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我的老师

      赵咸熙

                        后      记  （4）

        漫长严寒的冬天快要过去了，辛苦劳累受尽冷冻的农村人，从进入腊月门开始，就一天天数着阴历日子。过初五早饭按风俗就要喝五豆小米粥或杂粮饭，过初八就吃腊八臊子面或喝腊八粥，接着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就要过小年。老人们传下来的歌谣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灶王爷生，摆糖瓜，娃娃们来了都爬下（指磕头），核桃枣儿散娃娃。”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扫卫生，洗换门帘，纸糊窗框，屋里屋外，干干净净，擦案洗碗筷刷锅台，在挂有灶王爷夫妇画像前面放一恭桌，垫上黄表，摆上腊烛香炉，敬献柿子柿饼大枣核桃芝麻滚子琼锅糖等恭品，然后双手作揖烧香点烛，揭下旧的灶王爷夫妇画像，跪在恭桌前面放入铜盆内焚烧，以示灶王爷升天了，孩子们也都跪在大人后面作揖磕头，随后将恭品糖果一一分散给娃娃们享用。这是孩子们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天，大家喜笑颜开，兴高采烈，拿着糖果，跑来跑去，玩耍热闹。再过六七天到大年三十除夕夜，家里主人在厨房贴上新的灶王爷画像，表明已经从天上回到家中，整个议程主事人都要庄重肃穆虔诚认真敬心祭祀不能马虎，期盼来年风调雨顺衣食无忧洪福齐天，避免触犯神灵天降不祥厄运将至。

      小年过后仅隔一天就是腊月二十五会，这是全年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集会（月尽三十是除夕集会只有半天），四面八方的乡里人都来赶集置办年货，号称“母猪会”，原因是人多货多最煞货，即使货物再多到天黑也能卖完。能不能过年，就看这一天，这天集会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大家默认不成规矩的规矩，就是紧挨街道两边的村里人都可以提前抢占摊位，让卖货的租用，集会结束时付给摊主两三角摊位钱。当清晨天还未亮，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早早起床，拿着棍棒匾担杈把扫帚绳索皮条长椽长凳只要有长度的家具都可以放到街道两边占摊位，等候卖货的人来占用，大人小孩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只等着看摊位收底子钱，抢占摊位中难免发生口角争吵打架斗殴事情，所以父母亲对这种不劳而获投机取巧欺行霸市的现象非常反感，一直不让我们兄弟姐妹占摊位，只能在自己家门口为亲戚朋友占几个位置，也不收钱，仍旧干着深井绞水叫我们兄弟抬水送给老冯娃牲畜市场（每桶5分钱），使我们心里很不舒服，放着轻松活能多赚钱的事不干，却心甘情愿下死苦少挣钱。父亲看到孩子们有情绪，便耐心地对我们讲道：“古人言：君子于以义，小人于以利，见小利则大事无成。咱们家几辈子人一直是【耕读传家】，讲究安贫乐道，宁可清贫不愿浊富，出于污泥而不染。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格名声才是最珍贵的。”他还引喻北宋汪洙《神童诗》五言绝句：“天子重英豪，文章叫尔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以此激励自小要立德立言立功立身，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父母亲的人生观对我们以后为人处事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过了二十五集会，家家户户都要磨麦面蒸年馍花馍虫虫馍，油炸豆腐丸子麻花鸡肉鱼肉高丽肉，经过紧张忙碌充分准备，接着就要过腊月除夕夜，而父亲也忙着给村院乡邻义务书写春联，中堂，条幅。他虽出身军伍，戎马生涯二十余载，但自幼跟随祖父习字练功，一手苍劲秀丽放达之赵体墨迹闻名乡里，给人以军人英武豪爽之感。记得那时，我们家房子里靠近漆黑大方桌西墙上，中间挂有外祖父郭海明字汉章（曾任前临潼县令省高等法院主任书记官）书写的宋代文学家苏轼《后赤壁赋》中堂条幅，内有“江流有声  断岸千尺  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十六字排偶句式，至今记忆深刻。两边悬挂家乡孙镇街南二十里地平路庙郭家靖国军首领号称“关中怪杰”郭坚的墨迹：“铁肩担道义    妙手著文章”书联，特别是下款署名郭坚的郭字右偏旁搭尔竖笔足有一尺见长，向下连笔带写一个小的繁体草写堅字，刚劲秀气。听父亲讲：郭坚即使行军乘坐轿车，车后总带一块石砚，足有石盘那么大。郭坚虽系清末民初一武夫，但有一手雄健粗放之巨字，显得颇有特色，深受父亲推崇。那时父亲给乡亲过红白喜事书写请帖或中堂轴子，红黄纸面绸缎凌面因尺码较大，面积在1.3mx1.8m—1.5mx2.0之间，一般桌子板台放不下，父亲就在院地上铺垫芦席，将书写的物料放在上面，脱鞋圪蹴伏身，用大老碗盛墨，拿起粗壮的抓笔，奋力题词：【福夀康寧】【教子义方】【音容宛在】【遺愛千秋】墨宝字迹恭洁俊美，刚揉并济，飘逸奔放，深得乡邻赞誉。他也要求我们兄弟姐妹认真苦炼书写大字，先习欧、柳，再习赵、颜，这样写字功力比较深厚。熙哥初中寒假在家，擅长小楷，常帮父亲抄写书信，为了炼好大字，听父教诲，在破盆里和上稀泥，用扫帚把蘸上在旧屋一块方砖上炼笔，收效显著。为后来成为国家一级作家书画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此外父亲还给我们讲解如何拟好写好对联春联，他自己有一本《应酬》手抄小册子，里面罗列了社会各界逢年过节婚丧庆典楹联名词书写参考，是一本难得的百科全书。可惜在后来的运动中连同屋里挂的外祖父和郭坚墨迹当作“四旧“一起被烧掉了！

