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以后,大家就不去想过去了

        “90年代以后,大家就不在去想’过去’了。所有人想的全是如何发展、把自己生活改善。”止庵在接受许智博的采访时,道出了自己写作《受命》时的历史包袱。这是一部以 80 年代北京为背景的复仇小说,还原了那时候的北京城市风貌和一代文艺青年的精神生活,试图为没有“过去”的今人寻回前人的记忆。

以下为许智博对《受命》的书评。结合止庵的讲述和个人的理解,许智博将为我们细细剖析 《受命》的创作手法及其作用。通过考据癖一般的背景设置和古典的写法技法,止庵写了一个“向后站”的人和一段反抗遗忘的故事,在价值观早已更迭的今天,他审视悲剧以重新驻足。

        1988 年,即将踏入而立的《健康报》记者王进文,以“方晴”为笔名,在业余时间写完、发表了十几篇短篇小说、一部中篇小说和一些诗歌后,又想起了伍子胥。

      伍子胥是他在 20 岁时就埋下的一个心结。

        作为诗人沙鸥(王世达)之子,他从小酷爱读书,但在少年时期的特殊年代里,却始终处于一种阅读饥饿的状态。这种饥饿感直到 70 年代末才得以温饱,经典外国文学、古典文学重新出版,彼时遵从父意考上了北京医学院、毕业后去了积水潭医院做口腔科医生的他,抓紧一切点滴时间读书,在日常通勤乘坐的 107 路电车上,硬生生读完了上百本书。

      就是在这个时期,他读《史记》和《吴越春秋》,被伍子胥为父兄报仇、半生艰辛起落却壮志未酬的悲剧深深打动,为伍子胥写个故事或者剧本,也是他文学梦的起点,但那时出于对如何再现历史场景和相关细节没把握,最终没有动手。

        80 年代初,陆续有关于伍子胥的书和小说出版,王进文都找来读了,一边庆幸自己的灵感没有跟别人撞车,一边越发为无人能真正理解伍子胥感到悲哀。他便开始在脑子里构思这个故事的轮廓,将伍子胥的故事与当下发生的事融合在一起,在日记本里写了故事梗概、人物小传和故事大纲,加起来有上万字。

        他说:“我是对徒劳有一种痴迷,徒劳之美或者徒劳的人生。但前提是必须得认真地做事,全身心干一件事,特别专注,把什么都放下了,也把什么都错过了,最后没干成。历史上的伍子胥就是一个徒劳的人。”

        但还没有动笔,属于他的时代选择便先到了。在文学和工作上没有得到什么回报、自认在 80 年代里一事无成的他,发现社会“分层”已经迫在眉睫,他跟同事说,“咱们原来的日子不能过了,建国饭店这种地方我可以不进去,但不能不让我进去”。30 岁那年,他果断从报社辞职,靠着之前准备出国打下的一点英语底子,进入外企,干起了医疗设备销售。

        他边在外企上班,边“重操旧业”,利用周末时间写点文章,1995 年,第一本随笔集《樗下随笔》就这样出了。他不再使用以前的笔名,而是取了新的笔名:止庵。“止”取自《庄子 • 德充符》中“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是时时告诫自己要清醒,不嚣张;“庵”是他想象中读书的所在之处——荒凉中的一个小草棚子。

        之后,找他出书的人络绎不绝。2000 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40 岁退休”的目标,躲入了北京东北四环外的望京,在那套布置得近乎于一个图书馆的房子里,沉浸于自己的研究中,成了庄子、老子、周作人、张爱玲和鲁迅的专家。后面的 20 年里,望京从一片野狐出没的林地变成了高楼鳞次节比的国际化社区,止庵则以稳定的频率著书立说,有了多重新的社会职业身份:书评人、学者、作家,以及圈内人才知道的出版社副总编辑。

        虽然当年“方晴”的小说于 2017 年结集出版,但后面的 30 多年里,“止庵”却始终没有去触碰写小说。

        2018 年,年近花甲的止庵,在出了艺术随笔《画见》后,又记起了本子里那个关于伍子胥的小说梗概,觉得是时候将 30 年前构思的故事动笔了:“我们和现实的关系是有一个时间差的,当时不重视的东西过后可能都成为要紧的事。假如我那时候写,故事背景的部分可能会弱很多,因为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是个事,但是过了 30 年后,可能值得写一下。”

        著作等身后,不少人都曾对止庵说过,“你有写小说的能力”。但躲进书斋多年的止庵却很清楚自己要写什么:“今天的东西,第一,我不熟悉,第二,现在的人的状态有什么可写的?今天的人没有‘过去’了,这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1980 年代可能还有一个过去的影子投在这儿,我其实关心的是那个影子。”

        如今再回溯写伍子胥的源动力,止庵说,“确实,我写这本书本身有一个包袱,实话实说,就是我对于历史的包袱”,“我觉得我有责任,我确实有这么一种使命感”。这种负担,后来在小说中借由一个先锋派女诗人之口表达出来:

