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侨养老院 —— 背面包的人


从摩电头儿上来,是文景街。直着走到文景街头,还有向右的一段弯路。这一段路上,有木材三营、农机仓库、五十二中学等几家单位。而眼看这文景街就要搭上文政街了,临着铁道口了,靠道左边儿,是哈尔滨外侨养老院。虽然弯了一段,但这里还是文景街,而且,这外侨养老院就是文景街一号。外侨养老院是这条街的第一座建筑、第一家单位,是文景街的头儿,而摩电头儿那边倒是街尾了。

外侨养老院,是一座两层的红砖建筑,层面的举架很高,差不多比现在的三层楼还高些。临街的这边有木栅栏,栅栏都有些陈旧了,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猜着应该是黄白色。但是,在经年的风雨剥蚀下,那些原色的栅栏早已黯然斑驳,也失去了许多的齐整一致,显得参差松垮。在春夏间,栅栏上总是爬满了鲜绿的藤蔓,藤蔓倒是青壮,生机勃勃,还派出它的尖头儿乘着风儿摇曳,摇啊摇的,终究搭上了不远处的红砖墙。于是,藤蔓长长出了一口气,从此牢牢抓住那粗糙的墙面,一心一意地生长。这样,过不了多久,外侨养老院的临街墙面上就满是绿,远远看去,红墙变成了绿墙,微风吹过,那绿墙上还毛茸茸地闪动个不停。

养老院的大门口没门,只是一个大拱形的通道,拱的上面,是两层楼的几扇圆窗。拱下的通道宽敞,一辆卡车可以轻易开进去。拱形通道的右侧红砖墙上,挂着一块一人宽、两人高的木牌子。木牌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哈尔滨外侨养老院。

养老院的窗子,都是宽大的落地窗,上部为圆拱形。窗内的两侧都坠有白色的纱帘,衬着清净。养老院的整栋建筑还有个很大的特点:楼上的屋檐十分宽大,站在下边,能清楚看得见伸出在檐下的一根一根方檩。屋檐那呈墨绿色,而翻上去的房顶,照旧如其他俄式建筑一样,是铁皮洋瓦,呈黑灰色。远远看去,养老院的楼,整个像人戴了大草帽,那处拱门像嘴,正在哈哈大笑。穿过拱门,后院很是宽敞,有小池塘、果园和菜地,最多的是灌木的小樱桃,一株一株挨着小路连成了片。有两只白色的小狗,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撒欢儿。通常看去,养老院总是十分安静,几乎看不到侨民,他们大概都在房间里面待着吧。偶然,有三两个人出来,在院子里干点零活,或在树下的短椅上歇息、闲坐。那些人也都穿着中国式的衣服,打远处,也看不出来是不是老外,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

我说的这养老院,都是我小时候在外面观察到的情景。因为,我曾在它隔壁的中学里读书,经常打那儿路过。小时候好奇,常撂远了盯着瞧,但是,我却从来没进去过。漂泊远方的我,有几次他乡遇知己,打问起外侨养老院,才知道,养老院早就黄了。那栋建筑和庭院也早做了房产,建了大楼,当初的痕迹,一丝一毫也寻不着了。

真可惜!走遍中国,未见其他城市,甚至也未听说,别处有外侨养老院。虽然有的地儿有过大量的外侨,如天津、上海、汉口等,但都未听见有办外侨养老院的。哈尔滨外侨养老院,是国家唯一的外侨养老院,那里得有多少活人的故事。可惜了!可惜了!

在小时候偶然的机会里,我曾相遇过几个外侨养老院的人。




有一个小老头儿,高鼻深目,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俄罗斯人。可他那一身装束却完全中国化了,他穿着半旧藏蓝色棉袄棉裤,脚上是黑色棉胶鞋,头戴狗皮帽子。老头儿个子矮小,又有些驼背,所以,和当年十岁的我看上去高矮差不多。老头儿双肩挎了两根绳子,绳子拴着背后的口袋,和他的个头儿比起来,那口袋显得相当大。如果就现代人们常背的双挎包来说,老头儿背的那玩意儿,就显得非常简陋了,就是一根绳子分两撇,拴了一个面袋子。不过,早先的玩意儿,都讲究实用。这东西能装,真解决问题。忘了听什么人说起过,为了系紧袋子下面的两个角,就往角里塞进去两个小土豆。这样,绳子一缠,隔住了土豆,就不会松,扎得很牢。

