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都没有时光机

不知道为什么,高一那年,我发了疯似的想休学,整日与老师作对,希望他以此能把我开除。

在这件事上我是有伙伴的,同班的阿春和五班的娇娇,我们三个无心学习,凑在一起对着一张破旧的世界地图研究我们不曾涉足过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从拉斯维加斯到尼斯湖的水怪传说,从巴黎铁塔到埃及金字塔,密密麻麻的线条,听过没听过的国家、地名,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青春全部的向往。

事实上,16岁的我们谁都没有离开过县城,没有看过小城以外的天空和大地,不知道课本上描写冬天时的大雪纷飞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自有记忆以来,充斥在我世界里的从来只有咸咸的海风。

我想走出去,走出课堂走出校园走出小城走到陌生的地方去。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妈妈之后,她非常惊讶才读高一的我居然会这样想,因为在她看来,只有18岁考上大学的孩子,才有离开家去闯荡的资本。

大人们总是这样,任何事都要权衡利弊,我们的满腔热血在他们看来全都是无事生非的幼稚。

阿春决定等高一结束就去深圳打工,她把她表姐从深圳寄来的照片给我和娇娇看,随照片寄来的还有一件毛衣和一支粉嫩嫩的口红。

这对我和娇娇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我们已经开始爱美了,但是被宽大校服包裹着的青春,谁能有机会拥有一支口红呢,那带着青苹果香气的味道,淡淡粉粉的颜色,恰恰弥补了青春的苍白。

那是沮丧的一天,因为我没有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表姐,没有收到过让人惊喜的礼物,书包里塞满的永远都是做不完的习题,翻不完的课本,这些东西没有办法在最渴望美的年纪里为我变出一支闪闪发光的粉红色口红,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是枷锁,深锁自由。

像是着了魔,从秋天折腾到夏天,我一直在与父母对抗,与老师对抗。

在我扑腾着柔弱的翅膀一心想冲向蓝天的时候,娇娇率先取得了胜利,父母同意了她缀学去打工。

我和阿春羡慕地看着她收拾课桌,又看着她把一书包课本拎到废品站卖掉,她用卖掉课本的钱请我们去吃了沙茶面和冰淇淋。

我们嬉笑着打趣着彼此,并约好,有一天在大城市见,大城市是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也许在海的另一边,也许在铁轨的另一端。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那里一定繁花盛放温暖轰然似热浪。

娇娇就这样奔向了大千世界,我并没有因为她获取了我们一直渴望的自由而感到开心,心被莫名的失落感灌溉,那种不知道是对是错的迷茫越来越重,压得人无法喘息。

阿春说,我们都不是念书的那块料,何必在错的道路上浪费大好时光。她说这话时,我们刚刚经历了月考,她的数学考了52分,我比她好一些,勉强跨过了及格线。

布满红叉号的试卷,像个实践家一样,一次又一次证实着“我们不是念书的料”这个真理。

可是我的父母永远不这样认为,他们一边教育着我要有自知之明,一边又阻止我缀学的计划。

哪怕我把课堂的时间都用来睡觉读课外书发呆,哪怕我考试连续倒数,爸爸依旧是一句话:书必须要念,大学必须要读!

阿春果真在高一结束时离开了,她如期参加了期末考试,说是要给高一留一份完整的记忆。我们在同一个考场,交卷后走出教室,她有些遗憾地说,从来不知道数学及格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嘻嘻一笑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是呀,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在十几岁的年纪里的每一份选择,都不曾深思熟虑,只是听从了内心的声音,便不计后果地去往另外一个地方,希冀遇见另一种生活,让自己不再只是好奇和不甘。

