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衣睁开了眼睛。白茫茫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四肢也钝钝地疼,只能躺着。
拓跋涛的声音传来:“你醒啦?”
周依衣一惊,本能地想往后缩,却使不上力气。她忘了,她已经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还往哪儿缩?
“你别乱动,这儿是医院,你妈妈就在隔壁。”拓跋涛说。
“我……又昏倒了?”周依衣还没清醒。
“嗯,医生说你低血糖,没什么大事,休息两天就好了。记得多吃点好的,补补。”拓跋涛又说。
“呃……”周依衣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身体都不好,学习怎么能好呢。”拓跋涛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呃……”周依衣不敢相信,这是拓跋涛说的话吗?
“好了,我也该走了,你调整好状态了,再回来上课吧。”拓跋涛说。
“我妈妈……”周依衣还没说话,就被拓跋涛打断了:“她陪了你一会,我让她先去休息了。你可以去看看她。”
拓跋涛走了,周依衣才坐起来。
粉色的羽绒服,搭在椅子上。周依衣一伸手拿过来,先去摸衣兜——手机可别掉了!万一被拓跋涛没收了,那就更糟——周依衣愣住了。
手机还在。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钱。
粉红色的一卷钱。点点,正好一千元。
拓跋涛当爸爸以后,就很少带着大家跑操了。时间一长,大家也都散漫了,只去操场看一眼,看不到拓跋涛,就直接上楼。
如此安然过了数日,忽然有一天,拓跋涛怒了。拓跋涛好好地写着板书,忽然就把粉笔一扔,跳着脚大吼大叫:“昨天早上没跑操的人,站起来!”
花朵们惊呆了。昨天早上?今天早上我吃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你问我昨天早上?
拓跋涛狠狠地扫视着花朵们,花朵们怯怯地迎视着拓跋涛,一个比一个无辜,一个比一个委屈。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站起来。当然!
苏小澈倒是记得,昨天早上就和往常任何一个早上一样,大多数人都去了操场,只是不见拓跋涛。想跑的就去跑了,不想跑的就解散了。
苏小澈没有跑,但是苏小澈能站起来吗?废话!
拓跋涛一拍讲台:“好!你们不站起来,我也知道是谁!不要等我查出来,才认识到错误!我记得我说过,我在班上有人!”
几道混沌的眼光飞快地掠过了苏小澈的后背。然而苏小澈毫无察觉。
苏小澈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想:有人你去问她好了呀,这招你怎么就玩不腻呢?
拓跋涛咳了一声,嗓门小了些:“昨天没跑操的同学,下课自己去办公室找我。继续上课。”
气氛瞬间回温。拓跋涛换了支粉笔,继续他未完的板书。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就像在拼命把怒气压回心里去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啊小澈,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啊!”一下课,蒋倩雪就跑来找苏小澈,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慌什么啊,多大点事,”苏小澈有些惊诧,“我们好歹也去集合了,他自己都没来,怎么知道你跑没跑。”
“我知道!可是……”蒋倩雪一脸纠结,“那他怎么知道有人没跑呢?”
“他不知道吧……他只是忽然想起这个事,吓吓我们的?”苏小澈有些底气不足了。
“不会的!你看他发那么大的脾气,肯定是有人告诉他的!”蒋倩雪说。
“谁那么缺心眼啊!”苏小澈骂道。
“哎呀你们别说了,要去就赶紧去吧。”沈丹华忽然冒出来,不耐烦地说。
“你去啊?”蒋倩雪问。
“我去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说两句吗,有什么可纠结的。”沈丹华边说边往外走。
“那我跟你一起去!”蒋倩雪说着,看了苏小澈一眼。
“好吧,那我也去吧。”到底是一个寝室的,苏小澈不去也脱不了干系。
三个姑娘一踏进办公室,就发现没有其他人来。苏小澈想:完蛋。
蒋倩雪硬着头皮走到拓跋涛面前,忸怩道:“涛老师,那个,我那个……就是那个……”
拓跋涛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蒋倩雪。
“就是,我们昨天早上没跑操,所以就来了。”沈丹华爽快地接过了话茬,而且是笑着说的。她在高兴什么?苏小澈不知道。
拓跋涛点了点头,脸色陡然一变,道:“你们为什么不跑操?”
“我,我,我……”蒋倩雪嗫嚅着说不出话。
沈丹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笑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看着拓跋涛。
“也不算是没有跑吧,我们寝室都去集合了,然后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才上来的。”苏小澈解释道。
“走了一圈,能算是跑吗?嗯?”拓跋涛扭了一下他的大脑袋。
苏小澈乖乖地闭上了嘴。
“那么多同学,都能坚持跑操,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坚持?”拓跋涛摇晃着大脑袋,忘我地说,“大部队在前面跑,就你们几个人,啊,慢吞吞地,在队伍最后面,拖拖拉拉,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啊?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
组织纪律性!苏小澈惊呆了。拓跋涛没来,也没见体育委员组织啊!大部队早就散了!走一圈已经很难得了!那么多同学都没有走呢!拓跋涛哪只眼睛看见大部队了?
“呃!他们也没有跑啊!”蒋倩雪语无伦次了。
“他们怎么没有跑?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跑?”拓跋涛逼问道,“他们可能不吃饭吗?可能不上学吗?”
