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豪气 儿女情长——双面英侠贺铸

纵观宋代词人,或以苏辛为代表,慷慨豪迈,大江东去;或似柳永二晏,缠绵悱恻,清殊婉约。但贺铸却是个例外,他在豪放和婉约之间翱翔驰骋,随心所欲,让这两个截然对立的风格在他的笔下达到了高度统一。而他的人生,也正如他的词作一般,在英雄豪气和儿女情长中,活出了别样的姿态。

宋神宗熙宁二年,17岁的贺铸怀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离开家乡来到了遥远的汴京,因为太祖贺皇后族孙的身份,当了个正九品的武官——右班殿直。此时的贺铸踌躇满志,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金印锦衣耀闾里。”然而,一个人的才华可以决定他的作为,而他的性格,却能决定他的去向。贺铸一生,性格狂放不羁,豪爽精悍,行事作风犹如秦汉侠客。《宋史》中记载他:“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

纵然是达官贵人,贺铸也丝毫不会掩盖自己的看法,常常当面讥讽辱骂对方。这样一个狂人,就算放在现在的社会,这世界也大多是容不下他的,更何况是在当时。诚然,没有这样侠气纵横的性格,贺铸不会一生沉沦于下僚,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词史上却多了无数慷慨激昂、悲声长啸的名篇。

自17岁步入官场,二十年间,贺铸在右班殿直、临城酒税、徐州宝丰监这种芝麻大的小官之间兜兜转转,蹉跎人生。从17岁到40岁,是一个男人最为重要的20年,无数英雄豪杰都在正是在此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而贺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些无形的大手拨弄,被那些他鄙夷的、轻视的人所轻视,在不甘之中度日如年,只能靠醉酒来无力地对抗。亦用这醉酒误事,来聊以自慰。

对于历史上大多数的文人骚客而言,人生总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恃才傲物,自矜自持,一方面却又渴求入世,得到认可或者一展抱负。此时的贺铸便陷入了这样的矛盾:如果年轻时候的自己,能放下这份狂傲,如今会不会也略有一番作为。

那个曾经的侠气少年,纵然被岁月的侵蚀得不成样子,但他的一腔抱负仍在,只不过在沉沦之中,化为了一腔悲愤。在这悲愤之中,贺铸想起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李太白,提笔写下了那首《行路难》: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武能徒手搏虎,文做悬河之辩。这样的英雄人物,倘若能一展抱负,定能高车驷马,拜将封侯。可是如今,却只能坐着像鸡笼一样的破车,骑着如老狗一样的劣马。李太白尚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自己,却只能无奈的发问—“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岁月蹉跎,连天地都会衰老,何况于人?可为何却迟迟等不到一展胸中丘壑的那天。岁月在不断流逝,珍惜短暂的人生,来吧,把美酒满上,干干干!喝喝喝!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也许在日后他写下“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的时候,他才最终得到了关于这段矛盾人生中,他想要的答案。

而同样在青年时代,和他的慷慨豪放相比,贺铸却又有着细腻而卑怯的一面。

人生在世,容颜举止浮于面,而才华品格潜于心。但人与人的交往,却往往止于表面,

样貌看的顺眼了,或许才有兴趣细细了解一番其人的才华品性。而对于相貌丑怪之人,这世界从来都不会体现公平和善意。才高名著者如左思潘安,亦不免被人以貌相取,潘安出行掷果盈车,左思却只能得到瓦砾和唾弃。

说贺铸,万万逃不过他的容貌。据《宋史》和程俱的《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记载,贺铸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这样的样貌,是很难讨得人的喜欢,而偏偏在这样的外貌下和任侠的出事方式下,却藏着一颗细腻敏感的内心。

纵然他曾自诩道: “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可贺铸的内心,却清楚地知道,这相貌给他带来的阻塞,隐隐化为了卑怯。面对那时常出现的倩影,他只能远远地观望,他怕,他怕自己的丑陋和冒失会惊吓到对方,他没有去表达自我的勇气,只能目送芳尘。而终有一天,那个熟悉的倩影不再出现,他那无可承托的暗恋和无可奈何,都在这一川烟雨之中,愁绪万千。

这便是那首最负盛名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在经历了人生的沉沦和不得志之后,他终于将这情感的怅惘和人生的怅惘,看了个明明白白。在千百年后的我们看来,能写出这样神采飞扬、雍容妙丽的篇章,谁还会在乎他的相貌是否畸零丑怪呢?

宋哲宗登基之后,贺铸的处境变得略好一些,在李清臣、苏轼等人的举荐下,他从那些繁琐卑微的武官职位上离任,改任文官。此时的贺铸尚有一番雄心壮志,他认为自己正处盛年,是时候展开手脚,有一番作为的时候了。可是很快,现实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哲宗皇帝登基后,北宋王朝江河日下,对内废除变法,对外委屈求和,国力衰退,名生凋敝。而在朝堂之上,人们尽皆追逐的,都是自己的权谋官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微言轻的贺铸仍旧得不到任何施展的空间,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改变任何局面,刚刚燃起的一腔抱负,再度熄灭。此时的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如刀锋般锐利的青年,那个矫健豪爽,饮酒如鲸,视权贵如无物的少年侠士,也步入了庸俗而无力的中年,他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他不得不看着,他无能为力。

想到此处,他义愤填膺,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不断涌上心头,写下了这篇摄人心魄的《六洲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⑽,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英雄少年,任侠意气,结交海内英雄,彼此肝胆相照,英雄相惜。大家饮酒作乐,如长虹吸海,骑马狩猎,所到之处兽穴俄空。这是怎样的一段经历和交游。哪怕那段岁月是那么的短暂,离自己又这么的遥远,那段浸透了青春、血性、侠气和热望的岁月,哪怕如今的一切是如此的困顿凋零,困顿到自己心都冷得透彻了,他仍然忍不住会回首怅望:因为那样的快意,只要经历过,就无法再忍受余生的晦暗。

人生,总是痛快于此,也痛于此。岁月倥偬,自己纵然尚未老去,但却一筹莫展,锐气殆尽,就连身上的佩剑,也在西风中发出怒吼。他的心是冷的,手是冷的,却仍然要把手伸向曾经的热诚来取暖,哪怕那热诚,会灼伤自己。在痛于斯时,便只有登临山水,将一腔忧思,寄托给琴声与鸿雁。

几年之后,贺铸辞去了官职,回到苏州隐居。

回到苏州后,等待贺铸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心境。曾经轻裘快马、纵横江海的生活早已远去,他感到了疲倦。而随后,他的妻子也去世了。

人到暮年,对于一路走来的得失对错往往会过于敏感。而在这样一个凄冷的雨夜,冷雨浇透了他一生英侠背后的脆弱和孤单。茫茫然回顾四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如今再度重游,却是万事皆非,那个曾经听他诉说难酬壮志,呵护他内心脆弱、为他挑灯补衣的人,再也不能见面。只留下了自己像失去伴侣的鸳鸯,不死不活的梧桐。

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于是他便走到了那座新坟之前,他走得很累,缓缓坐下。这泥土是这么冰凉,而她就躺在这冰凉的泥土之下

一瞬间,所有的凄凉和悲苦涌上心头,被这淅沥沥的雨声无限放大。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时间如往常般流逝,但这刻骨的思念和悲伤,却怎么也无法抹去。在人生最后的一段岁月里,贺铸隐居在苏州常州之间,闭门读书。

千年之后,他曾经的豪迈和卑怯,他的激昂和细腻,他的悲愤和伤怀,在一首又一首流传千古的名篇之中,向我们缓缓走来,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矛盾的、多样的,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并存的英侠贺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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