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之德泽
有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和国内亲人分隔多年，似乎早已习惯了。思念就像人的影子，你注意它的时候，它就出现了。假如你无暇顾及，它不知就躲到哪里去了。不过，这样也好，不为思乡之情所困，倒也过得潇洒爽快。
（一）
在我们的热情邀请下，父母和妹妹一家终于决定来我家看望我们了。父母亲先到的柏林。我们全家出动，兴冲冲地赶到机场迎接他们。德国北部的天气以阴雨天为多，难得见到明媚的阳光。最近两个月以来，这里的天气真可谓是典型的德国式天气，阴雨连连，整天都是灰蒙蒙，冷嗖嗖的，夏天仿佛刚刚露面，就已经转身离开了。今天，天上终于露太阳了，气温也开始攀升。当我们透过玻璃，看到父母亲的时候，大家都高兴极了，两个孩子欢呼跳跃，我的心里涌动着幸福的暖流。我们背井离家十三年, 这是我们的第五次见面。真可谓，相见时难哪。
妻子张罗了一大桌色香俱佳的饭菜，我们大家吃起了难得的团圆饭。由于人多，我们就围坐在客厅的大餐桌旁吃饭，大家靠得比较近，我正好有机会仔细观看父母的面容。父亲留在我记忆当中的形象一直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时他正值壮年，双目炯炯有神，英俊果敢，精力充沛。有一天夜里，我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父亲像一阵风推门而入，他穿着黑色呢子风衣，显得意气风发，脸上洋溢着快乐和满足。我心里暗想，我要努力学习，以后一定要成为父亲的样子。
记得当时父亲出任学区校长，手下两百多位教师，一千多个的学生。我的家乡在祖国的西北农村，那里真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三面环水，四面环山。我从未去过祖国的江南，然而这里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这一方水土养育了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也喂养我渐渐长大。村里的教学很落后，父亲临危受命，直接从一位普通教师晋升为学区大校长。他投身于工作中，经常穿梭于各个村落之间，奔走于山间小路之上，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量。多年以后，经过沧桑岁月的洗礼，父亲的脸上留下时光雕琢的痕迹，深深的皱纹散布在额头和嘴角边上，鬓角露出了白发，眼睛里已变得充满睿智和谦卑，而他的背也已经微微地有些驼了。
今天，经过长期天涯海角般的分隔，我和父母亲终于相逢在一起，我的心充满喜乐。小小的厨房装不下我们了，大家就在客厅的大餐桌旁坐下，开始边吃边聊，显得不很拘束了。我们自然说起了家乡话，两个小家伙不时地会插一嘴，学说两句乡音，或者问个天真的问题，让人忍俊不禁。明亮的灯光，宽敞的房间，流淌着和美的气氛，而淡淡的欢庆色彩也洋溢在其中。
不经意间，发现客厅里的蝴蝶兰开花了。我记得一个月前，花还没有开，只有绿绿的叶子，仿佛不会开花的样子。今天亲人来了，它懂得主人的心，居然也献上了美丽的花。只见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开满了枝头，仿佛一只只洁白的蝴蝶在翻飞嬉戏，它们的舞姿婀娜，轻盈，充满生命的喜悦。我和大家说起了开花的事，大家都转过去欣赏和称赞花了，这花就开得更艳丽了。
其实，我并不懂得花，甚至我连花名都叫不上几个。我最熟悉的花要数家乡的梨花。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年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全校的小学生们就排队出发，游览家乡梨花美景。我们带上简单的午餐，兴致勃勃地走在乡间小道，穿行在茂密的果树园区里。清澈的渠水在身旁奔流，梨花的香味浓浓地飘在空气中，调皮的同学会跳起来，拉住树枝，采下几枝梨花。大家都大笑起来，有人抢过梨花，凑近一闻，果然沁人心脾。前面的路开始上坡了。我们渐渐来到了东山顶上，大家也累了，就坐在地上开始吃东西。
站在山顶，极目望去，家乡的美景完全展现在眼前。一道明镜般的河水围绕着村村落落，远方的山笼罩在青色的雾气当中，家家户户的房子像瓦片一样重重叠叠，像是漂浮在白色的海洋里。啊，那就是家乡的梨花，真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
忽然，那远方的梨花飞起来，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近了，那洁白的花瓣越来越清晰，花香也扑鼻而来。我正兀自惊愕的时候，梨花变成了蝴蝶兰花，亭亭地立在我的眼前。大家的谈话声传入耳内，我这才从回忆中醒了过来。金色的童年，美丽的故乡，我何时才能再度与你相逢，重温你美丽温暖的情怀。
（二）
我每日上班，来去匆匆，家里就交给妻子打点安排。每天下班时，心里盼着赶快回到家，和父母团聚。两个天使般的孩子，缠磨着爷爷奶奶，大人小孩都十分高兴。日子真的美好无比。这样过了几天，我的右脚却意外地扭伤了。父母亲很是心疼，从此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我下班的时间不很有规律，有时早，有时晚。妻子说父母很早就去车站等我去了。我下车时看到爸爸，心里暖暖的，我们用会心的微笑彼此打招呼。然后我接过他手里的拐杖，拄上它，我们一起慢慢回家了。谁说这脚伤不是因祸得福呢。