        “我向来不相信否极泰来之类的话,苦难无论如何深重,本身都不会结束苦难。人类的苦难唯一可能具有价值之处,是给文学家、艺术家提供了题材,让他们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不然这个民族或这个国家的苦难就白白浪费了。”

        事隔几十年去讲述苦难,止庵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最麻烦的是,离苦难越久,越不好写它。你离得越近,越容易描写,直接描写它就行了。可隔得久了之后,你很难直接写它,甚至没法正视它——因为你正视它之后,好像有些苦难都变得不是苦难了,变得没什么意思了,变得很无聊了。最后它可能会变成一个玩笑,你看现在欧美拍的很多二战的电影,已经变成玩笑了。但是实际上,曾经的一代人是直接承受了它,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可能是玩笑。”QQ

        这种“难”或许是止庵独有的:30 多年前,比他年长 1 岁的王朔,早期作品基本在书写当下时代里的男女,不存在历史的时差;而比他年长几岁的海岩和都梁,作品出版时间相差十几年,里面涉及“80 年代”的部分,仅仅是主角人物一生的阶段性叙事,多少被赋予了对未来的期许或对过去的美化。在千禧年后,“80 年代”在特定领域精英群体的几本访谈录中,同样多少被罩上了一层理想化的色彩,开始变得符号化起来。

        到后来,止庵觉得,自己“只是写了一个往历史的通道”,“把这通道指出来,可能已经就可以了”。

        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剧照

        “早上准时醒来”,“穿过大半个城市”,“八点进入诊室”,“日复一日”,“在同一岗位干到退休”,上午“限挂六十个号”,下午“限挂六十个号”,“下班前打扫科室卫生”,“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家里”,“马上就睡着了”。

        小说的名字《受命》,依旧取自对止庵影响极深的《庄子》,“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这是一句形容内心焦灼感的古文。但小说进入正题前作为“影壁”、阻降阅读者急躁之气的开篇,则令人想起万能青年旅店乐队《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歌词——这种文风对于止庵这一代文化人来说,是“正宗”的 80 年代的开端,是大学时影响他的萨特的存在主义的味道。

        将小说的背景放置在“遥远”的 1984 年到 1986 年,既是止庵要表达的主题的选择,也是基于故事“合理性”的需要。伍子胥的悲剧在于世俗意义上的“公义缺失”,大仇未报,仇人已得善终,那么对应在现代社会里,也必须是一个“君子报仇、十年太晚”的故事,“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时间,一个倒计的时间,一个不知终点的倒计的时间”,它逼迫着主人公走入困境,然后战胜了他。

        1980 年代,北京崇文区

        喜欢阅读推理小说的止庵,用倒推的逻辑,构思了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个叫陆冰锋的医生,在 1984 年偶尔从母亲那里得知了父亲在当年运动中含冤自杀的原因:父亲最早因为被一个部里的同事告密,在下放时档案丢失成了“黑人”,贫病交加中回京,本指望那个同事能出于人道伸下援手,没想到却遭受了驱逐,含恨了结了生命。那个人如今是离休的“祝部长”,当陆冰锋接近他时,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因为“二次心梗”一命呜呼的老人,所以,陆冰锋必须在一个不确定但又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复仇,但偏偏又与仇人的女儿祝叶生产生了爱情的羁绊。

        故事之所以要始于 1984 年,是因为一个冷门的医学知识:1987 年之后,心脏搭桥手术进入中国。如果故事设定在这个时间之后,“二次心梗”对于祝部长可能就不再是致命的死神,也就无法成为向陆冰锋的复仇不断施加压力的沙漏。

      尽管对 80 年代的北京城市生活很熟悉,但在小说动笔之前,止庵依然像之前做研究一样严谨,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专门做准备工作:他观察这个城市里四季的植物变化,做了详细的记录;在首都图书馆查阅了那 3 年报纸的存档,将关于民生、社会方面的报道拍照、打印,积攒了几十公分厚的一摞 A4 纸;拜托影协的朋友,将当时每年在北京各剧场、影院、展馆的节目单找出来,甚至会为了一出话剧的演出时间专门请教相熟的导演;收集各个版本的 80 年代北京地图,对街道、单位、地点的印象出现模糊的时候,会上网征集网友的回答;他还考据了小说里人物穿的衣服鞋子、用的东西、使用的英文单词是否会在当时出现……他像话剧舞台的道具师和舞美设计,为自己笔下的角色,用近乎考证癖的文字,搭建了一个 1:1 的、1984 年到 1986 年的北京。

