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个传奇的化身,那么在我的记忆里还存在着一个传奇的故事。如果用“故事”来叙述它,我却总觉得不够严肃,因为毕竟它是真实的“传奇”。
九十年代的中国,充满着晨露里的朝气,但也还承续着六零后们文艺的复古风,摇滚的高潮期像是过去了,表面上文艺的浓烈沉静了下来,新的力量在欢乐中积聚着能量,这样的能量汇漫在每个青春的群体。
我正是在这样的群落里,而传奇正来自于我的那些“兄弟”和“姐妹们”……
H市并不算是经济发达的地区,这样的地方,人们却有着与城市缓慢的发展节奏不映衬的勤勉,这勤勉集中反映在教育上,也许人们明确地知道,这样的勤勉会让他们的子孙在不久的未来能插上翅膀找寻到家族的繁荣之路。
两条窄窄的碎石路面垂直交叉起来,泛白的灰色水泥缺口和已经风化了的朱黄色砖墙矗立在这岔口的西侧,而这正是中国北方传统的房屋结构——四合院的一面外墙,我们今天暂且就叫它是四合院吧,因为说是四合院有些牵强,毕竟它的结构过于简单,一个不到十平方的庭院,周围搭了三四间偏房,主屋倒是正南的大间瓦房,然而房子考虑的功能主要是为多住人,所以空间相互依偎在一起,尤其是并不高的主屋里居然还临时搭建了一层阁楼,于是这套四合院式的民房便发挥了它极致的载人功用了。
1
夕贝是一位叛逆的女生,就连扎的马尾辫都是跳跃的一对,这契合了她的声音,遇到不顺心的事总会以80分贝的音量刺入人的耳鼓。夕贝的成绩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跌入“后进集团军”。
夕贝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家人的期盼,同学们也已经不像高一的时候那样散漫了,他们好像已经由走路的状态开始了集体小跑,连老师都这样说“马上高三了,你们再想提高成绩就来不及了……”。同学们似乎到了这个阶段也懂点事了,每个人都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夕贝却在这样的氛围下更加难以静心,她看见同桌苏苏每天课外活动的时间都朝着学校的后院走去,那里正是美术老师居住的四合院。
“苏!你都忙什么啊?天天都急匆匆地去学校后院?”夕贝终于忍不住问。
“去画画呀,我不是一直喜欢画画嘛,那里许多人去学画,我都是这个学期刚刚去的…”
“那里好玩啊?”
“嗯,好玩!”苏苏特别加重了语调,抿着嘴唇,夸张地点了一下头,随后又释然地笑着。
“我说真的呀?!好玩的话我也去。”
“你只要跟老师说一下就可以去的,你来啊,热烈欢迎!”苏苏笑着说。
夕贝终于找到了“玩”的地方,她喜欢热闹,可是当她刚跨入四合院的时候,她感觉到这里并不是她想象的热闹,人倒是不少,却都安静地在专注于绘画着。
“哇!画的好像啊,是吧,苏苏!”夕贝兴奋起来,大声惊呼起来。
“嘘!”苏苏竖起食指轻轻地伏在夕贝耳边,“画画的时候不能大声说话”。
夕贝矛盾着,她对自己能否坚持在这里画画没有信心,不过总比在班级的沉闷好吧……
夕贝决定了,何况苏苏还能陪伴她呢。
我算是四合院的“老客 ”了,从高一开始,我便跨入这个四合院了,我见证着从画室里三四个“元老”,直到我遇到的每一个画友们。
夕贝是我第一次觉得画室不再是以前那个沉默的空间,从此四合院从里到外都能听到她高调的声音,甚至有一次她都“触犯”到了我这个“陌生”人。
“嗨,那位大高个儿,你吃瓜子吗?”她朝我吆喝着,一边展开一掌的瓜子,问着我, 我不知所措,在画室里,
习惯了默默无言,却没有想到她会和我说话,“我……哦……”,我窘着脸,还没理顺要怎么表达,她已经小跑过来捏了一把瓜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
“好吃的,香香的呢……”。
“啊……这……谢谢你”,我胡乱地感谢着。
“你是四班的吧”
“嗯!”
“你画的真好看,能教教我吗?!”
“哪里啊,我都是瞎画的”。
“那你更不简单,瞎画都这么厉害”
“啊—?哈哈哈哈”,我被她逗乐了。
“那谢谢你的鼓励!”
