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再也不跑了。”
心早已成了碎片,无法拼起。
藤枯了,花谢了,我也苍老了。颤颤巍巍的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没人认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看得清我的面孔。秋风尽惹寂寥,最后一次给我送来了清晰的过往。
“滚!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母亲愤怒到极点了,眼神中全没了我往日的乖巧,说完就抄起粗大的樟树棒开始打我。
我完全吓傻了,再也没跑,只是让那沉重沉重的棍棒一棍一棍的敲打着我的脊梁。
“跑,你有种就再跑啊!啊?咋不跑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吼着,下手越来越狠,似乎我不再是她的儿子似的。
我不知道背上是否流血,只感觉身心的每一块地方都像有无声的霹雳闪过,继而就是钻心的疼痛。再也受不住了,我拖着柔软的双腿,无奈的走出了家。有时突然感觉 到自己也许不是母亲亲生的,所以母亲才会如此残酷,简直就像要吃了我一样。这样想着,家也就没了温暖,没了留恋的意义。从乡下到城市,我只身孤影,穿梭着 无边无际的迷茫。
秋风使劲的抽打着我的脸庞,树叶一片片的划着我的心肠,萧瑟的风景惹出了我的泪水,那泪水无声的沿着脸颊,留到了嘴角,苦涩而冰冷。一个人寂寞的走在长江边缘,望着长江那厚大的胸怀,我总期待着躺进它的怀抱,让它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
感觉肚子空荡荡的,我离开了我那荒诞的想法,回到了现实里城市的脚下。
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躺在了一颗仍然茂密的榕树下,也许太伤心,也许太疲惫,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小弟弟,你咋在这儿睡呢?”
那声音很柔软,我似乎只听见了像梦一般的呼唤,仍然没醒。
“快醒醒啊,小弟弟,你这样会着凉的。”那个神秘的女人开始轻拍着我的手臂。
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温暖的气流涌进我的胸怀,可我任然躺着,似乎起不来了。
她突然生气起来了,使劲的用着手掌拍打着我的肩膀,只见我纹丝不动,那一双手便化成了一对猛虎,听到老虎的呵欠声,我顿时一惊,如梦初醒。
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好心的女人,那两只老虎也不知何处去了。榕树仍然在风中敦实的挺立着,硕大的枝干如蟒如龙,干枯的树皮却显得还很光泽,叶子则像回忆里的我一样,年青而潇洒。
可是现在,我老了,老得哥哥也许不认识我了吧。皙白的皮肤已是昨天里的故事,英俊的面孔早已化为了秋风里的一丝忧伤,黑亮的头发成了藏污纳垢的鸟巢。踉跄的漫步在街道旁,衣衫的褴褛撕碎了小巷里的寂静与安宁,我的每一行轨迹,都有着不屑而好奇的脚印在边旁。
“哼——”我的喉咙不再顺畅,我的身体不再强壮。
“哼…… 哼——哼。”这一下来得紧,只觉重石塞喉,呼吸难过,不禁扬声一吐,一股红色的细狭血流喷涌而出,继而狠狠地摔在街道上,溅成几瓣梅花,又加中间一个大香 冢。见自己状况不妙,我忍着梗塞与疼痛,一步一步挪向长江大堤。刚才的人们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得听见,也许根本就不想听见。
城市就是城市,看见长江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了。云霞拥抱着色彩却很冰冷,江面的水波好似一片灰色的土地,没有涟漪。一想起今天的自己,伤愁不禁又化为两行泪水。在江堤上,此时散步休闲的人们都已消逝了踪影。仅只我孤身一人疲惫的坐在边缘,回忆着一切的如故事般的人生。
盛夏的天气真是毒辣,大地冒着浓浓雾霭,金光耀眼的灿烂,正是农民插秧好时节,家没了人的爱恋。那一天我比哥哥早回家。繁忙的季节里,乡下的儿女们都是比父母先回来,然后煮好饭炒好菜等父母归来。所以那一天我得煮饭了。
熟悉的双手操弄着粗糙的大米干瘪的腌菜,小小的手儿挥舞着锅铲,没多久饭菜就全都上桌了。没想到端菜到中屋去时,灶里的火苗还未熄灭,干柴还有些未塞进灶 膛,等我再回来端菜时,灶边早已出现了火苗,正汹涌的向柴火蔓延。我一向未遇到这样情况,这下手忙脚乱的,一不小心把油壶弄摔了,洒尽了两三两的菜油。恰 值哥哥回来,看到如此情景,连忙用脸盆舀起水缸里的水,大口大口地泼向火堆。一阵紧张过后,厨房里一片漆黑,烟灰到处飘摇。
哥哥转身一俯首,见菜油洒得一地,很是生气。
“没用的货,叫你煮一餐饭就煮成这样。”
“书都读到哪儿去了,真是笨蛋。”哥哥完全失去了理智。
“真没想到我咋有你这样蠢的弟弟?”语气越来越高昂,情感嚄的一声点亮他心中的怒火。
我感到一肚子憋屈,不禁也破开沉默许久的嗓门儿大吼着:“是的!就我蠢,全世界——我最蠢!”
