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我睡了台球桌

01

冬天到了,这个老旧小区楼下的野台球桌也要收摊了。

我靠在窗户边儿,看着楼下的台球桌老板,正一本正经教一个身穿校服的小孩儿打台球。小孩是他孙子,端着一碗米线,正吸溜得起劲儿,老板亲身示范,指手画脚,一身灰蓝色的老式中山服,屁股上还有点儿土,只见他洋洋得意,轻巧地俯身、瞄准、出杆、进洞,一气呵成。

我被老杨头儿逗笑了,这家伙,眼看着又要下岗了还这么乐观,我要有他半点精神头儿,也不至于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骂。这时,屋外有人敲门。我赶紧跑过去,心里犯嘀咕:这八成是房东又来收房租了。门一打开,李海满头大汗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摞洗脸盆,快快,快帮我下楼搬东西。李海上气不接下气,我懵头懵脑地问他,搬什么东西?李海扔下脸盆,单手扶门框说,我的行李暖壶衣架卫生纸一大堆呢,赶紧下楼帮帮我。我们房东说明年开春儿要涨房租,我一合计,我那点儿工资哪够啊?除了交房租,连饭都吃不起了,俗话说祸不单行,这不,兄弟我昨天又被公司裁了,赶紧屁颠儿屁颠儿投奔哥哥你来了。说着,俯下身,满脸堆笑,要拍打我胸脯。我不耐烦地用手挡开,滚一边儿去,我今天住着都不知道明天,赶明儿房东没准又要来催我房租,到时候等着一块儿滚蛋吧。滚蛋就滚蛋,至少有个伴!李海说完笑嘻嘻自顾自继续搬东西,这家伙简直无耻到极致了。我对他无可奈何,穿了外套和他一起到楼下搬东西。

下午,外面飘起雪花,零零星星打在楼下的台球桌上,我靠在窗户边儿,点着一支烟,看见楼下台球桌老板老杨头儿正忙着用大塑料布盖台球桌。那几个台球桌油漆剥落,摇摇欲坠,一个桌腿下面还垫着两块砖,与周围的这些老楼的风格倒是挺搭。夏天下班没事儿的时候,我和李海会在街边摊儿点几根煮串儿,站在电线杆子旁边一边吃一边看别人打台球。老杨头儿喜欢在一旁指手画脚,比打的人还带劲。

02

别看现在老杨头五十好几,其貌不扬,当年可是市毛纺厂正式职工,八十年代在亲戚朋友面前风光无限。后来厂子不景气,一场大会开完,买断工龄回家了。听说他身体不好,孤身一人,亲戚给支的招,买了两个台球桌在街边挣点小钱儿。李海在客厅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一个呼噜打上来,声音贼响,给我吓一跳,我手里的烟差点掉地下。眼看着没了工作,还被房东扫地出门,这家伙也真是心大。

这时,电话响了,我一看房东号码,赶紧接起来,喂?您好王阿姨。那边没接话,开门见山问我,小张,房租啥时候交啊?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节后房子可是大家抢着要租的。你要租不起,就给个痛快话儿。我满脸赔笑,王阿姨说的是,咱这房子地段儿好,价格合理,交通便利,肯定抢手啊,但是王阿姨,您再缓缓行吗?给我几天时间,我这不正找活儿呢嘛,找着了我就有工资了,一定赶紧给您付了。王阿姨显然被我这套说辞搞得有点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这都表几回态了,我看你也够呛,这样,这几天呀你就赶紧找房子,节后不租给你了。我一听急了,王阿姨,我就是现在交不起,暂时的,等我找着工作了一定先给您交。我说了半天,那头没半点动静,我心想是不是那头信号不好,要不就是挂了电话直奔我家来了。

正胡思乱想,电话那头传来响亮清脆的一声:呸!王阿姨嘴里嚼着东西,想必是在嗑瓜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要不这样,我们家那口子不是有个白酒经销点嘛,快过年了正缺人手,你过去先干着。但是丑话说在前,这房子我得先收回来,因为最近几天老有人打电话预定,你们赶紧想办法把屋子给腾一腾。我一听,这不没地方住了嘛,但转念一想,这年末工作不好找,好歹有个地儿挣点钱先把房租还了,完了还能剩点钱过年。想到这儿就应承下来,但眼下这里是住不成了,找房子又成了新问题。

我把沙发上正打呼噜的李海摇醒,一起合计这事儿,他坐起身迷迷糊糊,又经此打击,一下子有点懵逼,双目呆滞,双手无处安放。我说,你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眼下呢你哥哥我也无家可归了,但你哥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歹给你找着一份工作,你看如何?他眼珠子缓慢地转了两圈,说了两个字,行吧!