      1980 年代北京的商业街

        在小说截取的这段“80 年初北京生活”的集体记忆里,鲜有模糊、笼统的美化,多是准确、客观的还原:春天的沙尘暴,夏天的急雨,每月花草树木的形态变化,“保甜,保密”的郑州三号西瓜,板车拉着的从河北来的冬储大白菜,窗台下码的蜂窝煤。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和窘迫焦虑,被分解为时装、冰箱、彩电,无处不在的温和的、变相的通货膨胀,同院的大妈锱铢必较的水费和拿回来钉腰牌的假牛仔裤;精神生活的启蒙和投鼠忌器,被分解为诗歌、小说、戏剧、电影、辩论,以及“严打”留下的各种涉及男女关系罪名;对于时代变化即将带来的阶层跃升,精英们直接将目光越过了太平洋,嗅觉敏锐的普通人也口口声声念叨着“去深圳”——在这个苏醒的、即将展开的、站在历史十字路口的年代里,除了几年前曾在“翠明庄”等待平反的干部和家属,似乎谁也不愿意回头去看“过去”了。

        虽然相对于结构和主题而言,“背景信息”再精益求精,也不能算是一部小说最重要的东西。但《受命》里抛开上述的集体记忆,对历史上的北京“本地”像素级还原的“舞台布景”,其实是值得花点时间考证和玩味的。

        这种将背景精致化去服务于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的手法,可以视为止庵对于张爱玲的继承。在他反复读过的《色,戒》里,“在她(张爱玲)和宋淇的通信里画了好多地图,哪个商店挨着哪个,其实只有电影院对面那个珠宝店是虚构的,最早她写的百货公司,宋淇说百货公司不卖珠宝,你得到珠宝店——我发现其他的商店全是真实的,然后珠宝店搁到那儿,就合理了。她把一个不合理的、虚构的东西搁到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我觉得这种写法可能现在用得不是特别多”。

        这种写法,止庵用在了小说的女主角“祝叶生(即祝部长的女儿)”身上比较多,他专门为祝叶生拟好了各种衣着搭配的列表,有些衣服鞋帽是他在当年见到过的,比如她在什刹海滑冰后换上的拼色彪马鞋,有些则是依据她高干子女、北大英语专业学生,大哥嫂子是公司老板、二哥在美国的“人设”,考察过那个时代国外流行的服装后,将它们搭配到她的身上,去体现她在毕业、工作、恋爱前后的状态变化,比如 Perfecto 的机车皮衣和八孔 1460 的马丁靴,以及 LV 的 EPI 水桶包。

      1980 年代北京,恋爱中的年轻人

        用在陆冰锋的仇人的地方也有几处:既用老字号蒲五房、春城商店食物暗示了祝部长南方人的出身,又用专门从南方专门运来的花土暗示了其权力和地位,用墙上悬挂的郑板桥字画和养的花表现他的“雅趣”,而去清真老字号同益轩却只点鱼和虾,则体现了其对生活的讲究。

        用在陆冰锋身上,则是关键一处:他托自己的老师从瑞士买回来的格斗刀——那把匕首,象征着伍子胥的鱼肠剑,是复仇必需的仪式感,止庵确认了这把刀在当时那个年代外国厂家确实生产,“但那时 10 亿中国人里要说谁会有这么一把,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精致的舞台布景,也同样为读者带来了一定的阅读门槛。尽管出版的小说里附带了一张手绘的老北京地图,但这张 A4 纸大小的对照物太过简略,并没能完全跟小说里那些事无巨细的胡同、街道、书店、饭馆、商场、公园的抽象名字对应,对不熟悉旧日北京的人,几乎全无帮助,头脑建立不起立体的具象。

        即便可以花几块钱淘到 1984 年或 1986 年的北京地图,这个障碍也依旧存在:在泛黄的地图上,除了当时的“地标性建筑”,并没有今天手机地图里详细的楼宇、机构的名称,只有密密麻麻的道路和胡同的名字,以及由点和线构成的公交路线。好在,旧地图与小说契合的地方在于:那时北京的城区很小,几乎就圈定在三环以内,读者如果愿意,标记下那些小说里人物常去的地点,多少可以产生一点时代的代入感,想象一下活动范围大多限于二环以内、骑自行车就可以到达的生活。

        标记出这些地点后,会有一个奇妙而直观的统计学意义上的对比效果:作为“部里干部”后代的陆冰锋,与身为高干子女的祝叶生在一起时,常去的是跟文化、艺术、休闲沾边的场所,活动轨迹多集中于北京的中轴线和长安街沿线,动线像是在地图上画成了一个大大的“十”,覆盖了旧日北京的文化、时尚和权力的核心区域;而作为牙医、普通人的陆冰锋,在与医院护士丁芸芸短暂恋爱的几个月,主要行动轨迹就仅仅局限在“积水潭医院—西四”、“东直门南小街—隆福寺”两条纵向的“短线”上,去的多是菜市场、小商店、家具店这些市井之地。这种社会阶层的“生活圈”分野,与其说是止庵在写作时的刻意设计,倒不如说是他按照真实信息还原时代时,无意中完成的某种客观呈现。

