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疯狂
世上的死法有千百种,也许最好的死法是寿终正寝。也许不是。谁知道呢,每个人的标准不一样嘛。就算是,将来寿终也不一定正寝,况且我已经等不及了,不如现在就了结了吧。
于是我开始研究怎么死。上吊不行,电视里演得很狰狞,瞳孔突出,表情痛苦,虽是假的,肯定以很多真实案例作为参考,真上吊大概就是那副模样;喝毒药也不太好,既是毒药,自然不会比上吊好受,中毒身亡绝对不是上上之选。本来想选择安眠药,但听说吃安眠药一时还死不了,死前可能先疼个半死、口吐白沫,跟吃毒药没啥区别。跳楼更不行,再高的楼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摔死,即使摔死了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摊肉泥,非常影响市容,而且不知道与大地亲密接触的那一秒来不来得及疼痛、有多痛,这种未知太可怕了,坚决不行。其它诸如割腕、放煤气等常见或不常见的方式也都被一一否决,它们都有许多不完美之处。
可是我既没有出意外还活着的朋友,也没有自杀失败的朋友,我更不好意思问亲身经历过的陌生人——不然人家岂不是知道我想死了,没准他到网上一说,我就成名人了。我只好向最好的朋友牛宇请教,只有他不会问我为什么想死。
“我不劝你,但在你想好怎么死之前,要不要最后疯狂一次?死前心情好一点,你家人也许还能好受一点。”牛宇语气平静,努力克制情绪的样子逗得我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我都要死了,还管谁好不好受。”我无所谓地说。
“就当最后做点善事嘛。”
“做善事,那就是说我是好人了,可是好人有想自杀的吗。如果好人自杀了,说明什么?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我的最后疯狂难道不是死前的最后一秒吗。”
牛宇没有说话,盯着被昏黄的灯光照得更显发黄的木质地板,眉头紧皱,似乎真的在思考我是不是好人,又好像是舍不得我。
“算了,反正我不是大明星,死就死了,谁管我是好人坏人,每天自杀的人那么多,难道我自杀还能成为社会新闻不成。好,我答应你的请求,就再疯狂疯狂。”
“现在就开始了吗,这么傲娇,对你来说已经够疯狂的。”牛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总不能不给好朋友面子嘛,”我饶有兴趣地问他,“你说还有什么事情算得上疯狂?”
“谈个恋爱,让她为伊消得人憔悴。”
“别扯那没用的。”
“找个小姐。”牛宇一脸坏笑,要不是看着我说,我真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去找个小姐干上一炮。
“你可真行,想多久了?”
“什么我想多久,我是在给你出谋划策,怎么样,够疯狂吧!要不要试试。”
“嗯,确实很值得考虑,”我深表认同地点点头,“那些小姐身经百战,肯定很会玩,我还真想看看到底有多能玩,有没有视频里的那么刺激。如果死前能体验一下不用手的感觉,那我……”我猛地从坚硬的木板床上弹起,凹下去的薄薄的被褥微微膨胀上升,但很快便停住了——我习惯坐在床尾正中央玩电脑看黄片,屁股下形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洼地。我兴奋地大喊道:“对呀!我他妈爽死不就得了!”
牛宇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耸着肩,右手食指放在他那张胡子没剃干净的嘴上作噤声状,小声说道:“嘘!小声点,你有病啊,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干嘛呢。”
“你有门路吗?”我压低声音问他。
“还需要什么门路,去宾馆开个房,房间地上不是有小卡片么。”
“倒不如去火车站,每天都有人做生意,也不需要什么小卡片。”
“火车站那么脏,你想去就去,如果是我,我宁愿多花几百块钱搞个高级鸡。你老说自己快死了,还在乎钱?”
我笑道:“你小子果然懂得多,火车站的多少钱?宾馆的又多少钱?”
“火车站几十的也有,一两百的也有,宾馆至少都是几百,多的上千,看你选什么服务。”
“靠,你还说没玩过,老司机啊!”
“花公子玩过,他告诉我的。别说是我说的啊。”
“花公子牛逼!”我知道花公子很花心,经常换女朋友,没想到还这么喜欢刺激。“宾馆房间有没有套?”