时间在你等待的时候，走得慢极了；但在你享受幸福的时候，它就像流星一样飞逝而去，无法留步。我们可不上时间的当，从第一天起，就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我不会下象棋。为了能陪陪爸爸下棋，我在iPad苦练棋艺，然后就每叫必到，每下必输。偶尔也会出奇制胜，妈妈也会跑来看个究竟。
过了一个月，妹妹娜娜带着六岁的女儿承承也迫不及待地飞过来了。我们高高兴兴又去机场迎接，这正是喜上添喜，恩上加恩。去年暑期我们回国，见过所有的亲人了。现在在柏林这块美丽的地方，与妹妹再次相逢，感觉又是一番滋味。娜的打扮十分朴实，戴一副近视眼镜，头发黑黑长长的，披在肩上，身上背着一个银灰色的包，手里牵着女儿承承。承承长大了，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像只小鸟一样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她看到我们的时候，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怯生生的微笑。
我赶紧冲上前去，本想握住妹妹的手，嘘寒问暖一番，一伸手却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包。妹妹一人带着女儿，拖着行李，飞越千山万水，一路劳累了。她们俩为我们带来了故乡的问候，我仿佛闻到了故乡的气息，看到了故乡的阳光，泥土，空气，以及人们欢喜的面容。我为大家照了张像，留作纪念。承承已经不那么拘束了，和盼盼玩了起来。我们乘车赶回了家里。
自然又是一番欢庆。父亲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孩子们闹成了一团。乡音再一次浓浓地飘荡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让思乡的人仿佛回到了梦里的故乡，而人的心里也回归了久违的那份踏实和安宁。忽然间，我明白了那句话：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是啊，父母不正在我家吗，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三）
我有两个妹妹，这次来的是小妹妹娜娜。由于是老小，娜娜从小受到大家的宠爱，让我和大妹妹娟娟没少嫉妒过。还记得妈妈说过，娜娜上小学的时候，背着大大的书包，小小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路上学。傍晚下学回来，推开柴扉，经常第一句话就问：“妈妈，老师说作业是什么? ” 妈妈忍俊不禁，回答说：“我的娃，我怎知道呢。” 那时候，我们住在乡村，父亲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盖起了一院新房。由于缺钱，就用木棍和柴草搭了一个简易的大门，又用粗铁丝做了门栓，终于算是另立门户，安顿下来了。
我和妹妹们在新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在土堆上跳上跳下，在门前的小渠里嬉戏，在一个炕上睡觉，在一张书桌上做作业。童年的时光像金子一般宝贵，像花朵一般灿烂。很快我就升入县城的第一高中，离开了温暖安全的家。学期结束了，我带着骄人的成绩，回到家里。父母亲很是高兴，后来说起大妹妹娟娟的英语成绩不好的事情。我自告奋勇，志愿在假期帮她补习英语。娟娟开始补习了。当我看到她偷懒懈怠的时候，心里就会十分不平，接着又会火冒三丈，严厉地批评她。我仿佛是一个学习的卫道士，企图改变妹妹们的学习方法，纠正她们身上所有的错误。
1988年，我以优异成绩如愿考入兰州大学计算机系。平时埋头在书海当中，课余时间带家教，还要每天照顾在兰大附中上高中的娜娜，期间还帮助娟娟考取了省财经学院。我的脾气似乎随着年龄和学识逐渐增长，经常会更加严厉地指责娟娟和娜娜学习上的问题。不知不觉中，我失去了童年时候和妹妹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貌似冠冕堂皇的师道尊严，而我的骄傲也阻挡了我企图改变的所有努力。
我仿佛活在一个诅咒当中，无法逃脱它魔法般的控制。我的心里向往温柔良善，然而我却像疾风骤雨，无法自制。多少时候，我像凛冽的北风，果敢地吹向别人，顽强地与落伍和愚昧抗争，向懦弱和无能冲锋。往往到了最后，我变得精疲力尽，垂头丧气，而对方也竖起高大的堡垒，结成坚厚的冰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心里的呼喊和挣扎，我也曾立志改变自己。而当太阳升起之后，我将昨日的思索抛之脑后，心灵的颤抖又被激情取代，我依旧我行我素，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冲锋。
（四）
如今的我，已在海外飘流多年，早已为人父母。岁月无声流过，时光有痕斑驳。看到多年以后的小妹娜娜，想起从前的日子，心里不住地感叹。我于2000年初来德国，8月受邀第一次进入基督教会的大门，9月与妻子就同时决志信主，接受了从前从未深究过的基督信仰。两周之后，又是第一次受邀进入基督教会牧师的家门，第一次和大家跪在地上祷告。我是很勉强地跪下去的，因为看到牧师师母跪下去了，左边的人跪下去了，右边的人也跪下去了，只有我站在那里，有些不合时宜，就随着大家也跪下去了。