记得小时候,在看过的苏联电影里,就有许多士兵,都背着这样的口袋。口袋里面什么都装,面包、奶油、衣裤、针头线脑,甚至刀枪弹药。不管什么都可以一股脑塞进去,然后,两根绳子一分,往双肩上那么一挎,人走家也搬。

老头儿背后的大口袋里,背的是俄罗斯大列巴,就是那种五斤重的大圆面包。我的判定绝对准,根据也非常简单。因为,隔着十步开外,就能闻到俄罗斯大列巴糊香的气味儿。而且,也无疑断定,这大列巴刚出炉不过半拉点儿,就是南岗秋林自家松木烤制,还冒着热乎气儿呐。是的,俄罗斯大列巴那香味儿,刻在哈尔滨人的脑子里。这鼻子一抽,哈尔滨人立马就知道,这货是否地道、纯正。现在机场、车站里,扯了嗓子叫卖的哈尔滨大列巴,记着,没真货。跟很多好东西一样,现在是真的少,假的多。

老头儿背着正宗哈尔滨大列巴。从他身后布袋凸起的形状上看得出来,最少有三个大列巴,都像小号洗脸盆那般大小,一个个像王八似的趴在老头儿背上。

文景街一路上的行人,大都知道,这个老头儿,几乎每天都专门去南岗秋林背大列巴,背回外侨养老院,供那里的侨民吃。我知道,在俄语里面,“面包”和“粮食”是一个词儿。在养老院,大列巴是主食。如此说来,老头儿身负重任,是个给养员,没老头儿,爱谁谁,都得饿着不是?

养老院在文景街头儿,老头儿从那里出发,走完整条街,去到另一头儿。然后,到了交叉的文明街,在文明街的摩电头儿搭上一路或是六路的有轨电车,乘四站地,到南岗秋林下车去取面包。等到把几个大列巴装到口袋里背上,再原路往回返。最后,到了外侨养老院,给那里的人们带回必需的主食。小老头儿,背大列巴,风雨无阻,每日如是。

新鲜面包和陈面包,在口味上感觉是天地之差。吃新鲜面包,是美味,是人生大享受。刚出炉的面包,不用喝牛奶,不用抹黄油,什么都不用搭配,稍微凉一下,能上手就撕着吃。那面粉在炭火的烘烤下,发出的香味儿十分诱人,让你欲罢不能。年轻时,空口就能撕吃上三分之一个大列巴。这时候,对高尔基那种描述,就会有切身的感受,他说,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这个“扑”,实在是令人心有所感。

外侨养老院里面的人,每天都吃新鲜、地道的秋林大列巴,实在是享受。算起来,老头儿每天往返四个小时去背面包,实在也是很辛苦。很偶然的一次,我和背面包的老头儿,搭乘了同一辆摩电。我们之间斜对面坐着,在电车上隔得很近。老头儿把平时在背后的口袋,挪到了前面,紧紧地搂着,像抱着一个孩子。他低着头,缩在电车长椅的角里,显得更是矮小。他还时不时翻动一下嘴唇,嘟嘟囔囔,眼睛半睁半闭,但又目不斜视,垂盯着怀里的大口袋,丝毫不顾及旁人。摩电到了终点,车里的人陆续下车,眼看着没剩几个人了,老头儿抓起狗皮帽子,扣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重新挎好背带,起身赶到车门那里。了解有轨电车的人都知道,电车门那的台阶有两个,第一个台阶浅,可是下到第二个台阶,就深多了,甚至深了一倍都不止。这常常让小孩、老人、腿脚不便的人很为难。因为他们下车时,腿可能根本够不到底下,怎么也得找个抓手的地儿才行,而有时上车,他们干脆就手脚并用往上爬了。

现在,小个子老头儿,背着大面包口袋,就在我的前面下摩电。只见他熟练地转过身来,倒着退下第一个浅台阶。然后,又接着慢慢地伸出一只脚,去探寻下一个台阶的底面。他的一只手,干脆拄在了车的地面上,但是另一只手,一时没处可搭,就在空中挥来挥去。我就挨着他,也没寻思,一伸手,搭了老头儿一把。他一下子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稳住了身子,脚也踩着了电车台阶的底面了。差不多在同一秒的时刻,他抬头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那一双平时半睁半闭、目不斜视的黄眼珠儿,好像在瞬间大了不少,甚至闪过了一丝光亮。但是,那光亮立刻就消失了。