“不要谢了,留着以后我再谢你”。
我笑了笑,枯燥的画室生活,突然好像有趣了……
然而我复读生的身份却总是难以融入她们的嬉笑中,我之前的失败让我不得不专注于我手里的学业,“记住了!你没有时间跟那些新生玩了,你再不认真,就毁了你自己…”,父亲严厉的眼神让我时刻警醒着。
我仍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四合院画室,我看着夕贝和她的伙伴“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我青春的心其实在躁动,可是我压抑着自己,夕贝带活了画室,连爱安静的苏苏也和她讨论着绕口令式的思维话题,我只要听着便是了。
直到四合院里在高二的下学期又突然进来了十多个“后续部队,”于是四合院便真的成为了“四合院”,因为热闹的空气好像放慢了节奏,从此荡漾在院落上空映射下温暖的阳光里,品尝出酸甜的味道了……
2
爱玲是“后续部队”成员,她和夕贝一个班,或许是夕贝把画室的趣事带回了班级,爱玲的成绩并不好,她终于心动了,怯怯地抱住夕贝的胳膊,走进了四合院。
“各位兄弟姐妹们!我今天带来了一位新人,这位美女要加入到我们画室了,掌声在哪里啊,哈哈哈”!夕贝笑哈哈地把爱玲拽过来。
“啊———,实在不好意思啊,希望大家多指教……”,爱玲一只手捂着脸的下部,怯生生地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爱玲其实也不是因为热爱画画才来的,她被趣事打动了,她认为这是个有趣的地方,所以来了,四合院对于她来说,刚进就觉得像家一样,她瞬间爱上了这个圣地。
炎热的夏天快要过去了,不过还是热的很,低矮的墙垣里外到处攀附着丝瓜的绿叶和黄艳的花朵,里屋高悬的吊扇好像一整个夏天就没停下来,画室里真正的主人是周老师,这四合院其实也是他的住所,现在倒变成了热闹的画室,周老师已经快六十了,这让我想到了红烛,虽快步入人生的后半段,可是他想到的是奉献,花白的头发和时而发出的气急的咳嗽声,正说明了他耕耘的伟大。
他摇着芭蕉扇慢悠悠地站在同学们的身后端详着,时而伸出手指在画纸上晃动着,轻声地指导同学们的注意点。
爱玲仍旧是怯怯地等着周老师指导完学生,她终于看见老师定坐在自己的板凳上。
“周老师!我是……”。
“哦,……你要从基础开始的……”。
“好的,谢谢周老师”,爱玲这样算是正式加入到四合院来了。
虽然是夕贝推介了爱玲,可是爱玲却和夕贝聊天的时候并不多,这或许是她的性格决定的,画室里依旧在夕贝的带动下流动着快乐的空气。
不同的性格在画室里融洽着,爱玲埋着头刻苦地绘画,她觉得自己必须加倍努力才能画出那五位前辈的水平。说到这五位前辈,我也算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位高个男生是我的班级同学,他叫姬海明,一位有着内敛个性的大男孩,在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别人,只有他的画和他每天都连在耳朵上的索尼随身听,他陶醉在音乐和线条里,他的画也好像赋予了这样的个性,浪漫的线条许是他的内心世界吧……。
爱玲倒是不敢接近姬海明的,所以她大多时候会向她的老乡前辈,画室的“三大帅男”之一———肖杰请教,我想这或许也并不是帅的缘故,肖杰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虽有男生的磁性低音,却又有着女子的温柔语调,爱玲很享受那份指导,每次她都忘记了画画这件事,傻傻的发呆凝视着肖杰。
“好了吧?懂了?!”
“哦,哦,懂了”。爱玲最后才被肖杰的问话惊醒。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画室里几乎每天都看见这样的画面。
“爱玲好像和肖杰谈了,是不是啊?”夕贝有一天问我。
“不像吧,教画的吧?!”
“不像吧,我看见肖杰握着爱玲的手呢。”
“真的?!”