        1980 年代,北京前门大街

        止庵打趣说,如果想对着小说查地图,“1980-1990 年的北京地图都可以”,因为北京城市的巨变,其实是从亚运会后才开始的。在这些针脚绵密的描写中,隐藏着时间的流逝感,也隐藏着他对这个城市的热爱和怀念——小说里,陆冰锋和祝叶生专门去看过位于北京南城的两处古迹,一处是包头章胡同,一处是官菜园上街,这两处存在于纸地图上的名字,如今已经消弭于手机的电子地图里,前者变成了“中信城”,后者被合并进了拓宽后的菜市口大街(那时叫胡同)里。它们与小说里那些已经消失的老字号、即将翻建的同仁医院、刚刚兴建的北京音乐厅、方庄社区、三元桥一道,以区域微观的变化,汇集成了宏观的时代变迁。这种“顺向播放”的舒缓镜头,恰好与陆冰锋复仇“倒计时”的紧迫、对未来的放弃构成张力,体现了他自认为走向一条不归路的决绝,凸显了他的悲剧。

        止庵在很多方面是自带严苛标准的,比如,熟识他的朋友都知道,给他寄书的话,如果书在快递过程中哪怕遭受一点品相的损坏,都会让他不悦。这种标准,同样体现在他对于文艺作品“合理性”的判断上,聊天中,他可以对不少小说和电影中的背景、行为的“不合理”随手拈来。

        这种对“合理性”的偏执,也极大程度地体现在了《受命》里。他之所以要严谨地准备那些背景资料,是因为“有些东西是成为细节,有些东西可以进入情节”:“比方说哈雷彗星,我知道那年观测哈雷彗星这个事,但是我得看它大概从哪天开始提的,我也在‘这时候’提。这个点后来成为他俩(陆冰锋与祝叶生)关系中的一件很大的事,所以这个就属于‘进入情节’了。”

        又比如小说中写到从小在优渥中长大的祝叶生,第一次去胡同里的公厕,出来又进去,用时许久,然后说“还真有点……不容易啊”的窘态,同样来自止庵自己青年时的真实生活经历:“80 年代开始有香港亲戚到我们家来,最紧张的就是上厕所,他们每次上厕所,你自个儿就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人家是海外来的人,没上过这种,又是冬天,人还爬着冰坡,滑倒了怎么办?到了 90 年代我们家有外国人来,我还是这么紧张。后来到了望京的时候,你要说用一下卫生间,我会很坦然地给你把灯开开。”

        1980 年代北京,恋爱中的年轻人

        为了不动声色地写出祝叶生在两年里的变化,止庵专门在电脑里建了个文件夹,就叫“叶生的服装”,为她设计了无数的穿着搭配,“后来我都把它给减了”。在小说中祝叶生还在大学的时候,每一次出场,都“让她有一部分(衣着)跟上一次是重复的,然后有一部分是新的,然后下次再有一部分是重的,有的衣着甚至重复三四次”;而在陆冰锋与她分开的大半年里,她已经参加工作、走入社会,“她的衣服重复率就降低了,她实际上已经物质化了,她在往前走,已经跟原来不是一个人了”。

        对于如何设计让陆冰锋有机会“自然而然”地走进仇人祝部长宅邸的这个情节,止庵同样也费了不少的脑细胞,“我当时曾经想,我可以说他正好去理发,可以写一个过去的理发馆,然后就让叶生在那儿等着他,这样我可以写一下那时候理发馆的状态,借以展现这段生活,但是后来我想,这个不对,这种刻意的安排没有意义”,“有点太旁生枝叉了”,只是“一种内心的引诱”。

      于是,读者在小说里看到的是止庵推翻了原有“不合理”设计之后的朴拙叙述:祝叶生为了多跟陆冰锋相处,一遍一遍地去他在东直门胡同里的家,写到连止庵自己都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单调,一遍遍的”。将这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为了合理地以“来而不往非礼也”为潜在的引线,最终让祝叶生在一次星期天的约会后主动提出关键性的一句——“到我家去吧。”这样就可以体现出陆冰锋精神的主动与行为的被动,恪守着自己复仇也要“程序正义”的原则。

        “还有一次他(陆冰锋)给叶生炒菜的时候,我就让她说,‘有这本事,要是出国的话,开不了诊所,也能开个饭馆’ ——就是因为她后面要出国,应该早有这个念头,所以前头得有一处提一下出国的事,搁这儿就特别自然,因为当时中国人出国之后在饭馆里打工是很正常的事——其实,对于这些东西,我可能用心有点过多。”

        1980 年代,北京大学校园里男生们在打乒乓球

        而如何塑造小说的主人公陆冰锋这样一个选择在时代大潮中“朝后站”的人,才是对“合理性”最大的挑战——他是一个只可能存在于 80 年代的人,一个带着春秋的君子风骨、受过高等教育、带着些许理想主义和强烈道德感的文艺青年,父亲的遭遇带给他的屈辱感,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公义”的追求,既是他不想重蹈伍子胥覆辙的动力,也是他保持清高、不愿随波逐流的理由,他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他的结局),多少有些像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那样,内心抗拒着被社会同化,对世俗生活的压力带着些许逃避。