“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没注意过,我又没叫过鸡。”
“花公子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没问那些细节,我又不喜欢,也没那个胆子,我可不想中招。”
“我不会中招,中招之前我早死了。”
牛宇听了这话又不笑了,我只好接着安慰他。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其事地说:“自己多准备几个套,别到时候人家不乐意,你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重点是不要杀人,你自己要死,别害人家。”
“我杀她干嘛?”
牛宇指了指肚子,我自信地说:“这个啊,放心,我不会做帮凶,也绝对不会给世界多制造一个自杀的人。”
我以帮助一个将死之人胜造七级浮屠为由,派牛宇到超市买了一盒避孕套。“好他妈尴尬,太他妈尴尬了,老子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有个女的就在我后面,收银员也是女的。”牛宇叮嘱我一定要爽死,不能辜负他的巨大付出。我笑着接过盒子,然后一个人去心悦宾馆,去赴这场疯狂的约会。
我只住过一次心悦宾馆,那年大学毕业离开学校,牛宇打算先回家,我决定留在市里,便寻思着先找着睡觉的地方,再找房子和工作。运气不错,一出宾馆拐了个弯就在路边一个门店的玻璃门上看到了一堆出租信息,经过简单的比较和思量,选定了现在住的地方,价格最便宜,15平米,500块钱一个月,免水费,电费一块钱一度。但当天晚上还是在宾馆睡,花了80块钱。心悦宾馆的隔音效果很差,不用贴着墙壁就能听见隔壁的声音。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瞬间被一股魔力控制住了,被它屏住了呼吸,使我不可抗拒地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全程。我确定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情侣——是的,那时的我已经有了这种疑惑,事实上即使是更早的时候,我也会产生这种疑惑。一个人看过足够多的电影,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发生,什么都发生过。
但我忘了我房间的地上究竟有没有小卡片,所以去宾馆的路上有些忐忑。若是有就有了,若没有,我不仅要浪费80块钱,很可能还会忍受一晚上的折磨,买卖岂不是亏大了。若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直接走吧,更不能在别人欢快的时候敲门问能不能进去吧!
宾馆就在路边,距离出租屋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我感觉五分钟就到了,没有注意到行人的神色。一路上我想着,如果他们知道我即将做什么,会有什么反应?男人和女人的反应估计会不太一样,老人和年轻人的反应应该也会不同,但也就不外乎跑掉、骂我打我,或者是报警。总之大部分人都会认定我是个变态。但是如果有缘分,我也许就不用给小姐打电话了吧?秉着疯狂的原则,我差点向一个路过的美女发出邀请,却发现前台更美。她化了淡妆,皮肤白皙,看不出实际年龄,身材很好,但一点都不暴露,我于是决定邀请她,可她只面无表情地低头玩手机,不在乎有没有客人。我上前办开房手续,她依然面无表情。我忽然感到很无力。刚才的想法太自恋了,我怎么可能有那种魅力呢。我不禁有些脸红,对自己非常失望,为什么我死期越近就变得越蠢呢?以前我有自知之明的啊。然而上楼的时候,一对男女耳鬓厮磨地走下来,我低落的心情又瞬间亢奋不已。“精虫上脑是不会轻易被抑制的!”我又一次验证了这个早就明白的真理,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必须叫个鸡才行!”
