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全貌

白雾惨淡,缭绕山头,一行长队,身披白麻。失色的花圈在白雾中飘零,喧嚣的鞭炮声在记忆中鸣响,带着惨白的火星在不知烟还是雾的空气中炸裂,四散的鞭炮碎屑飞溅得皮肤生疼。

烟雾中,林猊牵着身旁母亲的手,机械的走在送葬的队伍里。那漫长的队伍,不见前路的烟尘,隐约不知从何传来的哭声萦绕在心头,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喘不过气。空气中呛人的硝烟味,呛地林猊不时咳嗽。

他不知道身边是谁,不知道跟着谁前进,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他不能说话,倒也说不出话,一张口,冰凉的空气混杂着浓烈滚烫的硝烟涌入肺部,仿佛在燃烧。他知道,中间那个透明棺椁中躺着自己母亲的亲人,也是自己的亲人。

突然,队伍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僵硬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布满尸斑的脸,如树皮一般干枯的脸颊,却是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黑色的瀑布从空荡荡的双眼中流出,林猊尖叫着抱着身旁人的手,却发现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也布满了皱纹,带着灰褐色的斑点。

颤抖着放手,林猊抱着脑袋紧紧闭着双眼蹲下,泪水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不知是恐惧还是悲伤,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淹没,然后窒息。

猛然惊醒,枕头带着水渍,眼角还带着泪迹,天光昏暗,判断不出是什么时刻。林猊从床上爬起来,下床时,却脚下一个踉跄。老相片似的泛黄的墙,一张只有床垫的床。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应该躺在一个上铺的床上。

但是,穿着拖鞋走出卧室,掉漆的砖墙,脱落的白粉,顶上布满蛛网。林猊看到母亲从厨房出来,带着瞪着眼看了下林猊,又转头看了眼钟。简洁白盘时钟,清晰的十二个数字和转动的三根指针,稳稳地停在七点四十五分。

女人提着嗓门喊道,“都九个字了才起来!?你还上不上学了?”

林猊刚要张口,一个巴掌便已经落下,右耳轰然被蜂鸣充斥,还未感觉到痛楚,左耳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内心瞬间充满恐惧的声音。“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几点了自己没长眼睛吗!还不感觉去刷牙洗脸!”

没有抬头,就已经知道那是谁,林猊低着头熟练地走进洗手间。右耳依旧被蜂鸣充斥,剧痛姗姗来迟,林猊抬头看着镜子,那是一双恐惧而无助的眼睛,无助地甚至带着一丝绝望。卫生间外似乎又传来几声叫喊,林猊猛然惊醒,惊恐地看着手中握着父亲的刮胡刀,手一抖,掉在了脸盆里。

用凉水迅速洗漱完,脚步挪似的挪出卫生间,头也没敢抬地吃完早餐,便背着书包出了门。身后母亲还在询问是否要送他去学校,再走过去,绝对要迟到了。

片刻迟疑之后,林猊说自己跑过去,不会迟到。女人不再说话,男人抬了眼,“要是让我接到老师告状你给我看着!”

没有回话,轻声关了铁门,却依旧掩盖不住门后隐隐传来的声响。眼前如淡黄色滤镜般的感觉终于褪去,天空中带着潮意,似乎不久前刚下过一场雨。林猊快步走向学校,却在路途中突然愣住了。

这条仿佛走过无数遍,本应该熟悉的道路,却无比陌生,他不知道该怎么走,路边干裂的水泥砖上长出清脆的杨桃树,灰白的路途中伫立着几只白鹭,正转头看着他。他却没有丝毫怪异,只是眉心已经浸出冷汗。

他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路似乎只有一条,却蔓延到不知方向与终点的地方。恐惧如潮水涌上心头,大脑仿佛被蒙上一层纱,浑沌而迟钝。却在这时,一只手拍在他肩膀。眼前混乱的景象破碎,人声喧闹的街道,有几条狗吐着舌头从他面前经过、跑远。林猊回头,几个人站在他身后,带着笑意。

“阿猊啊,又迷路了?我们带你去学校吧。”几个人伸手勾着林猊的肩膀,不容分说地带着林猊往学校走。尽管他想要挣脱,却无奈地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有人小声地在林猊耳边说了一句,“给我乖一点。”

几个看似十分要好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大门,却被拦在了教室门口。他们指着彼此笑着,仿佛迟到罚站就是个荣耀。只有林猊蜷缩在角落,仿佛这个世间无处不在的黑暗随时会吞没他。

几个人终于想起了林猊,把他从角落中拉出来,笑容的像几年的老朋友,“喂!我们送你来学校,你不该表示表示?”

林猊不懂,他们继续说,“不要多少,一人一包辣条。”

“没,我没钱……”林猊用微弱的声音抗议。

“你唬谁呢?现在谁身上没点钱?跟你说,不给我们交出来,放学你看你能回的了家不?”