        这个人即使被复仇的急迫感攫取了心智时,仍旧小心翼翼地要让自己切不可不择手段,利用别人。面对着爱上他的祝叶生希望他放弃对历史问题的纠缠、一起远走美国去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的暗示,他置若罔闻,一直掩耳盗铃般地欺骗着对方,“不想占对方的便宜”,甚至靠冷漠地拒绝祝叶生托付终身的示好,维持着内心脆弱的道德支撑。

        陆冰锋口腔科医生的职业设定,对于文艺的偏爱以及强烈的道德感,带着止庵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当年他从报社进去药企做销售时,特地跟公司声明,自己不去做口腔科的设备,要避嫌。而陆冰锋父亲的遭遇,则是由止庵父母亲 3 个朋友的一些经历嫁接在一起的。

        与当年王朔为代表的“部队大院子弟”们笔下、镜头里呈现出来的“顽主”叙事截然不同,止庵在《受命》中展开的,是属于当时一代“文化先锋”们的生活画卷和精神世界:作为“部里干部”的后代、新时代年轻的知识分子、少年时被迫离京后来又因着父亲平反回到北京的人,陆冰锋对精神生活有着很高追求,世俗生活是相对独立、简单、纯粹的;而作为高干子女、在呵护中长大、在今天的微博上可能被归于“privilege(特权)”阶层的祝叶生,作为北大精英学生的身份,“文体两开花”,用今天的北京话形容,更是“仙儿”一样的存在。他们的自由时间被文学、艺术、美学、哲学、时尚的话题填满,交际圈子里几乎不存在操着京片子的白丁,心中有更大的野心和对个性、自由的追求,不会轻易放纵自己的欲望投入世俗的洪流——即便陆冰锋生活并不宽裕,也不齿跟市井小民去计较仨瓜俩枣,更不会为在外面下顿馆子心疼钱而屈就于医院的食堂。

      《受命》中的 80 年代,用止庵的话讲,“是一个温柔的时代”,与后面“竞躁”的年代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即便是男女的暧昧之情,表达起来也是干净、含蓄,充满了试探的美感,分寸拿捏得得体,可进可退,颇有几分日本作家擅长的纯爱系小说的感觉:祝叶生为了多拉着陆冰锋相处一会儿,宁愿反复地坐着二环路上的 44 路公交兜圈子,“屈尊”去胡同的陋室里跟陆冰锋经历柴米油盐的琐事;在出游的火车上将头悄悄靠在陆冰锋的肩头,直到两人重新邂逅时迫不及待地分吃一个冬菜包子。

      即便在陆冰锋与丁芸芸短暂的恋情里,有着军人作风、行事现实的“普通大众”丁芸芸,直率的示爱中也依旧拿捏着分寸:周日固定约会时会规划着做韭菜盒子还是糊榻子,晚上一定要遵照父母的规定 10 点前回家,每天早上为陆冰锋现做好菜肴给他带饭,在科室里一起吃完后会避开同事们的耳目,去病人们晒太阳的地方单独相处上一点时间,晚上下班后也要避开熟人分开走上一段再汇合,以及那个想跟陆冰锋共用一把牙刷却被拒绝了的请求。

        整部小说中,唯一敢将“爱”挂在嘴上、将“性”写在文字里的,只有那个看似早已“西化”、作品一路蹿红的女诗人 Apple(燕苹),祝叶生在北大的师姐,亦是那个年代里公派出国一去不返的一员。

        当然,《受命》里呈现出的那些细腻、美好的片段,断然不代表止庵想美化那个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是想将男女主角塑造成理想中的玛丽苏。事实上,随着这个复仇故事的展开、收紧,书中的每个人物都逐渐显露出自己不那么可爱的一面:陆冰锋的优柔寡断、自以为是,祝叶生的物质、自我,丁芸芸的现实、功利,文艺青年们真实地露出精致利己的一面,高干子女和工厂职员对财富的追求没有本质的区别。

        各种角色的变化并不突兀,是人与人关系亲近之后,撤销心防后卸下礼貌面具、开始对彼此有了要求和期待带来的必然结果,新鲜感与分寸感一起消弭,对现实的、未来的规划从抽象变为具体甚至琐碎,当一切都图穷匕见的时候,陆冰锋藏在心里的复仇,于谁来说,都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想法。

