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后爸

01

我妈跟我爸结婚时入了洞房,彼此瞟了对方一眼,便别过脸去。此后,我爸经我外公托关系去了隔壁市里的一家工厂,成了正式工人。受宠溺惯了的我妈在陌生的农村婆家,从头做起,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农妇。

我爸个子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眼里含笑。我妈当时已经25岁,属于失婚女子,说不上好看,人又娇小。比我妈小两岁的我爸被家里人安排着成亲,看见我妈长相普通,心里很不满。我妈见我爸耍脾气,再看一眼家里的环境,火气更大。

两个人从被撮合到结婚,互不吭声。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有一天,我妈忽然跑回镇子里的娘家,一头扎进我外婆的怀里。在爹妈再三追问下,我妈才哭哭啼啼从兜里掏出两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两名年龄正好的清秀女子。我外公大怒:“什么东西!家里有妻,瞒着人,还想在外娶妻?”当即找人,把他从厂里调回来,让他考了大客车驾照,从此当了一名客车司机。

我爸和我妈这才成了两口子,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是其中最小的妹子。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

02

我爸开着大客车,去的地方多,经常不在家,拿回家的工资据说相当可观。我妈种着地,伺候着婆婆,照顾我们这些小的,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然而,有一天,有个远房亲戚特地转了好久,才来我家,我妈热情地给人倒茶,当时十岁的我在一旁摸着一本画画书,看得正起劲。我妈嗔怪我:“还不叫声大姨?这是外婆娘家人!”我抬起头,一个迫不及待想说话的和蔼的农村老太立在我眼前,嘴角荡漾着笑意。我赶紧叫了声:“大姨您好!”

大姨朝我挥挥手,说着客气话。我妈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朝我看看,瞬间明白了,拿出几毛钱来,叫我去小卖部买东西。我放下书,一跃而起,高兴得要叫出声来。

等我走出家门几十米远,看着太阳下自己短促的影子,发觉路面烫得我下不了脚,才想起来自己忘记穿鞋。等我慌张张跑回去,发现那个大姨和我妈在说什么,根本就没注意到我已经走到了门边。

一时的好奇心被激起,我蹑手蹑脚地倚在门边,听她们在讲什么。她们侧着身子,极其专注,根本就发现不了我在外面。我伸长脖颈,张着耳朵。大姨说到激动处,嗓门就大了:“不是亲戚,不看你一个人这么辛苦种地,伺候老的小的,我也就不说了,你现在年轻,你娘家爸爸有能耐,你要不跟他们商量商量怎么办?”我瞪着眼睛望向我妈,我妈久久凝固着,背影更娇小了。

见我妈一言不发,大姨又说:“你说,这人看着没哪里不好,好看得能吃下去,可是人家就是看上一个穷苦女人,丈夫不中用,在外赚不来钱,不回家;女人带着那么些娃,你男人觉得人家长得好看,多看人几眼,人家还不像苍蝇一样粘着你家男人?”我听得迷迷糊糊的,我妈想必是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对大姨说:“好了,不管咋样,人总要吃饭,大姐,吃了饭再回哈。”

我妈仍像以往一样忙碌,只是比以往更沉默了,只是深夜我偶尔起床,听见我妈长长的叹气声。

有一回,我从学校回家,看见我爸悄悄地拿了大麻袋,在家慌慌卷东西。坛子里的米,整袋的面粉,哥哥们心爱的背心,还有外公家刚送来不久的大饼……我很想冲过去,但又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这些属于我们的必用品,这样急匆匆怕被人看见……我不敢想象。

我妈天天跟这些必用品打交道,能不知道?我奶奶那双厉害的眼睛,怎么能什么都没察觉?

03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转眼我读初二了,我爸还是长时间不回家,我妈当没事儿一样,只是我忽然感觉到,我们相互间都像有了秘密一样,好像都知道总有人在我们背后说着什么,但我们都不说出来。

有一天,学校要开运动会,要求我们统一服装,花五块钱买一套运动服。作为运动员的我急匆匆回家,恰好遇到我爸忽然也回家了,我高兴极了,万分热情地叫:“爸,我们开运动会,要交五块钱买运动服!”