如我所愿,房间地上有一张卡片,我捡起来,上面印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黑发清纯爆乳美女和一个电话号码。我盯着照片,每一个细节都看了又看,愈发血脉贲张,身体开始颤抖。但更大的问题也摆到了面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给女人打电话——我不知道这个电话该怎么打。隔壁很安静,趴在墙上仔细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趁这个时候,我努力稳定情绪,心里一遍遍地练习该怎么开口。“先洗个澡再说。”纠结十分钟后,我这样想,再给自己一点准备时间。于是我边洗澡边练习,可是哗啦啪啪的流水声太扰人思绪,浴室总让我不断想到电影中的画面,开场白还是没有想好。
但是卡片上的女人太有诱惑力了,我再一次被一股魔力控制住,它控制着我的手,打开了手机,输入了号码,按了拨出键。嘀嘀声就像对我的审判,我僵硬地等着判决结果,把我发配往人生的哪个方向。十秒钟后,一个年轻的温柔娇媚的声音响起:“喂。”我的双腿一下子没了知觉,整个人瘫在床上,耳朵也聋了,全世界变成了真空状态。这种真空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过了很久才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既没有死去地狱,也没有升到太空,但是地球更疯狂了。卡片上的女人就坐在我身边,她的娇嗔在我的身体和房间里不断不断地回响,响声震天,震得我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高。本就闷热的房间被火热的欲望烤炙着,愈发燥热难耐,热得我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女人颇有耐心地继续挑逗我,挠了挠我的心脏,更加妩媚地在我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喂。”甜丝丝的香气把我吹回了现实。“我必须作出回应了!”我下定决心,努力放轻松,“说好价钱给她地址等着她来就行了。来吧!疯狂吧!让我快点死吧!”然而与此同时,门外也有一个男人在打电话:“宝贝……我开好房了,你过来吧,在305……对,别怕,怕什么警察,记得带身份证哦……你来了一起洗啊……好的宝贝,等你!”
对啊!警察!警察来了怎么办!要坐牢的啊!他们虽然干活办事通常比较费力,有时却又相当麻利,查房这种倒霉事不常有,但是谁说得准呢!我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荒谬和严重性。找鸡就是嫖娼,嫖娼就是违法甚至犯罪!违法犯罪就是我即将干的事!我才答应牛宇死后要让家人别太伤心,如果被逮到,他们会一辈子蒙羞,而我也将达不到爽死的目的,将会在监狱里死得很痛苦,比跳楼和吃毒药还要痛苦百倍。我是不在乎名誉,却也不能玷污了别人的名誉!我只想静静地死,不想成为人尽皆知的罪人。恐惧和后怕把女人从我的脑海挤走了,我在千头万绪中想到另一种情况——就算世界上没有警察,就算嫖娼合法,我也不能打这个电话——仙人跳事件层出不穷,谁能保证不会被我撞到,死之前被坑甚至被打,多不值啊,多不爽啊!算了,走吧,重新找一个死法。
我退了房,前台漂亮而冷漠的脸上有一丝嘲讽的神情,好像在说这屌丝被放鸽子了。天已经漆黑,行人依旧穿梭在大街小巷。城市的光亮让她昼夜不眠。这些光没有温度,察觉到的人很少;这些亮是暗淡的,没人看得到我,正如我看不到他们。纵使是白天,阳光下的我也是个透明人,那是太阳的光,不是谁的光。每个人都只关注自己,对于别人,多看一眼都是莫大的温情。这一点,我也亲身践行,所以我不会矫情地说我很冷,这是闷热的仲夏夜,我热得想要裸奔。但是没有开封的避孕套被我毫无留恋地扔进了垃圾桶。这时宾馆的那对男女往他们爱巢的方向走来了,依旧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看来他们待会儿必定会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前提是男方不要太快缴械投降。“这么黏糊,怎么舍不得花点钱去私密酒店?”我无聊地做着各种猜测,内心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更迷茫了——仅此而已。
回到出租屋,牛宇正呆坐着,大口地吸着烟,缭绕的烟雾把房间变得更加迷离不清。他一看到我先是满脸惊讶,然后大笑道:“回来这么快,你也太快了吧!”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玩,直接回来了。”
“为什么?”
“还不是你,说要让我的家人好受一点,我怕被警察逮到,就回来了。”
“那你不死了?”
“死,当然死,但是爽死不可能了,重新换一种。”
“避孕套呢?”
“扔了。”
“吃饭没有?”
“还没。”
“既然没搞到小姐,走,去搞一顿火锅,钱不能不花嘛。”牛宇笑得很大声。
我们走进没去过的一家最火爆的火锅店,点了满桌的超辣火锅,十几个菜,一打啤酒,花了500块钱。这是我们吃得最贵的一次,也是两年来第一次走进火锅店,上次吃火锅是两年前给牛宇接风。毕业后他回到农村家里,边当实习老师边学习,但是没考上公务员,本来想再考一年,受不了家人的唠叨和外人的白眼就重回读了四年大学的省城,刚好隔壁租客受不了群租房的隔音太差,他就住了进去。晚上一下班只要时间凑巧,我们就去街上的饭店吃个十几块的饭,但更多时候是各自去,或者都去不了,下班回来直接打包带走,因为我们总是要接着处理公司的事务,下班无非是回家办公。
我给杯子斟满酒,牛宇一口闷下去,又倒了一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阻止你辞职,不阻止你自杀吗。”
“知道啊,我们又不是没聊过,我的情况你都了解。”
“你说说你,你不谈恋爱,也不想工作,更没理想,天天想死,为什么就不去看医生呢!”