        如果止庵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去描写这种微妙的变化,恐怕小说就会少了几分自然。就像当年方晴的小说里可以读出莫里亚克、毛姆等人的小说的味道,这一次止庵“故伎重施”,借用陆冰锋的视角,刻意制造出“叙事者和叙述主体中间的那个差异”:“我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不是他,我在写的时候借他的眼睛去看,实际上,小说里除了尾声,只有冰锋一个人在看、在想、在感受,其他人都是他看到的对象。我可能有所感的点,他会‘视而不见’,或者‘见而无感’。每个人物、每件事物,都可能因为他的‘视差’发生某种变形和扭曲——其实这种使用第三人称、同时又贴近某一个人物的手法,是张爱玲最喜欢采用的手法,她基本都是这么写。”

        所谓“视而不见”——“比方陆冰锋回到他自己的家,对他的家我没有详细描写,因为对于那里他太熟悉了,不可能说在我家这儿搁一张什么床;但他到了祝部长家,因为在意这个仇人,也想着后面可能会进来这房子复仇,他看得就非常仔细。”

        1980 年代,北京街景

        所谓“见而无感”——“比方陆冰锋看见祝部长家墙上挂着郑板桥,这个细节是有原型的,我确实在一位级别很高的人家里见过;当下的对话也有出处,也是问‘这是真的吗?’回答‘这种东西当年其实不贵’。但是陆冰锋看到这字画时,他会对比自己家,想到的是‘这家里的一切都保存得这么完好,居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冲击’,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画有多值钱。”

        这种细微的“视觉误差”,散落在止庵朴实的叙述中,草蛇灰线,对于体现小说中人物的主被动关系、拿捏男女主角在不同阶段的心理状态提供着天然的合理性,而它带给读者适度的抽离感,又可以在另外一个维度里去品味各种引申而来的议题。

        “实际上冰峰跟叶生的关系是一个偏‘仰角’的关系,在叶生面前,他确实有一种自卑的成分在里面,他跟芸芸的关系则是‘平角’、甚至稍微偏‘俯角’的关系。我给他设置的就是这样,因为这是人的同理心,你和叶生这么一个人来往,就算你这时候外表不表露什么,你心里边也会想人家是高干子女,所以冰锋对叶生的这些感受,比方觉得叶生特别可爱的方面,其实可能只是他自己觉得可爱,这种好感里,主观因素特别多。你看每一次跟叶生一起出去玩,其实对他来说,都有一种内心的激动在里边,只是我没有把它直接写出来。他在后面越来越爱回味这个人,回味这种关系,其实是一码事,因为跟叶生的来往他是愿意的。”

        “又比如,他从来没有给芸芸拍过一张照片,可他在去天津时一下给叶生拍了 37 张照片,我不愿意在写的时候明确‘点’出这里多少有点势利眼,但是两个人位置差别大,相貌又差别大,而且冰锋自己是一个偏文艺的人,他在气质上跟叶生更近、更搭;后来一段时间里因为想着要‘干净’地复仇,他反感‘文艺’了,所以才觉得芸芸都是优点——其实这都是他的逆反心理。最初跟叶生来往的时候,其实全是很‘虚(偏精神层面)’的来往,跟芸芸的相处,他觉得很‘实在’,其实这都是冰锋自己主观里的‘自我强调’:我应该脚踏实地,这是有点刻意的。只是我不会明确把这个‘刻意’写出来,只写这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因为我用了这样一个贴近的第三人称视角的手法,我对他不能加评价,但我其实是在审视这个人。”

        八十年代北京的青年人

        这种带着“天然盲区”的视角,让小说里的陆冰锋完成自己的逻辑自洽的同时,也给读者跳脱出来客观看待、评价他的余地。止庵说:“我的设想,就是这个人不是个资质特别高的人,我把他设定得非常敏感,但很多时候状态又是茫然的。”

        比如说在小说第四部里边,陆冰锋与祝叶生再次邂逅——止庵说,这大概是全书里唯一一次使用“巧合”,但又合理,“因为那时大家平时能去的地方,范围就那么大”——两人的感情迅速回温让陆冰锋偶尔去憧憬“有限合理”的未来的同时,祝部长的病情恶化,又将复仇的紧迫变成了套在他颈项上的绞索。在这种矛盾与纠结里,陆冰锋看待祝叶生的视角,仿佛又加上了一层玫瑰色的镜片,越发显得“灯下黑”——他将她逐渐崭露出来的物质、叛逆、强势、优越的种种,都视为一种独有的“单纯”,甚至在祝家看到 Apple 主动把腿贴着祝叶生的腿时,都没有去想她们有什么隐秘的关系。而这种误判,又导致他对自己遮掩复仇秘密的盲目自信,面对着祝叶生不止一次暗示她已经知道他对自己父亲的仇恨,希望他放下心中块垒与过去和解,但“他根本听不出来”。

        “我想写出‘这个人’和‘那个人’的距离,我觉得这个‘距离感’,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小说对它是不太有意识的,我觉得这是个技巧。我借小说角色的眼睛,他可以随时在那儿看,但是我时刻得比他感受得多一些,但是我的感受不会写出来,只会埋在里边,假设有读者同样能体会到这一点。”