“海哥,我发誓,我亲眼看见的。不过,这倒是作孽啊,我介绍她来画画,她倒好,谈起来了,哈哈哈”。
“也许不是呢,不能瞎说哦……”我提醒夕贝不要传谣。
可是我虽然坚信那或许是谣言,但是肖杰在外面居然真的有女朋友了。
一次傍晚,我们那四合院铁门外探进来一个陌生而嬉笑着的女孩,她大喊一声“肖杰——”,于是又关上铁门跑了,夕贝说“我居然错了,肖杰的女朋友原来是这个初三的女生”。
那天晚上,肖杰出去了。第二天爱玲一天都没来四合院,直到两天后的中午我才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画室画画,虽然中午的时候我们画室的同学都去吃饭或午休了,可是她却从中午一直画到晚上,连饭都没有去吃。夕贝后来告诉我说“她为了杰哭了一天,呜啦呜啦的哭”。
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爱玲仿佛终于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她那内敛的性格也变了,甚至还会找冷漠帅哥姬海明帮她修改画面,时而也找我,然而都是客气而礼貌的大方中进行的。我知道也许有了痛才能明白成熟的意义,爱玲的画进步神速,她和我们都在梦想的路上了。
3
我们的五大前辈事实上并不是按照年级来排出的,明和杰是高三的,但是我和苏苏、腊梅却是因为早早的就跨进了四合院也被尊称为前辈的。
腊梅和我一个班,她也是最早来四合院的,虽然一个班,我却几乎和她没有说过话,后来才知道她是周老师的远房亲戚,高一刚开始报名,她就已经住在周老师家了,我是迟了两个星期左右才去那里学画的,美术课上,周老师的逼真范画折服了我,本来就热爱绘画的我对他崇拜的五体投地,周老师许是看我这样的热情,于是带我参观了他的工作室,这工作室位于四合院的最里层。
那一次我不仅看见了老师的佳作,还被偌大的画室所吸引,两位男生专注地坐在画室的侧墙,一边修改着他们的素描作品,周老师看我认真的神情,居然主动说“海峻同学,你假如想真正学画,你就来画室学吧”。我兴奋地叫了起来“真的啊?!谢谢周老师!”我可以来这样专业的画室学画画,天啊,这不是做梦吧!
“咳…咳……,哎呦……快接不上气了,这不是海峻嘛!你怎么来啦!”一个并不细的女生嗓音传到我耳边,我寻了半天也没寻着。
“在这呢……”声音继续传过来。
一个纸飞机飞到我头上,抬头看去,画室上面居然那一层木板是个阁楼,一个细细长长的眼睛咪咪着看着我。
“张腊梅!你也在这里啊?!”我诧异地问。
“对啊,我就住这呢,你也来学画画啊?!”
“哦,对了,你也学画的吗……”
“是来学的啊,周老师是我大姨夫啊……”
“这样啊……”
我恐怕在班级和腊梅说的所有话也没有这次多,但是也正是这次的对话让我们之间竟然像姐弟一样的亲密了。
我和腊梅的交流毫无压力,她是真正的直率,每次上午我在十点左右到画室的时候居然看见她披散着头发,睡眼朦胧地拿着梳子使劲从头顶向下梳着,可每次总是被草垛一样的凌乱阻挡住,只梳到耳朵的位置便动不了了,接下来她就用留的长长的指甲胡乱抓抓,梳子也是仍然插在这草垛上,慢慢地下阁楼来找牙刷了。
“腊梅,你总这样懒散么?”我有一次忍不住了。
“要你管啊,我想怎样就怎样,哈哈哈…”。
我自然是管不了,何况腊梅就应该这样的。
生活方式的自由却没有影响到她的绘画,腊梅画画的时候尤其专注,经常是忘记时间去吃饭,只是等到她满意了才又恢复“软骨”的懒散了。
腊梅在画室大多时间是爬上阁楼睡觉,时间久了,我们便叫她“猫姐”,结果腊梅知道了就用手指在空中点着“你们这些小鸠(方言,小孩的意思)尽瞎说,不过,姐不和你们计较”。
我一直到现在都是尊敬腊梅姐的,或许是因为她专注于画的精神,亦或是她那透着真正属于艺术的自由懒散。说来也奇怪,姬海明在我们四合院里应该是话题最少的,也是最冷傲的,偏偏与腊梅最“投缘”,说是投缘算是褒义,其实应该是一对“欢喜冤家”。
明也算是“刀子”嘴,他可没我客气,看见腊梅晚起的样子就冷冷地说:“你跟梅超风一样,害怕人滴”。腊梅懒洋洋地朝他翻眼,“就你好,跟个大洋马呢……”。
他们的拌嘴往往在三四个回合后便回归沉寂了,明继续听着音乐,面无表情地画着一个上午,腊梅边梳她那长发边悄无声息地到了明的后面端详起来,“呦,画绝对啊……”她故意把最后一个字的音调提的高高的,本来褒义的句子突然就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性质。明转头不到一秒钟,看了腊梅一眼,又迅速地转回头继续画下去了。