古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很庆幸我没有生在对皇帝顶礼膜拜的时代，不用动不动就行三拜九叩之礼。尽管如此，我还是行过许多跪拜之礼。记得我小时候跪拜过父母，跪拜过祖坟，甚至在寺庙里也要将信将疑地拜上一拜。1990年的冬天，我爷爷去世了。由于各种复杂的家庭矛盾关系，我和爷爷一直疏于往来，互相都不了解。突然之间接到噩耗，我赶紧从大学赶回家乡。冬日的阳光冷冷地照在身上，心里翻滚着一幕幕往事，我终于赶到了小叔家。小叔家搭起了灵堂，许多人前来吊唁和帮忙，院子里飘荡着悲伤的诵经曲。
我径直走到灵堂前，跪在爷爷的遗像前。烧着的纸钱飞快地化为灰烬，随着风四处乱飞。爷爷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多少辛苦没有报偿，多少冤屈没有申诉，多少误会没有消除，多少遗憾没有弥补。我的脸颊开始抽搐，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涌而下。我哭着，沉思着，我沉思着，哭着，直到父亲从屋里赶出来，将我拉起来，搂在怀里。那是一次多么痛楚的大哭啊，让一颗年轻的心开始体味和思考人生的深刻和无奈。
十年之后的秋天，在牧师的家里，我第一次和大家跪在一起祷告。已经好久没有尝过跪的滋味了，膝盖在地毯上还是有些难受。牧师开始祷告了，然后是师母，大家轮流向天上的耶和华神祷告。我很是紧张，不知该不该祷告，也不知该如何祷告。正在局促之中，就轮到我了。我就开口说：“天父，我感谢你。” 话还没说完，突然之间，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在经历了十年的生活历练之后，在进入海外飘流生活的时候，我的心里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同时又满怀各样的忧虑。我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走，不知明天会如何，一切似乎都充满不确定，前途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当我开口祷告的时候，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从未有过的平静安稳漫溢过我的心田。我仿佛一个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迷了路的孩子，在里面寻找出路，转来转去，又饥又渴，着急上火，却始终走不出去。在绝望当中，突然看到一缕阳光穿透幽暗的森林，带我走到一片开阔的青草溪水地上。我仿佛看到慈爱的天父正站在我的面前，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搂抱在怀中。
大家的祷告声停了下来。我不知哭了多久，赶紧拿纸巾擦试泪涕。心里好惭愧，不明白为什么会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哭也得找个地方。然而，这一次的哭，却是不同寻常。这不是悲伤的哭，而是欢喜的哭。不是绝望的哭，而是充满盼望的哭。不是顾影自怜，患得患失的哭，而是懊悔往事，渴望改变的哭。我深深地知道，我从前依靠自己，信靠世界，追求虚荣，我的人生道路可谓南辕北辙。感谢主，看似黑暗又没有盼望的人生，因着主耶稣成为一条盼望之路。看似没有光明，没有前途的人生，因着主耶稣成为一条恩典之路。今天，我回到了天父上帝的家中，从此有天父可以依靠，有主耶稣可以信靠，有永生的道路可以奔跑。我的心里终于笑了。
（五）
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过得好快。我抓紧每一次机会，和爸爸妈妈妹妹谈心说话。我们一起去美丽的维也纳，在柔情的多瑙河畔散步，在黄昏的金色大厅街区徜徉，在引人入胜的老城区流连忘返。回到家休整一番之后，我们又飞到巴黎，游览了许多世界名胜。甚至在海德堡的老桥上，在童话般美丽的河岸边，也留下了我们的身影。转眼之间，三个月的团聚时光就如飞一般过去了。我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送父母和妹妹一家上飞机回国。
我们乘车来到柏林Tegel机场，顺利地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叮咛嘱咐的话说了又说，母亲的叹息深藏在心里，父亲的难舍流露在眼角。眼看就到了登机门口了，我和大家拥抱告别。我的眼泪禁不住涌流出来，心里淌过刻骨铭心的热流，一个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舍不得你走。是啊，相见时难，别更难！此时一别，何日相见！
所幸的是，在上帝的家里，我们将会永远团聚，不再分别。我们将会永远欢喜，不再悲伤。我们将会永远活着，不再灭亡。“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启示录21：1-4）
这地上的一切都要过去，我们的忧虑，痛苦和恐惧，我们的成就，事业和荣耀都将一去不复返，甚至天地也将如同衣服一样被卷起。然而，那些认识上帝，并且时时依靠上帝的人，将在新的天上与主耶稣基督相会，和他共享光明，荣耀和欢乐，直到永永远远。
（全文完 2015年1月18日凌晨定稿 479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