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剑客,
或者说,我是一个用剑的刺客。
我以此谋生。
四岁那年,官府以窝藏乱党为由,屠杀了整个村子,我被师傅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之前,隐约遇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抚着我的额头喃喃说着,似再叹息什么,旋即便消失了。师傅来的时候,血祸已经落定。村间到处是凌乱的尸体,残垣断壁,大群大群的乌鸦在不远的上空盘旋。
师傅将我带到一座荒岛上,岛里有几座不太破旧的院子,我被随意的丢在其中。院落里有很多与我年岁相仿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来余岁。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都是被师傅救下的孩子,无父无母,我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师傅杀人。
我们杀人的手艺都是来自于师傅,是的,我把它称作手艺,毕竟二十年间,我都靠它存活。
我得吃饭。
师傅教我们杀人,教我们干净利落的,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掉自己的对手。四岁到十三岁,我唯一的目标就是练剑。
想要杀人,握剑的手得稳,得快,师傅不教我剑法,他说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舞给别人看,九年里,我每天练的都是同一个招式,端剑,出剑。
练剑的那几年里,那些年长于我的师兄陆续被师傅带走,大多数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极少数人,他们后来都性情大变,平日里最喜热闹的,也变得寡言。时常盯着一处,不与人交谈。
十三岁那年,师傅带走的是我。
九年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师傅的居室。师弟们常说的吃人的居室,师傅的房间并没有我想象中阴冷,只一张木床,一方木桌,角落里摆着两条长凳,凳子上放置一个漆红的木箱。大概时间久远,木箱上的红色有些隽黑。
我站定在角落里,师傅像是同师兄们商量着什么,过了半晌,师傅走出房门,不出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把剑带上。”
这是这么多年里师傅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匆忙跑回房舍里取出长剑,我知道,此次出行,我可能会像以往的师兄们一样,再也回不来。我不慌张,甚至有些怪异的兴奋。师傅后来告诉我,那是我骨子里就有的嗜血,我天生便该是一个刺客。
当血液从身体中涌出,大股腥味肆无忌惮的在院落里散开时, 我先前的一点兴奋早不知被冲往何处去,三年前出剑便不再颤抖的手又抖了起来。师兄见我神色苍白, 便让我到院前守着,不要放跑他人。
血气渐渐溢出院子,我蹲在门外,将长剑抱在胸前,院内火光冲天,凄厉的叫声不断。
我把剑抱的更紧了。
忽的,外院的门开了,从里面踉跄的走出一个身影。那人散乱着头发,柱着一柄长剑,虎口间的鲜血顺着剑柄流了下来。在地上拖成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望向我,竟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大概是觉得杀了我之后,便能活着离开了。
我起身,拔出手中的长剑,我想像着在房舍里练剑时的样子,他颤巍的向我走来,步履有些蹒跚。
寒光一闪,他提起的长剑还未刺出,便掉落在了地上,一股暖热的液体喷出,染满我拿剑的手。
我竟不再发抖。
我想起了我在房舍练剑时的那截木桩,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光滑的木桩早已是千疮百孔。木桩上时常栖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初时见我便躲,久了竟也不飞了,停在桩上,似在看我练剑。
师兄带我回去的时候告诉我,院子里是一伙匪盗,劫了他人的院子,他们抢劫村子时,竟以杀人为乐,朝廷发出了悬赏的告示,师傅便让我们前去取了人头,换取赏金。
师傅将赏金分与个人,我时常在小岛,花不来银子,便将得来的钱财放入小坛中,埋入房舍前的桃花树下。
雨净风来,我在岛上的日子就像周边的清水一般,只一点散不太远的涟漪。
师傅没有在来找我,我依旧练剑,依旧是那么一招,端剑,出剑。院里的木桩不知换了多少。房舍里常有新的孩童来,也有很多老旧的身影不再见过。只那只小鸟常来,它不知木桩换了,依旧落在那里,一蹦一跳。
【二】
三月初还,院里的桃花开了,我摇落一些花瓣,放与小坛中酿酒。不练剑的时候,我常坐在树下,喝着新酿的酒,看着院子里师弟师妹们练武,有些身子瘦弱,剑也提不起来,又或习得一招一式,便相互打闹玩笑起来。
长风从院外吹了进来,几瓣细碎的桃花落在酒中,我常这样睡去,直到天色渐沉,花瓣也落了满身。
