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存在——观《瞬息全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有感

《瞬息全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是一部很有意思的电影,毕竟,中老年女性当主角并且没有恋爱线的电影真的太少了,更难得的是,主演杨紫琼全片不施粉黛,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都很明显。不要说同时存在于无数个宇宙中的Evelyn和Jobu Tupaki(这个名字真的很星球大战)会觉得生命是无意义的(Nothing Matters),即使是只体验过这一生的我也觉得生命的存在是没什么意义的。


这部电影表面上是在探讨父母子女的关系,实际上还探讨了一些非常宏大的命题:我是谁?我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任何意义,我该何去何从?这些话题很难写,写深了又会流于晦涩,让电影变得很不好玩。中国的父母大部分没什么宗教信仰,所以无法通过所谓的“上帝”来得到超越性的感受,也就不会去专门思考“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存在的世界之外有什么,但是生命存活于世,会有自己的思考,总想找点事做,想要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终极意义,因此,人到中年的父母经常会把这个“意义”强加在养育的子女头上,也就是说,生了孩子的父母就不再通过自己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了,他们把自己该去探索的事情强加在无辜的小孩身上,让孩子们来告诉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让孩子承担了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沉重责任。负担起父母梦想的小孩时时处在崩溃的边缘。父母的强控制欲很多时候也来自于此,他们认为子女是自己的生命的延伸,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触角,而不是另外的一个人。有的父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有的则是无意识的,毕竟,对儿童尤其是女童的全方位的杀戮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久远到,我们甚至不能找到它的开端。父母这样做可以缓解死亡焦虑,“我”死了,但是子女作为“我”的一部分还存活于世,“我”就没有彻底死亡。这也是老年人爱催生的重要原因,当发现自己的子女不生孩子的时候,他们会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不惜牺牲自己子女的幸福,也一定要让他们生孩子,这种行为表面上的解释是“传宗接代”“养老”“要面子”,但实质上是害怕自己的“死”,害怕自己的“存在”彻底消亡。子女如果没有孩子,老人死了之后,可预见子女终有一天也会死亡,生命的延续消失了,这种彻底的“死亡”让他们无比恐惧,因为他们没什么可以用自欺欺人的了,无可逃避,必须要直面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消亡。


很多人,自己活成了一个空壳,就必须要靠“夺舍”才能感受到“活着”。我的一个姨妈曾经非常虔诚地说过:“我活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我的孙子结婚生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孙子还是个刚刚睁眼的男婴,从这句话延伸开去,我们完全可以构思一个非常写实的中国恐怖故事。我怀疑,中国人不愿意领养孩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相信“上帝”存在的集体中,所有孩子都是上帝的子民,他们是平等存在的,我养谁都是养,领养没什么很大的心理障碍,而中国的小孩作为父母的一部分,既是肉体延续也是精神延续,同时还是他们老年生活的保障,别人家的小孩是别人父母的一部分,拿来接在自己手脚上总是不得劲,除非自己没有手脚,还能勉强凑合,否则,中国人是绝对不愿意领养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的,更不要说残疾小孩了,因为领养了残疾小孩,这种残疾就会长在自己身上。以上种种,还导致了中国人极其害怕死亡,二十来岁就开始考虑养老生活了,人还没有活过,就开始考虑不可避免的死亡,怕的到底是“死”?还是怕不能“好好活”?然后这种恐惧代代相传,让年轻人们难以去追求那种超越性的纯精神上的东西。我并不认为年轻人不怕死,我也不认为老年人就很怕死,怕死和不怕死的人区别并不在年老还是年少,而在于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我们不应当只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才去思考死亡的意义,如果我们不能不断追问“死亡”的意义,不能不断追问“存在”的意义,我们就不会得知“生命”的意义。


在电影的结局,看起来似乎是Joy面临“死或生”的选择,其实电影是在问“在这糟糕的世界毫无意义的生活中,人最后能不能达成自我和解”,电影最后出于商业考虑,选择了和母亲和解,这不完全算是用“家庭和爱”来解决了问题,这更应该说是,有了愿意为理解自己更加努力的母亲,Joy选择再活一把,以后的事情看情况再说。当然,这儿就变成了Joy在做选择,她选择了“留”,而不是Evelyn选择了控制女儿让她留下来。当然,作为中国人,我也认为这很扯淡,对很多父母而言,子女——尤其是女儿——脱离自己的控制比他们死掉还可怕,父母会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子女的独立之路,对子女而言,只能选择消灭掉个体精神成为父母的一部分,或者是彻底逃离,从精神上斩断一切联系。和解需要双方互相尊重,各退一步,而这一点,在中国家庭中几乎不可能达成,这里只有等级和服从,没有爱,有爱有尊重的家庭又根本不需要和解了。这一点,在独生子女家庭中,由于情感和利益纠葛很深,所以解决起来也是格外麻烦。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不和解”,坚持认为“人生就是虚无的,无意义的”,然后进入贝果(Bagel)宇宙中,然而,那儿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无聊的一个地方。


很多观众把这部电影和《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作比较,甚至认为它的某些桥段有抄袭《瑞克和莫蒂》的嫌疑,我觉得这么比较是不太合适的,商业电影必须考虑它的受众,这和猎奇小众的动画完全没有可比性,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在大荧幕上看到“真善美”的,尤其是在“家庭”这么敏感的话题上,毕竟真实生活已经够丧的了。Rick和Jobu Tupaki一样,在自己的世界就是神,无所不能,然而,这样的他就能完全摆脱虚无感带给自己的痛苦了吗?动画中他有一句口头禅“Wubba lubba dub dub”,在鸟人语言里,这是“我很痛苦,请救救我”的意思。即使强大如Rick,也在无数个宇宙中不断寻找自己停留的意义,就像Jobu Tupaki穿越无数宇宙寻找这个最失败的Evelyn一样,他们寻找的是某种“存在”,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电影和动画只是把这种存在放在某个恰好是他们家人的人的身上,让观众理解起来更容易,事实上,这种“存在”无论是什么形式都可以。


在最近播出的《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 Love,Death & Robots Season 3》中,我非常喜欢的《恰是那台机器脉冲的颤跳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那一集恰好也是探讨“存在”问题的。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认识到自身渺小的人是最合适提出“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的,这也是《瞬息全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中Jobu Tupaki这个角色这么出彩的原因,和Rick一样,她可以无限次地随时随地穿越各个不同的宇宙,非常酷非常强大,这样的人问出“存在”相关的问题是最合理的,而且他们可以引导观众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思考这个问题。《恰是那台机器脉冲的颤跳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居然用一个浪漫至极的方式解答了这个问题,它选择让一颗星球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在做梦?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一种理论认为,我们的大脑其实没有辨别梦境和现实的能力,我们所见到的“现实”其实只是我们的想象中的世界的投影,远远不是现实的东西本来的样子,我们终其一生,看不见,也理解不了自己头脑中的事物以外的东西。人们的一生其实一直处于层层梦境之中,即使你认为自己已经醒来,身处现实世界,也不过是来到了梦境的另一层罢了。故事中,艾奥星IO在木星红色巨眼的注视下,回答了Martha关于自己存在的意义的疑问,小说中的回答比动画里稍长一点,“为了认识你。为了爱上你。为了给你效力(To know you. To love you. And to serve you.)。”瞬间让人感觉心脏都被击中了。无数个宇宙中的无数个我,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而活着。我们活着,漫无目的地活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观察它,了解它,然后在半梦半醒之中,肉体化作尘埃,灵魂将继续航行在陌生的思想之海,回归到无限的宇宙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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