看来,老头儿如果不抓住我的手,通常最后会是两只手一样,都拄在电车的地面上,等到双手把牢了,两脚再去探实了台阶的底。同样,也可以想见,他是用和这样相反的动作爬上电车的。而且,他的眼神儿告诉我,大多数情况下,没人帮他,我这种下意识伸手的不多。

老头儿嘟嘟囔囔爬着、退着下车。等到我也下来,倒也能听出那话里的谢谢、好孩子、上帝保佑。回想老头儿刚才的手,又干又硬,像石头一样。但是,让人吃惊的是,竟能记得还有一丝温热。是的,老头儿的手,似乎有一股热乎劲儿。老头儿除了每天背面包,辛苦往返,一定也干不少其他的重活儿吧。他手上的温暖,还让我想到了一个让人也心暖的好词儿—善良。他经过了怎样的人生,什么时候来到中国,他经历过战争吗,他有没有孩子?就那么几步路的工夫,我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串儿问题。等我转了过去,抬头看见,老头儿却在不远处,文景街的方向站着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和他聚在一处,一路同行。

老头儿又开始说话,俄语像滚动的珠子似的,还连成串儿,一嘟噜一嘟噜地从嘴里往外飞。如果,只是听这些口语,我绝大部分不懂。但是,老头儿的肢体语言极其丰富,在说话的同时,辅以浑身上下、一个又一个的动作:耸肩、偏头、摊手、吹气、仰视等,一双手更是分、扫、摆、劈、翻等忙个不停。有时把五个手指头捏在一起,靠近嘴唇,表示吻一下,发出夸张的声响。有时又捏起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头,从额头、胸口到左右肩头依次地画“十”字。有时还曲起中指、拇指在脖子上弹几下

……就这样,再借着能听懂的几个单词,还有瞎猜,老头儿跟我唠得蛮热乎。也许他根本不在意,一个中国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他的话,能对着一个可以放心的人唠叨,这也就够了。

但是,我还是认定,自己听懂了他的话。他似乎说,见到了我,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那有多么美好。也说到了美味,好吃的、好喝的,还单独赞叹了美酒。他说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的遭遇、家人、历程、祝愿等很多。但是,我也断定,他没忘了倾诉自己的仇恨。因为,他曾举起右手,竖起拇指,向前伸直食指、中指二指,再眯起一只眼睛,瞄着前面,同时,嘴里发出声响。这实在是任何人都一见就懂的语言,而且深刻、清楚、动人心魄。一个风烛残年的俄罗斯老人,听起来和普通人一样,曾经热爱生活、享受生活,但又装载着永世不忘的刻骨仇恨。他的敌人是什么人?为什么给他带来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难,还有这看来就算到了坟墓里也不会抚平的伤痛?

没有答案。

我看出来了,就算是眼下来了个俄罗斯人,懂了他的话,也未必能懂他那苍老悲苦的心灵。只是,一个中国孩子不经意的、小小的善意,触动了一个丰富而衰老的生命,勾起了一个俄罗斯老人无尽的情怀。

路口还是到了,我得拐弯儿,该和老头儿分手了。背面包老头儿停下脚步,摘下狗皮帽子,弓下本来就弯得很厉害的身子,嘴上道着,再见!

我也低头行礼作答。抬起头来,老头儿顿了顿,慢慢地摘下了我的帽子,捏起三个指头,在我的额头、胸前、左右肩头上轻轻点了四下,画了个“十”字,嘴里大声说了一句话,这话不用翻译,猜也猜得出,“上帝保佑你!”

下午的天气,阴沉、灰暗,大堆大堆的黑云当空压下来,简直比树梢高不了多少。街上的行人稀少,走得也迟缓,似乎都有点像俄罗斯老头儿的样子,负了重物,低头弯腰地挪动。再看那个外侨养老院的给养员,已经沿着文景街,越走越远,在阴霾中若隐若现了。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龄,不知道他的半生经历和以前的遭遇,我只知道,他是哈尔滨外侨养老院的一个老人,又是一个每天给大家带来新鲜大列巴的老头儿,最后,也是个让我清晰记忆了六十年,曾真诚祷告,求上帝保佑我的好老头儿。


      —— 摘自原创长篇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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