十七岁那年,师傅再次来找我,我跟随师傅走进他的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同四年前一样,只是那只漆红的木箱更隽黑了。
师傅让我去杀一个人,一个朝廷官员。师傅说他欺凌百姓,无恶不作,师傅说我的父母,我的亲人,就是被这样的人害死。
我应声,出了小岛。
官员的住所,不比寻常人,四周都有严密的看守,我在不远处等着,天色暗沉了下去,月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迟迟不肯出来,今晚,是个好天气。
墨色来袭,我背着长剑,转身入了府中。一番寻迹之后,目光所触,那官员正躺在床上,想必早就入了梦乡。我悄声潜了进去,一剑便封了喉。大抵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被了结了性命。
我回小岛之后,师傅照例拿了银子给我,说是赏金,我没有多问,依旧把它埋入树下的酒坛中。
此次之后,师傅便常来找我,我练剑的次数少了,时常不在小岛,树底下的银子越来
越多,我也愈加寡言,偶尔得空,我便在树下喝酒,然后大醉而睡。
【三】
四月后的一周,我照例出门杀人,一个小吏,竟也学人残暴, 我去到他家时,他不知从何处绑了一个女子。女子苦苦哀求,他充耳不闻,反而笑的更甚。
我怒急,一剑长啸而去。
女子叫清柏,她说为了给父亲治病,便向那小吏借了银两,时日长了,父亲重病不治还是走了,欠的银子一时无力偿还,想着先拖欠一段时间,待她找了差事再慢慢归还。谁知那小吏竟胆大到将她绑了过去。
我止住她,让她不要再跟着我。我说我本就要杀那人,救你只是无心,她仍是不依,紧跟在我身后,
我走到酒馆的二楼,要了一壶酒,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楼下熙熙攘攘,货郎的叫卖声不断,有时候也想在城外买一份田地,种几棵桃树,娶一个平凡的女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我手中的剑,注定过不了这样的生活。
正出神间,清柏大大咧咧的坐在了我的前方,夺过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呛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我不禁轻笑。这酒烈的很呢,我说。
清柏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话,从她一人照顾重病的父亲再到后来寻找差事碰壁,我能听出是苦的,她说的平淡,像是复述别人的故事。她像是醉了,但仍然含糊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的样子,像极了我练剑时遇到的那只小鸟。
我把清柏送到了客栈,给她留了笔墨,让她醒了以后城南尽头的一座院落里住下,那儿的主人远去经商,留下一座空宅子,只需定日子打扫一番即可,我说这是我给她找的差事。
我回到小岛之后,时常想着城南的小院子,每每师傅派我出去时,我总是要到清柏那里,每次见着,清柏都是在打扫院子,我说不必天天如此,一月一次足矣,清柏不肯,她说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做不了报答,每天打扫一番,自己也心安些。
我笑了笑,走到一旁的石桌上喝酒,去年酿的桃花酒,现在喝起来最为适宜。
清柏不好酒,却喜喝我酿的桃花酒,她说这酒不似寻常的酒烈,喝起来却很留味。后来我取桃花酿酒时,总会想起她醉醺醺说这些话的样子,欢快的很。
我时常喝完酒就走,趁还未醉时离开,我怕晚点,便不想走了。
【四】
木叶快要落尽的时候,黄昏刚刚抵达小岛,我同寻常一样练剑。师傅过来寻我,我很少见到师傅如此严肃的样子,或者说,从来没有。
师傅说,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皇宫里发生了政变,皇上的弟弟玠与妃子同谋,毒死了皇上。玠篡改了遗诏,堂而皇之的坐上了王位,玠在政的这二十年,屠戮忠臣,杀掉了先皇当年身边几乎所有的人,只一个侍卫,在一个好心妃子的帮助下,逃出了皇宫。
玠好色奢侈,在位时大大增加了百姓的税收,若遇到收成不好,交不齐粮食,就得以性命相抵。弄的天下人心惶惶。
侍卫出宫的那一刻,便发誓,无论用什么方法,就算穷极一生,也要将玠从皇位上推下去,以正先皇之名。
侍卫从各地带回被玠残害的所幸存下来的孩子,教他们暗杀之术。这么多年过去,侍卫联合了天下一些有志之士。一张暗无声息的网正慢慢的铺展开。
他们可以解决掉所有的守卫,但玠的身边,有一剑客,名叫羽生。此人剑法超群,寻常人奈何不得,要想杀了玠,必须要突破他的防守。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精通暗杀之术,能够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
“这么多年,只有你,有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师傅望向我,表情凝重的说道。
我看着师傅,我从四岁便跟随师傅,到如今十三年,师傅的眼神不再似当年一样明亮,鬓角也有了斑白。师傅老了。
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好事,手上尽是他人的鲜血。天下苍凉,如果能为百姓做一件好事,让孩子不要经历我这样的人生,到也是一大快事。