“那他们不可能不上学。”可怜的蒋倩雪小姑娘,想也不想,就一头栽进了一个伪命题。
“那怎么不可能?大街上那么多小混混,不都不上学吗?”拓跋涛反问道。
“这……”蒋倩雪哑口无言。
沈丹华仍是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苏小澈却看不下去了:“老师我觉得你这样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拓跋涛像个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说你们还说错了?我还应该给你们赔不是?凡事总要说个一二三,你苏澈不是一次两次了!”
拓跋涛的手指头,都快戳到苏小澈的脸上了。苏小澈知道,蒋倩雪安全了。其他所有没跑操的人也都安全了。至于苏小澈自己?算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苏小澈道:“我只是说当时确实很乱,大部队都散了,很多人都没有跑。”
拓跋涛反问:“你怎么知道很多人没有跑?”
苏小澈道:“因为很多人都上来了。”
拓跋涛再反问:“上来了他们就没有跑吗?”
苏小澈一时答不上来了。拓跋涛乘胜追击:“那你给我说,谁!谁没有跑!你把名字给我说出来!”
苏小澈尴尬道:“那么多人没有跑,我怎么说得出来!再说人家还要怪我……”说完就后悔不迭。苏小澈啊苏小澈,你刚才的气势哪去了?这下又要被拓跋涛笑死了。
果然,拓跋涛一脸的哭笑不得:“什么叫怪你?”
苏小澈还想争辩:“我刚才已经说了……”
拓跋涛却一摆手,看也不看苏小澈,厉声喝道:“你给我到那边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呃……在那一瞬间,苏小澈竟然感到了一丝落寞。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苏小澈扪心自问,进退两难。
“涛老师,这周是你出题啊?”阿培走了过来,问。
“哦,已经出好了,我马上给你看一下。”拓跋涛回过神,在桌上翻找着,又向苏小澈摆了摆手,轻声道:“回去吧。”
出了办公室,蒋倩雪还在纳闷:“这事完了?”
苏小澈笑道:“是啊,他肯定不会再追究了,你就放心吧。”
“哎,小澈,我就不明白,”沈丹华忽然叹了口气,一脸的埋怨,“你干嘛非要顶撞他呢?”
“我是因为……”苏小澈说不出口:因为我不想看他刁难你们。
“哎,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说那句话啊,本来他都不生气的,就是你说了那句话,他才真生气了。”沈丹华说。
“真生气又怎么了,他自己不讲道理,还不让别人说了?”苏小澈道。
“哎,我说,你是不是傻呀?你要是不说,我们早就能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沈丹华的口气很不友好。
“你这话说的……”好伤人啊。自责的感觉,一层一层地泛了上来。
“再说了,他是训我们,又不是训你,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沈丹华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的姑奶奶!苏小澈算是明白了,自己又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沈丹华是什么样的人?苏小澈居然忘了。沈丹华是那种午睡听到一点动静就要大喊“别——吵——了——”却能在别人午睡时把书翻得哗哗响的人。沈丹华还是那种敢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我想去Stanford”却被一个比她矮一个头的小男孩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她曾经端着盘子追着那小男孩绕了食堂三圈,从此小男孩见了她拔腿就跑。她尴尬、抓狂、欲哭无泪,然而神魂颠倒。
沈丹华不知道小黑屋的存在,看见苏小澈哭丧着脸在倒水,还笑嘻嘻地凑上去:“不就是没考好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回应她的是苏小澈的瞬间失控:“你知道什么!你又不会被赶出去!”
热水和眼泪泼洒一地。她只惊奇了一秒,然后翻了个白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下一个课间,苏小澈又去找拓跋涛。苏小澈说:“我是来道歉的。”
拓跋涛正在上网,头也没抬,吐出三个字:“没必要。”
苏小澈懵了。苏小澈问:“没必要是什么意思?”
拓跋涛反问:“你觉得你有必要来道歉吗?”
苏小澈说:“如果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是一定会来道歉的。”
拓跋涛也懵了。拓跋涛想:这小姑娘哪来的一身正气,简直莫名其妙。
拓跋涛干咳了一声,说:“这个……这个事就算了吧。老师,也会想嘛。没有哪个老师会跟学生计较什么的,这个事就到这儿吧,没有必要再说了。”
苏小澈却还要往下说:“这样当然好,但我刚刚只是想说,跑操那个事,确实没有组织好,比较散乱,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组织,也没有人喊集合,想请假也不知道该找谁,我早上本来是想请假的,因为……”
拓跋涛只觉得耳朵里有一堆苍蝇在嗡嗡乱飞,急忙打断苏小澈:“所以我当时不就没再说你了吗?”
苏小澈说:“是,但你问倩雪的问题实在有点不恰当,因为确实有很多人没有跑,而你只针对她,她是很听话地来找你的,但你说她的那些话就像开玩笑一样,所以……”
拓跋涛反问:“那你的意思是,处理什么事都应该用很严肃的态度?”
苏小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那苏小澈是什么意思呢?苏小澈自己也不知道了。
苏小澈说:“那倒也不是……作为老师,和学生之间处理问题,轻松点当然好……只是……”
铃声适时地响起,打断了苏小澈的不知所云。拓跋涛说:“好你去吧,我也要上课。”
苏小澈说:“老师,这节就是我们班的课。”
拓跋涛古怪地看了苏小澈一眼。苏小澈的脸上有一种天真的迷惑。
拓跋涛想:怎么呢?你还要等着我一起去?
苏小澈忽然反应了过来,慌忙点了点头,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