我爸开始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等我拉开嗓子又叫了一遍,我爸冲出房门,方正的脸扭曲起来,嘴里骂着脏话,冷不丁推我个大马趴。我的头撞在门槛上,我一阵晕眩,仿佛脱离尘世。等我缓回神来,发现我爸还在唠叨:“跟你说没钱没钱,有钱我回来干嘛,这个家里,谁拿我当人!就知道要钱要钱!还不能少给!”

我无趣地爬起来,趁我爸去看奶奶的时间,我看到他丢在房间椅背上的外套,拿起来摸摸,觉得重重的,厚厚的,我翻开一看,天,一沓整齐而厚重的钞票!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已经15岁,我能目测那一沓钱有一千多!我举起钱跑去跟奶奶说:“看,奶奶,我爸有这么多钱,不给我五块去买运动服,我要当运动员的嘿!”我们长大,眼看着奶奶锐气渐无,八十多岁,全倚仗我妈伺候。她大概也明白我说了什么,只是虚弱地朝我挥挥手。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爸的怒气裹挟着脏话,向我劈头盖脸而来,我脸上挨了重重一击,嘴里瞬间淌出血来。

我妈从农田里回来,恰好撞见这一幕,她来不及丢下肩头的锄头,就两手拿起锄头,发疯似的朝我爸扫过来,嘴里声嘶力竭:“你还像个人吗?还像个爸爸?离婚,必须离婚!”

我爸毫发未损,乖乖离了婚,我奶奶以最后的心气神强烈要求孩子和祖宅都归了我妈,奶奶也跟我妈。我爸每月还是定期往家里送钱,但很显然,钱是越来越少了。

日子缓缓流淌,转眼我初中毕业,跟大多数人一样待在家里务农。两年后奶奶安详去世,年长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结婚了。我妈便做主分家,祖屋和地被分成两半给了哥哥们。

我和我妈单过,我们住在狭窄的偏房里,种少量自留地,有时给哥哥们帮帮忙。

晚上,我们扯闲话。我问我妈:“您嫁给我爸作妻子,觉得委屈不?”我妈说:“委屈什么?农村妻子不管男人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我说:“您可不是农村女人,您可是镇上的,这一嫁,把自己弄成庄户人家了,好,我们这些娃们也成乡里人了。”我妈笑着说:“哦,你在乎这个呀?”我说:“这不打趣说笑话嘛!人在背后说我是谁,就那村父母离婚的不是?我可从来不介意,我妈离婚怎么了?日子过得比谁都好,儿女一个个都孝顺,都勤快。看吧,我要出息给那些人看。”

我妈看着我笑笑,轻轻叹口气。

04

渐渐地,那肉眼可见的未来占据了我的脑海,我总是身不由己地在镇子上乱晃,我把早饭铺、杂货铺、理发铺等等都看个遍,最后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来,常常痴痴地往里面看。

店子小得可怜,一个人在里面似乎都转不了身,唯一的老师傅忙得团团转。有一天,老师傅把我叫进屋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感觉他那么像爸爸。老师傅五十岁的样子,笑呵呵地问我:“你想学做衣服?”我愣了一下,狠狠地点了点头。老师傅又说:“学徒可是很辛苦的,我的几个孩子宁可种地也学不进去徒弟呢,喏,一个个都成家了,更没工夫学了。”我说:“我喜欢,我觉得我可以。”

老师傅矮胖矮胖,脸上荡漾着憨厚的笑容,我转身就回去找我妈。

当我妈出现在师傅的视野,师傅脸上憨憨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们是街坊老邻居了。

老师傅比我妈大五岁,年轻时请人给我外公外婆提过亲,但我外公外婆没理。他便早早结婚,孩子也有四个,老婆三十几岁就生病去世了。

两年后,老师傅成了我的爸爸,每天露出憨憨的笑在店里忙活。收工之后,他一定要拐到那个熟悉的街口,给我妈去买麦芽糖,他说:“我一直记得你妈喜欢吃这个,果然现在还是爱吃。那只要我在,我就要买来给她吃。”人家要是笑话他宠妻,他就说:“我晚年过得好不好,全仗着我妻呢。”

我妈听说了,脸上透出微微红晕,眼角满是笑意。我们三人住着,常常不知不觉就笑起来。两边的子女春节碰面,在大哥家新建的大房子里,大家齐心协力,摆了三桌,个个喜气洋洋,小孩子们围着院子跑来跑去。爸妈两口子也喜笑颜开,大家调侃爸妈福气好,晚年这黄昏恋,羡慕多少人。

等我结婚生了孩子,老爸店里忙得团团转,一天听说我没奶,立马把店子里的活放下,骑了自行车出门了。一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回来,我妈不停地在我房里走来走去:“叫女婿去买奶粉不就行了嘛,自己不怕年纪大,骑车二十里路去城里,又快天黑,真叫人担心!”