4
就像那四合院里那块小菜地一样,本来是只有葱和青菜的,但是却奇迹般地生出一棵娇红的虞美人,苏苏在刚到四合院的时候并不起眼,但是她或许就是一片菜地里的奇迹,安静、随性是苏苏的日常,或许正是因为她天生的淑静,让她的绘画能力成为了四合院的骄傲。
我的日常里有一项内容,就是站着仰视着苏苏的色彩画,我在寻找她技巧的规律,她的技巧甚至让我在那段时间里色彩画习作充满了焦虑。
“你的色彩真好”,我总会怀着敬仰的心对她说。
“好么?!呵呵呵……”她清脆的笑着。
“我要能画成这样多好啊”我叹着气。
“你不是也挺好嘛,看你这个罐子我就画不出”,她指向我的画面。
苏苏总是很谦虚,我发现她好像有一颗置身于我们四合院之外的心,她从来不讨论别人的“私事”,成熟的品质映照在她坚挺的鼻梁上,这让她显得与众不同。
“周末我们去苏苏家玩啊?”夕贝有一天突然说,“苏苏的爸爸请我们四合院的同学去玩喽……”。
我们埋着头的都惊愕地看着夕贝。
“我们的才女苏苏过生日啦,哈哈哈”。
我想夕贝是苏苏的同桌,怪不得她知道呢。
多么美丽的周末,这深秋的季节赐予了青蓝的天空,远处横着薄薄的絮状的纱般云朵,马路牙上翻滚着浅褐色枯叶,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出发啦……爱玲等等我啊……”夕贝喊着要拽住爱玲的自行车。
爱玲却飞快地窜出了四合院大门,“车没气啦……”。
“讨厌鬼爱玲……”夕贝剁着脚。
“海峻!你不去吗?!”她跑进画室冲着我。
“我画还有一点没画好……”
“快点啊,她们都走了!”
“哦……”我其实是不想掺合画画以外的事情的。不过我是好奇与她们玩的,夕贝的话像指令一样让我徘徊的心动摇了。“去吧”我想。
“快啊,背着我一起去”夕贝又跺着脚。
因为个子高的原因,我骑的二八式自行车背着夕贝显得很奇怪,她高耸而晃悠着的两条腿时而蹭到轮箍条上,就这样“搭…搭…搭…”地一直拌着我到达了苏苏家。
我们还没有进院子,就看见了热情的苏苏,她特地用一个靛蓝的束带扎着活泼的马尾辫,这让她看起来精神多了。
“苏苏,祝你生日快乐!你今天真的像公主一样漂亮”,夕贝大声说着。
“祝你生日快乐!”我也送上了简短的祝福。
“快进来啊,你们两个,快!快!”苏苏拉开纱门(夏秋时节防蚊用的撒网门)。
我早早地就看见了爱玲和明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瓜子,还有一位陌生的男孩坐在侧面的椅子上看着电视。
“两位同学,还站着干嘛,来来来……坐”。一位戴眼镜的长者把我和夕贝引向座椅。我想他一定是苏苏的爸爸,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但是也能从他微薄的嘴唇上看出来威严的一面,这也让我想到苏苏为什么比我们同龄人有更成熟的心态了。
生日宴席在我们围在圆桌一圈的生日歌中开始了,苏苏虔诚地闭着眼睛许了心愿,陌生男孩居然和她一起吹灭了蜡烛。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苏苏居然和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男孩的父亲和苏苏的爸爸是一个单位,两家几乎隔三差五的就聚在一起,我想苏苏的爸爸一定也是赞同他们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样的事情居然能沉寂这么久,连夕贝都不知道,我们之后好容易才套出苏苏的话,原来苏苏曾经告诉男孩,在考上大学前只能和他以普通朋友的关系相处,并且不能干涉她的绘画和学习,我那时倒真佩服这个男生的听话啦。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是并不能提前设定的,高三下学期刚刚开始不到两周,我和海明那天都没吃晚饭,赶着修改上午的素描画,苏苏趴在一张方凳上,我起初并没有留意,以为她画累了休息一会,直到海明用胳膊抵了我几次,海明仰着下巴朝苏苏的位置点了两下,我才发现她的肩膀是抽动着的。
“苏苏哭了!”海明轻声告诉我。
“怎么哭了?”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她好像绝不会这样的。
我突然留意到了苏苏手里攥着一封撕碎了的信封,那一刻我全明白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