        为了让读小说的人能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止庵还使用了一个更加“古典”的写作技巧,如同《红楼梦》里的判词,不断地用出现在 1984 到 1986 年精英文化生活中的书籍、电影、话剧、典籍,去隐喻、暗示男女主人公过去的、当下的、未来的状态。在“契诃夫之枪”被人津津乐道的当下,止庵选择了反其道而行之,将猎枪分解成了铁粉、木屑、火药这样散落在各处、容易被忽略的碎片,甚至是肉眼不可见的分子、量子,为读者埋下了一个又一个可能需要动手去搜索的“梗”(就像读这本小说你需要一幅旧地图一样),让人可以嗅出更多复杂的味道,去抽丝剥茧地破解一处又一处的迷你智力游戏。

        止庵说:“譬如他们俩看的第一场电影,《神秘的黄玫瑰(续集)》,就是一个隐喻。”——这个系列电影,是罗马尼亚商业电影在 80 年代的经典之作,是模仿美国西部片风格的“罗马尼亚罗宾汉”的故事,电影中的女主角、交际花“阿卡塔”是个反面角色,是贵族势力在男主角“黄玫瑰”身边安插的间谍。“我是想暗示,其实叶生在这个小说的后半部分是有心计的”。

        又比如,祝叶生在陆冰锋家里聊天时,看似随意地提到了自己喜欢当红女演员殷亭如主演的电影《锅碗瓢盆交响曲》,但在这个信息点的背后,或许很多上年纪的人,还会依稀记得这个难掩高贵气的演员,演的却大多是“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的角色,恰似祝叶生“屈尊”来到胡同里的普通人家。

        电影《锅碗瓢盆交响曲》剧照,右一为殷亭如

      《受命》里出现的这些存在于 1984 年到 1986 年的文艺作品的名字,止庵在挑选时,“挑的都是那个具有隐喻作用的”。“包括叶生坐在冰锋家门口台阶上等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旁边搁的那本书,最早我写的是《美国自白派诗选》,临出版的时候,我说这个还是不太对,‘自白派诗选’跟叶生没有什么关系,她应该读《园丁集》,《园丁集》是爱情诗,也是我当年觉得写得最美的,这个时候,我觉得她读这个才合适。”

        “包括叶生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也是对人物关系的影射,和故事走向、结局很有关系。我觉得这小说应该有一个‘潜在的层面’,这种写法,其实也是一种古老的写法了。”

        但在最后,止庵还是会强调,挑选这些,“前提是那个具体时候,电影确实上映,书也确实找得着”。

      《受命》是一部自带阅读门槛、有些“挑人”的小说。作家贾行家觉得,可能会有两类人对它更感兴趣:“第一,假如你人到中年或者是中年以上年纪,对中国的问题有自己的思考;第二,你对北京这座城市或上世纪 80 年代这个时代感兴趣,这个时代的这座城,是很多事情的因缘和终结。”

        这种“推测”不是没有道理,《受命》如同止庵精心培植出的一个果子:朴素、藏拙的文本,是它需要我们花些时间去剥开的硬壳;文字背后承载和延伸出来的人物关系、旧日风情、历史轶事,是它甜酸可口、汁水饱满、令人舔唇回味的果肉;待果子吃到最后,我们的舌尖则会触碰到一颗苦涩得令人唏嘘难眠的内核——也就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如何反抗遗忘?

        止庵说:“80 年代还是记忆与遗忘并存的年代,在冰锋身上就有这么一个冲突在里面。现在这个冲突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们没有记忆,也没有遗忘,只有当下。假如他母亲不告诉他祝部长告密的事,他也是一个遗忘的人,正是他母亲告诉他有这么一件事,他才把原来的记忆都给激活了。我们总说‘反抗遗忘’或者‘抵抗遗忘’,其实遗忘不是靠抵抗就能抵抗得了的,该遗忘就遗忘,就像该记忆就记忆一样。我想写的就是一个人内在的冲突,也是我们时代最后的关于记忆和遗忘的冲突。”

        八十年代中期北京的交通工具

        在记忆和遗忘必须二选一的时候,在时代巨变的分岔路口,越见身边的人都在“往前走”,陆冰锋便越为自己背道而驰的选择增加一分自我赋予的使命感,成为了一个“主动不合时宜的人”。

        如果说祝部长的病情恶化是倒逼被动的陆冰锋必须行动起来的鞭子,那么无处不在的“遗忘”,则是让他主动选择逆时代而行的催化剂:患有阿尔茨海默的母亲在肉体死去之前就已经开始遗忘,了解父亲和祝部长之间内情、劝他对过去“宜粗不宜细”的贺叔叔也带着秘密死了,“冤案”的人证没有了,甚至就在他冲动之下想跟祝叶生坦白秘密时可以展示的物证——当年父亲陈尸的那间地下室,也在他眼皮底下被夷为基坑。