我起身望向窗边,天边有了些许微光,太阳从云层中逐渐挣扎了出来,我回头看着师傅,点了点头。
我告诉师傅,给我三天的时间准备。
我从桃树下取出银两,在城里扯下几套衣服,带上仅有的几坛桃花酒,去见了清柏,我把衣服送与她时,清柏有些羞涩,脸上浸满了红晕。我告诉她我把这座院子买下了,让她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告诉她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清柏打开酒坛,斟入杯中敬我,她说谢谢我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长风徐徐吹了进来,坛中的酒快要饮尽,天已经黑了,夜色不紧不慢的笼罩了院落,我起身欲走,清柏却紧紧拉住了我的袖口。
“酒不够喝,你能不能早些回来,酿给我喝。”清柏盯着我,眼眶有些发红。
我怔了怔,旋即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叫清柏不要送我,独自一人,向着黑夜走去。
【五】
师傅说的没错,二十年的布局,皇宫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迹可循。借着黑夜,我在众人的帮助下,一层一层的突破防守,直至那个最终的地方。
整座皇城的中央,玠就在其中,我隐入墨色中,几盏昏黄的长明灯隐约识到我的身影。长剑出了半截,我把灯守的尸体拖入角落里放好。
从两侧的耳门进去,便是玠的寝宫了。灯火不明,看来玠已经睡下了,我守候在角落里,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整座皇城渐渐陷入沉睡,偌大的寝宫中,只剩玠的呼吸声均匀的散开。
我从黑夜中走出, 手中长剑斜垂,向着玠走去,只要一个呼吸,剑尖就能划破玠的脖子。
忽的,一声剑气从后方传来,我无法继续行刺,长剑转身,挑过对方的招式。
来人一袭黑衣,剑上寒光凌冽,似有一股锐气散出。
“羽生。”
我双眼微眯,毫不迟疑的,箭步向着羽生冲了过去,既然已经暴露,暗杀便毫无意义可言了,我不顾性命,丝毫没有防守,剑招疯狂的向着羽生掠去,交错之间, 鲜血从我的衣衫中溢出。
我并不是他的对手。
一股苍凉从心底涌出。几年间,我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如今这因果,也算落到我的头上了。
我忽然想起小岛里的几株桃树,练剑时的木桩和上面跳动着的鸟儿,我想起清柏喝桃花酒的样子,她拉紧袖口不让我走的神情,院里的酒快要喝完,只是我再也不能去酿。
眼前暗淡了下来,长剑刺穿了我的肩胛,我应声倒地,血似桃花般绽开。我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六】
我在一片荒芜中醒来,眼前站定一个模糊的快要散开的身影,我忽然觉得这身影无比的熟悉,头疼的快要裂开,我想起十三年前,我四岁时出现在村里的那道身影。
我挣扎的站了起来。
“吾有一术,名曰造命。”
时间像一幅幅画面,一张一张的从脑海中掠过。我看见四岁时被师傅抱走的样子,看见自己不分昼夜练剑的样子,看见第一次遇见清柏的样子。我伸伸手,好像那些过往就在眼前。
我以为这一切只是我临死前的臆想,可当我清醒过来时,那道致命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羽生的长剑脱落,惊愕的退后了几步,失神间,我袖口的匕首脱手而出,刺穿了他的咽喉。
玠已经醒了过来,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着,我不作多想,转身结果了他的性命。
天边泛起了一道惨淡的白,我收起长剑,隐入将要消散的黑暗中。
【七】
朝廷掀起了巨大的震荡,师傅凭借多年积蓄的力量,也是多数人的期望,将先皇的长子元推上了王位,元是一代明君,关心百姓疾苦,轻劳役,减赋税,短短几年便消去了玠对苍生所犯下的罪行。
我最后一次来到小岛,取了桃花,把长剑埋在树下,向城南尽头的院子里走去。
我在院子里栽种了桃树,每年桃花开了的时候,我与清柏坐在石桌边,聊起多年前的细往。我总戏弄清柏,
“你第一次跟随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看上我了。”
清柏浅笑,旋即使唤着我去拾取桃花。这么多年过去,清柏仍旧喜好我酿的桃花酒。
桃花开的正香的时候,院外总会有一只鸟儿飞过来,不知道是否是我当年练剑时看到的那只。
元和九年,我与清柏孕有一子,名曰景。
天盛二十三年,我与清柏相继离世,景将我二人埋于院里的桃花树下,终年七十。
【尾声】
大股腥味充斥着四周,我勉强的半睁着双眼,隐约遇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抚着我的额头喃喃说着,似再叹息什么。
“汝这一生,虽未亲身经历,也算有所体悟,这一生之事,皆为汝心中所愿,汝就无需过于固执了。”
我闭上双眼,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是年,先帝驾崩,其弟玠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