她们都飞了出去,我囿于原地,学不会的英语、记不住的历史还是一塌糊涂,可是少了两个朋友的校园,让我不知道除了学习还能做什么。

高二开学后,我跑到高一教师办公室找试卷查成绩,翻到阿春的试卷时,一个从未见过的数字赫然纸上,在一道一道错错对对的题海中林立着,让人想哭。

92分,这是阿春前所未有的也是唯一一次及格过的数学成绩。

我激动地跑到楼下给她打电话,迫不及待地把92分的数学成绩告诉了她,想让她知道,她欠缺的才不是什么数学天赋,而是努力。

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后的阿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开心,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在开往深圳的火车上,睡一觉,天亮就到了,原来我们离大城市并没有那么遥远。

隔着电话,我能隐约听到火车的轰鸣声,小城之外的天空和大地,阿春已经看到了吧,我们在地图上一遍一遍画过的路线,穿越山川湖海,是不是真的就能抵达想要的未来?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高二的枯燥是高一的百倍,我已经不再想着自暴自弃,既然注定要熬到高考,那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刻苦学习依然不是我的强项,常常会在课堂上走神,走神之后再莫名心慌,像一个恶性循环,无休无止。

老师找我谈话,问我对未来有没有规划,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曾经那些叛逆的勇气似乎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逆来顺受的妥协。

大概是见我比以往安静了许多,我年轻的班主任把我调在第二排,和班级第一名做了同桌。他希望我能往好的方向发展,至少把糟糕的成绩补一补。

我曾问我高二的班主任,我算不算一个差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而严肃地告诉我,在他眼里,从来没有差劲的学生,只要愿意努力和不愿意努力的学生。

这句话给了我很多动力,厌学的情绪越来越轻,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开朗了许多,不再整日摆出一副疏离的模样,也开始去问同桌一些问题,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提问能够积极地回答。

我把这些改变写成信,分别寄给在北京的娇娇和在深圳的阿春。她们的回信成了我高二最期待的一件事,看她们的回信会让我错觉又回到了高一,我们三个还在围着地图做梦一样。

娇娇会给我讲北京皇城的气息,阿春会告诉我深圳的快节奏常常让她觉得恐慌,离开了校园,她们又开始急切地想知道校园里的一切,娇娇说她去过清华北大了,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感受,只是觉得怅然若失,好像自己错过了最重要最重要的那部分人生经历而又不自知。

彼时,我已经走到高三,终日在题海与轰炸机一般来回扫荡的考试里滚打摸爬,时间反而变得飞逝,高一时哭天喊地渴求的那份自由,终于即将来临了,我却变得诚惶诚恐。整夜整夜地失眠,担心高考,担心自己名落孙山,一事无成。

在无数个睡去又惊醒的深夜,剥去青春层层错综复杂的棱角与叛逆,我听到了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我想读大学。

留过的长发,逃离过的家,荒废过的时光,都不重要了。

我已抵达了这里,与繁花盛放的世界仅一门之隔,这扇门叫高考,即使头破血流,我也要试着推开它。

后来的我,常常想,如果我们能够早点知道,父母并没有骗人,长大后的我们真的可以抵达很多地方,会看到很多风景,这样的话,成长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忐忑不安草率鲁莽?是不是娇娇和阿春都不会过早地离开课堂?

青春最残酷的是什么呢,是在该蛰伏的时候过于渴望说走就走的旅行,把疯狂当骄傲,一味地追求潇洒,却不知道为了打开一扇窗而永远关闭了通往世界的门。

这些道理,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不懂,娇娇和阿春也不懂。

我们体验到的那些发自内心的迷茫、孤独、渴望、不甘,在青春的敏感里不断发酵,终于有一天,时间会让我们知道,这所有的情绪,最初只是源于无知。

已告别高考三年,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抱着大学通知书坐在开往大学的列车上时,看着熟悉的场景一幕幕后退远去,直至再也不见,看着列车停靠在一处又一处陌生的站台时,盈满我心的遗憾与庆幸。

我庆幸选择了听父母的话选择了坚持,我遗憾娇娇与阿春错过了这趟列车,错过了本不该错过的未来,就这样尽失光芒,泯然众人,像划过天际的流星,光芒璀璨地,迅速陨落。

可是,我们都没有时光机,再遗憾,也回不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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