晚上我们打算出门吃晚饭,一合计,两人兜里加起来就三百块了。楼下饭馆随便喝了碗面,身上热乎多了。饭馆窗玻璃上渐渐涂上一层热气,屋外寒风呼啸,屋内人声嘈杂,觥筹交错,我裹紧棉衣,隐约有种不太真实的幸福感。这时,透过玻璃上的热气,我看到老杨头正在外面往平板车上搬东西,他和一个老头儿,看起来好像挺吃力。

03

我和李海从饭馆出来,原来老杨头正和一个老头往他那辆平板车上搬台球桌。好家伙,吭哧吭哧,老费劲了。我和李海赶紧上去帮忙,四人合力,这才把台球桌搬上车。这平板车驮着台球桌也没法骑了,我俩就干脆好人做到底,帮老杨头一路把车推到附近的小区院里。到了单元楼下,老杨头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给我和李海,我俩摆摆手说,不抽了大爷。老杨头笑么呵儿地说,好小伙儿啊,想当年我也是年轻力壮,现在你看都成啥样了,你俩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李海听了,上前一步摆摆手说,大爷,您甭夸了,我俩也和您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嗐,我俩甚至比您还惨呢,我俩都快无家可归没地儿住了。我一听李海这话又说得刹不住了,赶紧把上前一步的李海拽回来,行了行了,就你是大明白,人杨大爷啥时候跟你一样了,人可是在大单位待过的,哪像你。李海嘿嘿一笑,我?你还不是一样。

老杨头瞅我俩拌嘴,笑得挺乐呵,一边抽烟一边说,不知你俩说得真假,我也经常在台球桌边儿上看见你俩,挺好,要真有需要,不妨先在我这儿住两天。但是我们楼上那老房子小,暖气也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隔壁屋放我这大台球桌,夏天出摊儿,但是就放不了床了,要是不嫌弃,你俩可以在这台球桌上面挤一挤。

我和李海面面相觑,接着又一起扭头对老杨头说,好啊大爷,谢谢大爷!我们倒是不嫌弃,就是怕您不方便。老杨头把烟屁股重重往地上一甩,高声说,有啥不方便的,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来,你俩跟我把这桌子抬上楼。

腊八节到了,市里又下了一场大雪,被白雪覆盖的老旧小区似乎显得没那么破了。眼看就要过年,这几天,老杨头骑着他那辆破平板车在劳动市场里等活儿,早出晚归。我和李海还在白酒经销点拼命搞推销,其他业务员早辞职回老家了,我俩提前商量了,今年就不回家了,瞅着年前缺人,能好好挣点钱。

年三十儿那天,我和李海给老杨头和他孙子买了两身新衣裳。那天老杨头回来得挺晚,听说是帮一个年轻人搬家,也是过年没回家,白天加班,瞅着下班点儿搬家。别看李海平时吊儿郎当的,做饭是一把好手,卤猪蹄、炸带鱼、四喜丸子、蒸年糕摆了满满一桌,忙活一下午。老杨头把那件旧中山服外套脱了,换上我给买的新羽绒服,笑的眼睛都没了。

老杨头在桌边坐下,这时春晚开始了,他赶紧叫我招呼李海从厨房出来。我们三大一小,一家四口围坐在桌旁,虽然空间局促,但却更显安逸。我从桌子底下摸出那瓶老板送的高度数陈酿白酒,给老杨头和李海倒上。老杨头笑呵呵的,把酒举得老高说,今天过年,高兴,我要讲两句,希望你俩开春儿发大财,早点找个对象,提前结束睡台球桌的生活,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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