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梦中主题公园九则（二）

第七个主题名叫偶遇。

我们来到了一家书店。从书的外观是白色的，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蚁巢。走进店里，屋顶很高，差不多有十几米，从下边望去，上面似乎布满了云雾，几乎看不到天花板。由上至下都是通天的书架，乌黑的木料发出隐隐的光泽。门口有几个穿着白袍的人，看上去像是天使，用他们青绿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们，眼神中没有一丝恶意。他们从身旁的架子上摘下一双双翅膀，示意我们转身，把翅膀套在我们双肩膀上，就像是背上了一个背包。然后示意我们转过身来，把一个个面罩扣在我们的脸上。面罩上有一根细长的管子，顶端卷起，如同蝴蝶的吸管一般。我们意识到戴上了这个面罩就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透过它用眼神交流。

天使们把细长白皙的手放在胸前，冲着我们比划了一个向上的姿势。我们身体一震，然后发现自己飞上了天空。翅膀在我们背后扇着风，随着我们的想法运动着，带我们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

书架上排放着一本本巨大的书，足有半人多高。书脊上写着各种文字，但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我试着随手取下一本，书很轻，拿在手里像是一个装相册的空盒子，手感很好，像是用皮子，又像是绸缎做的封面。我把书捧在胸前，小心地翻开一页，里面没有书页，只有一个明亮的旋涡，封皮和封底之间缓缓旋转着，我盯着那旋涡看，似乎里面有一种奇特的香气散发出来，像是百合，又像玫瑰，但绝不是任何一种合成的香气。

我感到背后飞来了一个人，回头一看，面罩挡着她的脸，仅能从身材上识别出是个女孩子。她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颈后，把我的头向书的方向推过去，我不由得低下头，同时感觉到面罩上的管子伸了出来，直接伸到了那旋涡里，一股沁人的清凉之味穿过我的头，直接进入我的胸腔，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你的五管在一瞬间全部打通的感觉，分不清哪里是味道，哪里是气味，哪里是声音，哪里是震颤。我似乎听到有人朗读着书中的文字，又能看到书里的景象，闻到书里的气息，还能感觉到主角的心跳和呼吸。这种感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慢慢散去，我隔着面罩看到吸管又收了回去，而手里的书也自动合上，回到了书架原来的位置上。

“是本好书对吗？”身旁的女孩说道，或者说，我能听到她心的声音。

“是啊。”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方式回应的她，但显然我的声带完全没有震动。

“能交流一下吗？”

“好的。”

“我也正巧有一本书想讲给你听。”

我把头凑过去，我们两人面罩上的吸管缠绕在一起，如同是在接吻一般，我们渐渐飞起到天空当中，四个翅膀扇动着，挥出彩色的光晕，我再次感觉到了刚才读书时的昏眩，身体就像是卸去了所有的束缚，四肢任由翅膀带着我在天空中晃来晃去，而她的样子也和我一样，全然陶醉于书中。

渐渐的我们两人的吸管分开了，我偷眼向四周望去，无论是头上还是脚下，有几千人就这样两两联于一处，旋转着，飘浮着，发出各种光彩，整个书店像绽开了成千上万的焰火一般。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累了，于是落到地面上，把翅膀和面罩还给天使们。他们依然那样看着我，仿佛我还是刚来的陌生人。

第八个主题名叫报复

我们一行人被带到一扇巨大的白色门的前边。门上写着“请选择：一场恶战或者是一次手术。”

很多人默默地站到了一场恶战这一边，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选择了恶战的一队被几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人带到一个房间里，房间的墙是透明的，我远远可以看到他们站成了一列。墙不隔音，我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这是一场复仇的盛宴，想象你们所有的仇人，他们的人，家产，所有珍贵的东西，你都可以想象。”

房间里变得热闹起来，先是出现了更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那些人双手下垂，面无表情，像是睡了，又像是在梦游中。然后出现了种珍贵的东西，有钻石的王冠，水晶酒具，有美丽的珊瑚树恐龙的标本和名牌汽车，甚至还有一架空中客车飞机。这房间看上去不大，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似乎能把宇宙都盛在里面。

“现在，他们是你们的了，用你们可以想象的一切方式，摧毁它们吧，那些你憎恨的，嫌弃的，恨不得毁灭的一切。”

我的伙伴们面前出现了各种武器，狼牙棒，电锯，火焰喷射器，匕首，皮鞭，甚至还有指甲钳，每个人都拿起了他们认为最凶恶的家伙，向着面前的人和东西奋力打去，我可以看到飞溅的血，被打碎的骨头和燃烧的各种昂贵的东西。我可以听到咒骂声，哭泣声和嘶喊声，我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邪恶而扭曲的表情。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伙伴们已经累得东倒西歪，手里的武器全都落到了地上，而他们面前的人和物品也彻底变成了废物。

我又听到了那个毫无语气的声音：“看吧！”

我看到面前的各种碎裂残破的肢体渐渐还原，那些落了一地的东西也慢慢恢复了原状。不仅如此，无论是人还是物品，都比原来大了一倍。那些想象中的仇敌们变成了沉睡的巨人，在我每个伙伴面前垂着头，摇摆着身躯。

“仇恨只能让敌人变得更加强大。”我听到那个声音说道。

屋里的伙伴们似乎明白了什么，转眼间，那些人、物和武器就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又排成一排，被灰衣人们领了出来。

“什么叫一次手术？我们的手术什么时候做呢？”我不禁问道。

“已经做完了。”

“什么时候做的？”

“就在刚才，我取走了你们的胆汁。”

那几个灰衣人每人手托着一个盘子，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到那盘子里充满了黑色的液体，散发着恶臭。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松，像是刚洗了一个热水澡。

第九个主题叫做醒来

我们一行人来到了一个白色的车站候车厅。我们排成一列，走过安检的大门，几十位身穿俄式服装的工作人员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上下摸索着我们身体的每个部位。他们的手很轻，但也很有力，在我们身上拍击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架鼓，发出有节奏的呯呯声。其他人也在经历着同样的过程，整个大厅里回荡着急促而有节奏的鼓点声。

“没有违禁品。”为我检查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到了世间最美的一个微笑。

他把胸前的一个胸章摘下来，小心地别在我的胸前。我意识到那是一枚大雁的胸章。

“这是做什么的？”

“一个纪念，纪念你曾来过。”

“这是哪里？”

“你离开时就会知道了。”

我们一行人站在月台边上，等待着火车到来。远处的太阳很低，把周围的云雾都涂成了深黄色，我一下子竟然辨不清应该是朝阳还是落日。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发出一阵微微的震动，我向远处看去，火车还没有来，我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也许火车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们还是坐在火车上，大家摘下自己的胸章，互相传看着，有鹰，有鹿，还有老虎，大家似乎都搞不清这些胸章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某个人突然喊道：“看窗外！”

我们应声望去，发现白色的候车大厅已经在我们的视野里碎成了一块块碎片，我们的火车和铁轨一起漂在了空中，那些碎片正幻化成一群动物，在追赶着我们。我们恐惧地缩回头来，却看到火车车厢也渐渐碎去，最后，我们浮在了空中……

我醒来，发现手里死死攥着那枚胸章，别针已经在手心里扎了一个深深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