外婆舅舅父母亲哥哥合影

      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全家人坐在豆颗大的油灯下，听父亲讲历史上名人名相有关楹联诗词故事，他说起了明朝三大才子之一解缙五岁时上学下雨跌倒遭人嘲笑顺口说出《春雨》打油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还说解缙自幼家贫，对门一财主栽一池竹子，解缙在自家大门口贴了一副对联：“门对千杆竹    家藏万卷书”；财主一看生了气，叫手下人将竹子砍了，解缙一看随即在对联下面添字变成：“门对千杆竹短  家藏万卷书长”；财主一看更加气愤，叫人连根将竹子挖掉，看看你怎么写。解缙看到没有竹子，马上又在对联下添字变成：“门对千杆竹短无  家藏万卷书长有”，这下财主气得没有办法了，只好认输，打心眼里佩服解缙是个神童天才！另外父亲还讲述了当年杨虎城将军主陕期间，为西岳华山广泛征集楹联，最后经过层层筛选，文人墨客专业学者评论，其中一副楹联独霸鳌头，内容是：【華岳昭昭两扇金門朝北鬦    黄河滚滚一條玉带鎖西秦】。除夕夜晚，全家人欢聚一堂祭祀先祖，挂红灯笼，贴红春联，吃年夜饭。随着咚咚咚轰隆隆大雷子炮震天巨响夹杂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农历大年来到了。那一年多亏马叔叔给我们家送来的五十多斤麦子，父亲破天荒头一回用大黑驴拉礳子磨麦面，而以往因为没有牲畜都是大人小孩用人力一圈一圈转着推礳，累得两腿发软，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汗流满面。可能是长时间礳面没有用过驴子，父亲把它套在石礳的拉杠上，那大家伙好像不愿意拉礳很不听使唤，不是走走停停就是扭头偷吃礳子上面的粮食，所以只好让我牵着驴拉礳子转圈。这时候大妈（伯母）从供销社帮忙做饭回家了，她来到礳房看到此景，立刻拿来一个两头系着绳子的长棍，一头拴在黑驴嘴巴边的叉子上，一头绑在石礳边的环子上，并用一块黑布罩住驴子的双眼，轻轻拍打了一下驴屁股，喊了声“嘚！”嘿！这下子真灵验，驴子竟乖乖地拉石礳转开了。大家一下子松了口气！看来连磨面这样简单的粗活里面也有巧门，“一巧不得，少挣几百”，经验证明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后来才知道，原来过去老家礳面一直由大妈经管，经验十分丰富，她名字叫秦都爱，出身孙镇街西五里地的汉村农家，自小跟着父母在家务农，学种庄稼，纺线织布，礳面蒸馍，做饭炒菜，样样能干。她中等身材，体魄壮实，脸色红润，干活迈力，整天像男人一样手提肩扛，从不叫苦叫累。