我老公一听说我爸出去半天还没回来,就说出去迎迎。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我爸的声音:“我又不是孩子,哎,害你们担心啦!外孙孙吃的有着落了。”我妈赶紧打开门,我老公提着爸爸买回来的十几罐奶粉小心翼翼走进来;我憨厚的老爸脸上堆满慈爱的笑,每个褶子里都透出惊喜,迫不及待地跟我们说:“以后这买奶粉的事情交给我,那个卖奶粉的是我十几年前的客人,可记得我。”

我女儿甜甜养得胖嘟嘟的,跟着他们长大,最爱跟外公玩面粉。老爸说:“你们都爱吃面吃包子,我没事儿就做起来,甜甜喜欢搓面团,我饭也做了,娃也带了,一举两得。”甜甜就是他的小尾巴,爷孙俩常常叨咕一些只有他俩听得懂的话,我们看了也只会笑。

老爸活到86岁,某天说出去晒晒太阳,其实是去路口等走亲戚的我和我妈回家。他一个人安闲地在路口石凳上坐着,偶尔跟熟悉的街坊打个招呼,这样等着等着,半小时不到,人就走了,脸上始终挂着憨憨的平和的笑。

05

那年甜甜七岁,跟着住在城里的大姨(就是我姐),和表姐妹们去城里新开业的商城玩。他们路过一间狭小的店铺,不经意一瞥,见一对六十几岁的老人,一个佝偻着腰洗碗,一个坐在桌边择菜。大姨开心地叫甜甜跟他们打招呼,让她叫外公外婆,他们赶紧站起来。那个外公高高大大的,脸上冒出几分勉强的笑意,擦擦刚洗过碗的手,跟他们尴尬地打着招呼;那位外婆也尴尬地笑着,放下正在择的菜,就要给她们端板凳倒茶。

甜甜睁着大眼睛,看着陌生的他们,怯怯地叫了声“外公外婆”。外公开心地笑着,暗示一旁愣着的外婆去买点什么来给孩子们吃,大姨极力劝阻也不行,就任由外婆去了。外公又说:“等会儿就在店里吃饭。”大姨说:“不用麻烦了,就是带妹子的娃让你们认识一下,长这么大,还一次没见过呢,我们马上回了。”那位老人,满脸的皱纹,穿着破旧衣服,系着围裙,一双手不停地在围裙上蹭着,粗糙而苍白。大姨趁外婆还没回就说要带孩子们回去了,外公见状,一定要塞给甜甜五十块钱,昏黄的眼神带着某种执着。甜甜惶恐地躲在大姨身后,不敢要,大姨见抵不住老人的热情,只好代甜甜收下了。

一晃又多年过去,我们也年岁大了,前不久我们兄弟姐妹去医院看他,他胃癌晚期。住的最偏僻的医院,阴暗潮湿。只有老伴陪着,老伴也八十了。看着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头的他,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塞了一些钱给他们。老两口眼里淌出热泪来。

走出医院,我们都不怎么吭声,大姐说:“那年他打电话给我说来城里看病,我还纳闷呢,我给他留过电话号码,终于肯打给我了,我毕竟是他最大的孩子,在我们几个孩子里跟他最亲。我带他去医院看腿,他五十岁不跑大客车后,帮那几个养子开饭店赚钱,时间长了,腿就风湿了。那几兄弟不和气,在一起容易扯皮。自己的店子没看好,家庭也经营得一塌糊涂,个个离婚再婚,单亲娃没人看。他那次说是来看腿,其实是来接老二和前妻生的女儿回去带的。我观他说话,对后面的妻子,平时也好得很呢。”

我们彼此看一眼,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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