“说你蠢还不承认!”哥哥更是恼怒。
“我蠢,我蠢,我比谁都蠢,行了吧!”一腔怒火得以发泄,哥哥就动手起来了。
话一张口,哥哥就迅速抡起一把椅子唿的一声猛力的扔向我,我见势就夺腿而逃,哥哥就来追。
我的心异常紧张,简直不敢想象我被抓后的故事情节该如何发展,只是马不停蹄的跑啊。灼烫的阳光烤着我的躯壳,双脚被路上的灰尘掩盖了模样,旁边的风景像幻灯 片似的快速播放。我无暇回首,也无暇胡思乱想,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跑着,似乎后面的哥哥已经成为了歹徒,威胁着我的生命。
跑过了十里庄稼,跑过了杨柳池塘,汗水浸湿我的衣裳,全身像裹了塑料膜似的,难过得不得了。可是我并没有放松,仍然没有目标似的向有路的地方冲撞。也许很远了,一回首,哥哥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紧张的脚步又再次以最大的速度前进着,不知道会跑向何方,不知道父母是否到家,也不知道他们看到厨房的一片狼藉又会咋 想,奇怪的液体就不明的流出了眼角。我太疲惫了,最后我迈过一条大路,冲进茂密的桔子林,就在那一瞬间,猛急的煞车声霎时响在脑后,一阵吼叫声刺入我的耳 膜。
“你还——”这声音全没了目标,久久的在空中飘荡。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味道,我哭得更大了。想到再也听不到那句话的结尾,我不知道是慌张还是后悔的百感交集,痛苦的哭了,泪如雨下。
车子驶向了几米远,哥哥静静躺在满地灰尘的滚烫的大路上,再也跑不动了。黄色的沙尘,血色的痕迹,再也煽动不了我的恐惧,我迅速迈向那躺着的躯壳,第一次用 厚实的身躯抱起了我多年的亲兄弟。哥哥沉默不语,眼神永远定在了追我的那一刹那。咸涩的泪水沾湿他那溅满鲜血的脸庞,再也没了回应。
“哥,你醒醒啊,珀——再也不跑了。”我的声音发抖着。
全世界好像在放一场电影,一场给我哥哥设定悲剧命运的电影,最后的一幕拍摄成哥哥永远躺在我的怀里,再也没了一胸的熊熊怒火。
风又一丝丝渐起,吹着我嘴角的泪。等到夜色朦胧,我再也没了当年的矫健身躯,只是倚着树枝走向长江边际。
今儿的月儿好似一把弯刀,弧角尽散伤。浩浩汤汤的水波荡漾着银色光晕,犹如一条铺上汞色地毯的大道通向天堂。
我全身开始乏力,开始麻木。回忆的泪水,一次次让我视野朦胧。爬到长江水的身边,我用双手捧起了整整一年来未沾的江水,泼向自己的脸庞,并用尽全身力气揉搓 着凹凸的脸皮。接着又用手指慢慢的梳洗着到肩的脏发,洗净过去的每一份罪恶,洗清现在的每一份愧疚。感觉差不多好了时,我脱下身上一直含着臭气的破衣衫, 躺入了冰心刺骨的长江水,开始沐浴,让月光给我纯洁,让流水带走我的污痕。
洗了很长时间,发觉这水不再清冷,反而似乎有着白天蕴藏的温暖。
疲惫了,我穿好衣衫,冷气顿时逼来,凉了胸膛。一阵咳嗽猛发,撕心裂肺的疼。撑起伤痕累累的躯壳,挪着洗净的双腿,靠在了一棵垂柳枝干上。
夜里的风刮得很紧,柳树枝儿的躯壳都被吹断在种满菜蔬的大地上。我蜷缩着身子,尽力保留着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暖痕。
哥哥的面色苍白如死灰,双手无力的散在两边,再也举不起来给我一个狠狠的耳光了。千万树木上的知了一起喧嚣,一起帮我呼唤着,呼唤着哥哥的灵魂。司机没了身影,车子没了轨迹,我没了思想似的一直在哭,仿佛我亲手犯了孽罪,再也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回忆渐渐模糊,渐渐褪去色彩,我似乎好冷好冷,全身已成冰封,似乎再也没了力气去做任何举动。意识里全是哥哥的身影,眼里弥漫的只是漆黑的空气。沉重的喘息声无力地捅入黑色的帷幕,更随秋风无影,这一片树林里静得令人惊悚。只是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抵抗这恐惧了。
一阵寒风呼啸,我缩得更紧了。
“哥,珀再也——不跑了,珀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一句话,就永远的成为了——我在这人世间的——最后的呻吟。
我哥叫琥,去年二十,比我大四岁。
“小伙子,你咋在这儿睡了?”一个砍柴的老头向我打着招呼。
皙白的皮肤毫无血色,英俊的面孔没了表情。我再也听不见那冷冷的声音了,也再也不用忐忑这是一个梦还是一个新的黎明。我不再会醒,永远不会醒了,反将永远沉睡,永远和哥哥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