        已经知道内情的祝叶生明白他的困境:如果可以作为证据的人和物湮没于时间,那么他的“仇恨”的真实性也将变得可疑。在跨年夜的长安街上,她用艾略特的诗句暗示陆冰锋:“也许人类历史也有这样实际并不存在的时间点,我们置身其中,还以为是一个时代。”但这种借用文学作品向陆冰锋“递话”的宽慰,是虚无乏力的,并不足以让他回转方向。

        故事于 1986 年 1 月 29 日夜晚、祝部长生命最后之际,在陆冰锋身藏利刃、用从祝叶生那里偷配的钥匙打开祝家宅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但对读小说的人来说,脑海中关于一场即将到来的惨烈场景的想象,却像钢琴发出的沉重尾音一样还在拉长。

        待高潮在读者的脑海中靠脑补完成后,再翻一页,看到时间回到 2020 年春节前的尾声,才会发现 24 年前那场“理所当然”的谋杀,竟然以另外一种形式发生,而这个迷一样的夜晚,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复仇,亦没有预期中的解脱,反而将陆冰锋和祝叶生的余生,分别封存进了各自营造的精神茧室里,他们成了留在过去、再也走不出来的人。

        八十年代北京街景

        这个篇幅无多的尾声真实而又讽刺,或许显得并不讨喜。止庵借书中他最不喜欢的角色、陆冰锋的弟弟陆铁锋之口,滔滔不绝地向已经成为“领事夫人”的 Apple 讲述着自己追随了祝家大儿子去了深圳之后的个人发迹史,炫耀着自己对祝家的“忠诚”让女儿也攀上了祝家的高枝,曾经的仇家在第三代完成了联姻,顺带着说了一点哥哥的现状和与祝叶生当年的一点传闻;Apple 则在回应时说了一点祝叶生去了美国后的状态。陆冰锋当年内心中的价值冲突,以及祝叶生因此受到的影响,在书中所有角色后来的世俗成功中——甚至连后来“背叛”了祝家公司的丁芸芸,最后也成为了一家民营医院的院长——显得不值一提。

        陆冰锋选择了“过去”,止庵便也用“过去”的文风去呼应他的选择;陆冰锋选择了“抵抗”,止庵在《受命》的结尾,便也没有选择妥协——现在流行的写作,可以是在人的困境层面做足盘旋,却往往在面对终极拷问时虚晃一枪,用相对主义回避问题或用虚无主义瓦解问题,让作者与读者都轻松愉悦,而止庵却重拾鲁迅的风骨,用一出做实的悲剧,将逃避了太久的良心逼入死角,去直面已经模糊的历史幽暗。

        止庵说:“后来的历史也证明,大概到 90 年代以后,大家就不再去想‘过去’了,到 2000 年以后,曾经困挠冰锋的问题,大家已经彻底不在乎了。所有人想的全是如何发展、把自己生活改善。所以,冰锋是一个来自于‘过去’的人,他的时间向度一直往后伸,伸到伍子胥。而在 90 年代以后,大概没有人还对伍子胥感兴趣了,到这个小说的尾声,也就是 2020 年,他弟弟看伍子胥的电视剧,就觉得很可笑,整个价值观完全发生变化了。”

        “铁锋很自以为是,他年轻时因为不如他哥哥,心里始终有压力,所以后来他看到哥哥变得很颓唐,其实他多少有点得意,他觉得我比他成功多了”。从这一层含义出发,陆铁锋在尾声中涉及哥哥的部分,便有了“成功者”对“失败者”的误解和轻视,“是一段非常不可靠的叙述”

        作为 80 年代从小市民阶层依靠攀附权贵、奋斗进精英阶层的陆铁锋,喜欢用“成功学”的光环遮盖自己的道德不足和不择手段,是沾享时代红利的典型;而依靠“外力”早早改变自己命运的 Apple,即便在言谈中保留了些许文艺的本色,身上也早已没有当年那个先锋诗人的痕迹;更遑论近水楼台的祝家长子与强烈想改变命运、行事非常现实的丁芸芸了。他们“向前走”得越成功,就似乎宣判陆冰锋的“向后站”越失败,但陆冰锋个人的悲剧性越被无视、掩盖,这个时代的悲剧性便越刺眼、扎心。

        “可能历史最后证明这些人走的路是对的,但我还是觉得,失败者,或者说没有跟大家走到一个方向的人,可能也是一种英雄。”止庵说,“其实这个世界并存着两种‘英雄’,一种是顺势而行的,一种是逆势而为的——是不是可以这样来理解?”

        或许,与止庵在研究上有交集、又是同一代人的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对这本小说的点评是最到位的:

        “我们都在前人的影子里,但不是人人都知道。他以读者陌生的方式,告诉我们曾有的时光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形影,惟在被遗弃的废园里,才刻有曾存的隐秘。这时候你会感到,审视悲剧的人,知道什么是值得驻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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