在礳房里大妈成了大忙人，只见她挺起腰杆，挽起袖子，伸出粗壮的胳膊，向礳子上面倒麦子，拦礳出来的麦粉，围绕石礳打扫，用簸箕把麦粉倒进罗面柜子里不停地摇动手把罗面，长方体的罗面柜里发出了哐哐当当嘻嘻莎莎的面粉声响，不到一会儿，大妈的头上身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粉尘，她高兴地对母亲说：“过去你们在外面忙活，曼丽（大姐）和熙儿（哥哥）在家里由他婆看管，娃娃们爱看礳面，我就把熙儿抱着坐在罗面柜子上，一边罗面一边教娃唱老先人几千年留下来的礳面歌：一斗麦两斗麦，倒在礳子上没人推，公鸡推母鸡播，鸡娃地上拾麦颗，狼在山里打柴火，老鼠担水饮乳鸽，蛤蟆爬在锅沿上，吱啦吱啦喝面汤。”大妈刚一唱完，惹得大伙都哈哈大笑起来！礳面房子里充满了兴奋与欢乐，连正在转圈拉礳的大黑驴子也驻足竖耳“啊噢！啊哦！”叫了两声，大妈笑嘻嘻地说：“黑驴子也爱听古经！”大家笑得更起劲了。不到一个钟头，半口袋麦子很快磨完了！正在这时，伯父和父亲都来到礳房，大家七手八脚卸了牲畜，打扫卫生，收拾好了礳房，母亲特意分装了上等细（白）面和中等粗（稍白）面，最后将麸皮与下等面粉混合一起，并对一边擦脸一边拍打身上粉尘的大妈说：“现在有白麦面了，大年三十晚上咱俩家一块包饺子初一吃。”大妈高兴地点了点头。年关一天一天逼近，大妈每天都在街道上忙碌，给供销社糕点厂做水晶点心、酥饺、麻花、小果子、大红果，给信用社邮电局做八宝甜饭、葫芦鸡蒸碗，给乡政府炸丸子、油糕、做甑糕慰问乡村干部，一天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在除夕傍晚，大妈一改往常拿回几包油泊烙的习惯，这次却提回来了二斤多猪肉，兴冲冲地对母亲说：“我马上给咱剁肉馅，你採面，晚上包大肉饺子！”母亲很乐意地和大姐二姐忙活起来了。这时整个一冬天连大门都没有迈出一步的祖母，拄着黑色龙头柺杖从屋子里走过来，她个子矮小，颜面黄廋，眼睛朦胧，头戴黑绸棉帽，身穿酱色印有金黄圆夀字的福绸大巾棉袄和黑色棉裤，裤角用白细丝线紧扎，穿一双三寸绣花棉鞋，噔噔噔地走近案板，挺起腰身，顺手抓了把面团，大声嚷道：“敬先人的饭你们别管，叫我来做！”她伸出干廋的手指，拿起杆面杖，快速地推出一张圆形面皮，并用一个小茶碗，在面皮上拧出一个个饺子皮，很麻利地捏着饺子，用双手指提起饺子两边猛然一转，竟变成了一个小圆宝，高兴地说：“你们看看！这叫啥？叫馄饨！大年初一敬先人，就要让先人尝尝馄饨！”婆一连捏了三十多个馄饨。停了一阵，她举起双手，一个手食指捏着拇指继续说道：“你们再看看，两个指头在上面八个指头在下面和一个指头在中间九个指头在外面这是干啥哩？”大家都在思索婆说话的意思。婆又开腔了：“二上八下是捏饺子，九外一中是捏窝窝头。连戏上也唱道：看人家过新年二上八下，想自己辞旧岁九外一中。日子过好了就吃二上八下（水饺），日子过烂了只能吃九外一中（窝窝头）！”大家都哈哈哈笑起来了，婆那黄廋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祖母段儒雅