“没必要看医生,我又没病,只是生活不顺,心情不好。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你怎么又扯这个。”
“你这是典型的抑郁症!”
“哪有那么夸张,你才有抑郁症。”
“抑郁症患者都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得了抑郁症,你太典型了,必须去看医生,不能自杀,千万不能自杀!”牛宇说着直接举起酒瓶就往嘴里灌,隔壁桌的几个人看了一眼,又把头和注意力转了回去。
“小点声,你酒量不是挺好的吗,今天怎么醉这么快,是不是看我没死,太高兴了。”
“陶李,你有死的勇气,我佩服你。你辞职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单纯不喜欢销售这个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你说想死的时候,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一开始我真的没想到你来真的,直到你不停地说,越来越坚定,我才明白,你已经被折磨得太久了。医生一定会说你有问题,别人一定会骂你神经病,但我不觉得,抑郁症不是你的问题。所以当我知道我将要失去最好的朋友,我也没有劝过你,不管是找小姐还是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因为我希望你最后的日子是快乐的。但是看着你依然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比我预料的多活了好几天,我更加高兴。只要世界上还有人听我说说心里话,我就还没有陷入无尽的痛苦。其实,陶李,我也想死,可我不敢,我和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不敢死。活着太他妈累了,我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能开心地过生日,为什么会开心呢,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开心的呢!但是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真挚,所以有时候我又想,也许他们的开心真的有道理呢?陶李,再听我这一次,我们能不能先不要死,我们去看医生,试一试,一定会好的……也许会好的!……”
牛宇哽咽得说不下去,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劝我不要死!他对生命还有渴望,所以他可以继续活着,但是他为什么要劝我也活着,我跟他聊过无数次,我死意已决,任谁也改变不了,他应该明白,但他为什么要借着酒劲劝我不要死!他当然可以劝我,可以在我最初萌生死意的时候劝我,那样我会非常感激他,感激他舍不得我这个朋友,舍不得一条生命。虽然无法改变我的想法,我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实施过死的方案,他既然之前没有劝我,现在应该更理解我、全力支持我的选择才对,而不是突然劝我好好活下去。他说这些话,那之前的理解算什么?
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所以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很快就明白了,如他所说,他想要有人听他说心里话。我们是一类人,只是我更勇敢而已。他是否抑郁,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没有抑郁,不是不愿承认,而是我了解自己,最多算比较郁闷。以抑郁之名博同情的假抑郁之人讨厌至极,我不屑假装。而自杀的原因有很多,抑郁只是其中之一。我想死与抑郁无关。
看着哭得不成人样的牛宇,我笑着说:“老牛啊老牛,你是真喝多了,感谢你的挽留,但是小弟我去意已决,不必再说了。不过我刚刚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决定去外面旅行几天,放松放松心情,也许能激发灵感,找到一个最好的离开的方式。如果你不信,晚上你下班之后我们就视频,我陪你说心里话,你想说什么都行。放心,我保证不在旅行中途死掉,所以快给我个建议,我该去哪儿旅行比较好?”
牛宇呆了半晌,愤愤地骂道:“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一会儿搞鸡,一会儿旅行,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隔壁桌的人又看了我们一眼,带着特别的神色把脸转了回去。
我说:“我说真的,我没去过几次外地,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花公子这几年混得不错,待会儿我问问他,他肯定知道哪里好玩。”
几天前,花公子没有给出特别的建议,只是让我去北京上海等地看看大城市,或者去游览名山大川。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全身上下的钱只够玩半个月,如果这篇文章有下文,说明我还没死,如果一个月后什么都没写,那么,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疯狂,自杀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