你若再以我这小师妹为由头挑事,我虽然是个读书人不擅长武艺但为了同门之谊我也不怕与你拼上一拼。”
江止侧步上前,挡住了我和李言之,凌然道:“我青丘与鲁国素来交好,自然生死同心!小九妹妹别担心,我江止也会豁出性命保护你和李兄!”
就是在这一天,我又多了两个亲人。
“咳咳咳!小崽子们闹腾什么呢!”
是师傅的声音!
“师傅!”
“拜见青玄先生!”
师傅缓缓的从殿外走过来,抚摸着白花花的长须看着江止和李言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梁上的那小子,还不下来?”师傅仰头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