        第二天天蒙蒙亮，整个街镇村庄都响起了咚咚咚吧吧吧鞭炮声，似乎大地都在振动，礼花弹红满天火花四射将黎明的天空泱红，“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代诗人王安石的《元日》（旦）形象地描述了古时人们辞旧迎新欢度春节的快乐景象，同时也预示变法改革新制度带来的成就。在那时我们两家虽然有八九个男孩子，大人们因家穷无钱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一个小爆竹，所以过年屋里屋外除了驴叫狗咬始终是静悄悄的，但孩子们还是想方设法增添过新年喜庆色彩。我们把未烧尽的棉花杆黑木渣砸碎碾成粉末，加上烧锅底下的黑锅煤粉，再从南埝下面刮些白色的碱硝，剥离十多个火柴头和一点硫磺粉末混合，捲在恭桌子上面的黄表纸或其它废纸中，做成了20cm长的细蹍子，娃娃们都叫作“滴滴碾”，用敬先人恭桌子上烧着的香火点燃，就冒出火星星，发出吱吱吱叫的响声，这个好玩艺是熙哥上县中，学化学得到的好方子！特别是漆黑夜晚，点着提上，跑来跑去，欢呼雀跃，轮着转圈，如星火缭绕，火圈飞转，绚丽多彩，还不掏钱，真个美！好容易盼到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天黑乎乎阴沉沉的，孩子们早早爬起来，穿上新衣服新鞋，因孩子多家穷，新衣服比平时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洗干净了，就这样大家都很满意！在熙哥的带领下，我们兄弟八九个大的跑着小的抱着去赵姓自家族里拜年。按辈分顺序，先到后村自家户人称北岸五老爷家儿子叫润虎的拜年，再经过大涝池去前村铁娃家，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比我们家辈分高。再返回来进入小花园巷西数第一家高门楼，一股清草夹杂骡马粪便臭味迎面扑来，大门口一个石槽里拴了三个长腿牲畜，正吃草料，戴相老汉驼背弯腰忙碌着拌草，大厅房下只见冯娃爷正在祖宗画像前敬献糖果点心饺子等恭品，他光着头，红堂堂的脸面挂满白胡须，仍旧套着一年四季没有换过的灰老鼠皮，上面沾满污垢油渍，已经发亮，双腿下面扎着黑带子，唯独换了一双白底棉窝窝。他一看到我们来拜年，立马整了整衣衫，双手作揖烧了一柱香，然后转身坐在恭桌旁边的椅子上，面带笑容地说：“磕头给爷磕头！”我们大小娃娃一齐爬下磕头作揖，高声叫喊：“冯娃爷过年好！”大家站起来刚一拍腿上的尘土，老冯娃就马上制止嚷道：“不敢拍土爷爷爱干净！”接着用他那黑呼呼脏兮兮的手指在桌边一个碟子里捏了几个干柿饼和一些指头大的小果子笑嘻嘻地说：“快拿上吃柿饼小果子！点心天鹅蛋（即大红果）叫先人吃！”并顺手从桌边的盆子里拿出一包干玉米棒外叶裹着外面用草绳子绑着的东西交给我哥说：“把这包软糜子甑糕送给你婆，叫过年尝尝！”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娃娃们！要下苦心把日子当会事过！花钱要忍，还账要狠！粮食都是从苦里掏出来的，日子过好了人都看得起，日子过烂了人都离的远！你们看看你戴相叔，河南逃难上来，几十年了，吃喝不愁，连过年也不回去，一年十二石麦，哪有这样的好事啊！”老冯娃爷送走了我们，赶紧帮戴相收拾牲畜圈了。我们自小也不明白，老冯娃是个农村粗人，字认不了几个，凭什么能把日子过红火？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和祖母伯父父亲闲聊一坐就是一下午，当然每逢五天一集会例外。而且特别吝啬，经常在牲畜市场为一锨牛粪把我们这些拾粪娃撵来撵去，叫我们骂他咒他老不死的！记得有一次快过年了，父亲出外借粮未回，家里没有吃的，母亲就让哥哥到冯娃爷家借几个烧饼充饥，老东西只给了四个冻柿子，父亲带粮回家，沉默了一阵，意味深长地说：“柿子！柿子！他是让我们忍事（柿）”。以后每年三十除夕夜，家里都要吃红柿子或柿饼，让我们以后长大成人处事接物“忍”字当头。给赵姓自家族拜年回家后，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只让母亲先把她捏的馄饨下锅煮熟，而叫勤快朴实手巧能干大妈（伯母）烧锅，自己拿了四个青瓷碗和三双象牙筷子，每碗盛六个馄饨，由伯父父亲长子熙哥每人端一碗放在恭桌上敬献祖宗，并倒上三杯清茶，下余馄饨盛在青瓷碗里带小碟菜蔬小碗面汤端盘送到祖母屋里。然后全家人一起高高兴兴吃饺子过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