那一刻,仿佛空气都变得厚重粘稠,林猊大口喘着气,窒息感不断传来,眼前的绿皮墙在不断破裂,一根根树枝新芽钻出墙面,扭曲诡异地生长,墙缝中一双双眼睛带着猩红诡异的微光看着林猊,仿佛快要被黑暗潮水淹没时,老师走了出来,把所有人叫了进去。

临走时,他们拦下林猊,“你要是敢告诉老师,你也没好果子吃!”

太阳西沉,幽幽清校铃响起。林猊收起课桌上的作业,一直以来,他为了躲那一群人,他总是在学校呆到清校,但离开的时候,背后依旧是被冷汗浸湿。

只是,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好运气,刚刚离开校门,他们就围了上来,把林猊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胡同中。几个人面带狞色,抓着林猊的衣领,“厉害呀!以为晚回去我们就会先走吗?今天就让你长长记性!”

说着,一个人的拳头已经落在林猊脑袋上。他抱着头蹲了下来,他们开始用脚,林猊就蜷缩在墙角,他不敢还手,因为还手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只要让他们打,出气了、累了,他们就会离开。

事实也是这样的,不一会儿,林猊就听不到动静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到底是小学生,他也没受什么上,就擦破了点皮,衣服脏了点,作业被撕的乱七八糟,散落在小巷里。挪了挪脚,有些疼,不知道是扭伤还是被打伤。

拾起作业,背起书包,一步一步地走在路上。路面湿漉漉的,不久前才下过雨,几只白鸟站在泥土地上,转头看着林猊,红色的小眼睛,似乎带着极尽嘲讽的神色。林猊抹着眼泪和鼻涕,脑海中占据的已经不知是恐惧还是其他。

只是,这无言的恐惧,在林猊到家之前,就提前袭来。路途上,林猊遇见了自己父亲,那一双冷漠的眼睛,仿佛冰寒的利刃。他二话不说,拽着林猊的后领,往家提。林猊挣扎,他继续拖。恐惧如烙铁一样烙在他身上,他害怕回去,他害怕看到这个人,那个房子,布满蛛网,墙灰脱落的地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监狱。

他挣扎,甚至想要逃跑,铁门被打开,他如破布一样被扔进房中,男人抄起一旁的塑料椅砸在林猊身上,“你是去读书?你读的什么屎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像个垃圾!”

林猊想要爬起来,又被男人踹倒,“我们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东西!谁教你去打架的?”

“不是……”林猊想要辩解,但是男人并不想给他机会,抓着他的衣服,像抓着一条狗。

“你又想说是他们找你的?你说他们为什么只找你,不找别人?跟个妖怪一样!”

林猊抬头,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神,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情谊,彼此相望,连敌视与恨意都没有。男人看着林猊,就像看着一条与他毫不相干的流浪狗;林猊看着他,就像看着块石头。恐惧如黑色的墨汁流淌,林猊爬起来跑进厕所反锁上了门。

男人怒意更盛,追着林猊跑过去,却对上了狠狠关上的厕所门。他拍着门,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林猊站在门后,身边仿佛尽是黑色的触手。

左手拿着这个男人的刮胡刀,右手腥红带着暗色的血液流淌着,眼前那扇门似乎在旋转……是林猊整个人在旋转,头晕目眩!门被砸开,林猊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上涌,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刀落在身边,也有一个人站在身边,他一头白发,皮肤枯槁,带着灰褐色的斑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黑暗中的林猊……

耳边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在教室中,似乎是不知不觉间睡着的样子。他抬起手腕,右手手腕不知何时,又爬上了几道狰狞的疤。

手底下压着一本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字迹模糊,唯有一个字格外清晰,那就是“死”,林猊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本本子上布满这个字,但是此刻他却充满着这一种情绪。苍白的世界苍白的光,所有人都像白骨一样扭动,狂笑。

讲台上的老师提起粉笔,砸在林猊头上,但是却毫无感觉……她走下来,一把夺过林猊的本子,说是夺,林猊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她念着本子上的内容,嘴唇一张一阖,却只冒出一个字,唯一一个字。

目光如剑,言语如刀,每一刀一剑,都落在林猊身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在笑,笑得肆意张狂,老师嘴角带着冷笑与轻蔑,灰暗的世界,苍白的颜色,林猊又一次吐了,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他看着双手的伤疤,那个老人站在他身边,一同看着。

为什么不去死呢?

有人在问,在不断地问林猊。

死亡是什么?不想知道吗?

想……七层楼顶,林猊看着天空浮云,看着脚下细小的人们,身边站着一个老人,他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他的眼睛空无一物,只有黑色的洞。

他拉着林猊的手,脚下一空,火焰骤然窜上黑暗的天空,却再也照不亮那个天空。

后记

略带暖意的阳光洒在身上,睁开眼睛是一群人围在身边,他们看到林猊苏醒,长舒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你今天的药量比平常大,还没点自觉!差点吓坏我们了!”

“但是,你没事就好了……”

身边的喧闹,林猊再次闭上双眼,泛黄的老照片、灰白的迷雾和哪位老人,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永远不要去探寻死亡,因为当你找到它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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