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莫罗走出家门。家里现在没人,今晚也不会有。出门前,他想了想父母的情况。两公里外,伍德森镇最残破的街区有一处破房子,院子里养了三条野狗,屋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摆着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里面的人口音很重,说话声大,每个人都如此,在屋里已经听不到狗叫了,每个人的叫嚷声混合在一起,像一场战争。母亲坐在中间的桌子上,脸上肌肉紧绷,五官看着不太协调,嘴角向下,叼着烟,手里攥着褶皱的钱,眼睛紧盯着绿桌布,还有手里的脏纸牌。后面的男人指指点点,她叫他们闭嘴,用右手拍着桌子。玩吧,玩吧,接着玩吧,他在心里这样和她说。
他又想了想父亲,即使他自己不愿承认有父亲这个角色。他还是想了想,父母是一对夫妻,应该把他们放在一起琢磨。他猜测,父亲应该是在工厂的宿舍里,那张脏床上,那床又窄又小,床头放着洗发水和烟,还有他的破打火机。一切看起来都像施舍和馈赠,又像他捡来的。床上没准还躺着个老女人,他记得,母亲曾经骂过父亲,说他就喜欢又老又丑的东西。
他可以放心的出门了。此时,父母都挺专注的。他看到楼下的商店已经关了,心想,老板(一个大肚子秃顶的老人)这么早就睡了,要是开着门,该多好。他穿出这条小巷,路上没人,只有路灯和树,还有几家亮着灯的房间。路边停着几辆车,一辆没牌子,一辆的车灯碎了。走到路口,听到有人说话,仔细听,是外地口音。那些人席地而坐,赤裸上身,上身很瘦,肌肉像石子。他有点烦躁。那些人的头发像稀疏的黑色液体一样,沾在头皮上。身后是个房子,还没建好,房架上挂着两个灯泡,勉强看到里面有几张床单(看不清颜色),他有个错觉,觉得那房子的构架像个死神,那些人都快死了,没准已经死了。他穿过路口,走到对面马路。
一会儿,他走到了路灯更亮的一条街。街变宽了,街边的水果店,发廊,都关门了。他向其中一个建筑物走去,那是个三层楼的大房子,属于商业楼。一层,地上很脏。唯一的商店已经关门,五平米的空间,被铁丝网罩住。门口都是烟头和劣质地砖上的烫痕。他走上二楼,躲着脚下的烟头和垃圾袋。二楼亮着灯,灯光昏黄。上楼梯时已经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还有笑声和怪声。整个二楼,烟很重。那些烟雾在顶灯下弥漫着,屋子更暗了。灯下是十张台球桌,有两张桌子的腿是后接上去的,色差明显。其中三个桌子旁围满了人,中间桌的男人戴着一条粗项链,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单鞋,整个人非常臃肿,台球杆顶在他的肚子上,划过他胸脯上的肥肉,他弯着腰,却弯不下去。他正在尽力击球。他看了几秒钟,那人打进了几棵球。他感到熟悉,想到小时候,大概七八年前,他第一次来这,被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孩子带来的。那孩子告诉他,这儿是个好地方。那晚,他在这被打了一顿,身上的钱被人拿走了,还有母亲给他买的新帽子。他现在有点恍惚,说不准,那个臃肿的男人就是曾经打他的人。
一会,老板看到门口站着个人,眼熟,老板走过去,发现是莫罗。莫罗看到老板,认为只有老板能解决此事,别人没希望。老板面无表情,身材塌陷,短发。问莫罗想玩哪个桌子。莫罗说,就看看,今晚就看看。随后老板离开了,去了自己的屋子。
莫罗找个角落坐下,安静的看着桌子周围的人,一半以上他都认识,只是没说话,那群人玩的很认真,没注意到他。他看着他们的表情,一张张脸的神态。开始猜想他们究竟有没有父母,父母在干什么,他们家的钱从哪来。他先猜猜那个臃肿男人的背后,他猜测,那个男人或许没有父亲,或许那个男人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许那个男人不需要父亲,或许那个男人非常自由,不像自己,晚上得偷偷跑出家门,虽然每晚都能跑出来,但他那样简单多了。他接着猜,那男人的母亲可能非常衰老,说话已经没什么力气,养老金全在自己儿子手上,儿子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她死就行了。或者那人的父亲给他留下一笔财产才死去。莫罗还猜,也许他有个有钱的祖父或者祖母,现在正像个死人似的,在又小又窄的床上睡觉,被他已经很老的母亲丢在伍德森镇最残破的街区里。他猜测,那男人家里的境况也可能很破败,总之,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让人悲哀。
午夜,他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透过玻璃,他看到,一辆稀有的轿车减速,缓冲,停车。那车很漂亮,白色,只能坐两个人,伍德森镇有一到两辆。车主上来了,身后跟了几个人,还有个女人。他又观察了一番,这女人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她进来,别的男人都看了看,又看了看车主,车主认识这里大多数人,他们打招呼,开玩笑。车主打开二层角落里的一个保险柜,保险柜就在莫罗的右边,车主走过来,看到了莫罗,他们没说话,原本不认识,只是对视了五秒钟,车主取完保险柜里的球杆,去了桌边。莫罗搞不清现在的空气,认为现在几点钟,自己在哪,刚刚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他看着自己刚刚点燃的香烟,烟柱从嘴里和鼻孔里冒出来,他认为自己还活着。莫罗从口音听出来,并且确认,那车主也是伍德森镇人。年龄和自己相仿,二十二岁左右。那人比自己强壮,比自己矮,眼神和别人一样,看不出更多。那他父母呢?莫罗又开始提问。他仔细回忆着,车主有点面熟,曾经有个朋友,闲聊的时候,说过车主。朋友说:那人的父亲在内达华州的拉斯维加斯,和赌场有关,每月固定寄给远在一千二百里以外的儿子生活费,给儿子在伍德森镇买了一栋房子。莫罗曾路过那房子,在伍德森镇人最少,最安静的街区。房子前有个小花园,房子是三层的,干净整洁。
眼前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声笑,叫嚷,说话,发出同性间才会出现的嬉笑声,怪声。莫罗觉得,台球厅里有点空荡,除了球桌和人,没有其他了,应该放几盆植物,不仅漂亮,还能净化空气。有几个瞬间,桌子和人好像也都不存在。他产生一种欲望,想在球桌上睡觉,而且能并排睡下好几个人。他有点厌烦,如果睡在球桌上,别人围着他这张桌子怎么办。幽灵,这群人是幽灵,他一遍遍重复。他接着想,整个世界,没有一个幽灵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
有人注意到他了,随后,熟人都看见他了,看他自己正坐在角落里。他们打了招呼,问莫罗最近怎么样,怎么一直没来。他们又一起抽了根烟,并问莫罗玩不玩。莫罗知道自己没钱,告诉他们不玩,那群人继续自己的桌球游戏,一会儿,又时不时发出欢乐的声音。莫罗想问问他们,其实是在问自己。他们的父母现在干什么呢?多数在睡觉,多数人夜晚都休息,除了幽灵和少数人。他们的父母会骂自己的孩子吗?会骂自己的孩子是一只便宜的公狗吗?莫罗很费解,他真想冲上去,抓住其中某个人的领子,大声问问他:你老爹在你出来玩的时候,会骂你是条流浪狗吗?即使你来打台球,他也会骂你是条流浪狗吗?
很快,他又抽了根烟,并要了瓶冰可乐,边看边喝,他觉得不错。他告诉自己:流浪狗就是这样,容易满足。起码莫罗的父亲真的这样做了:在无数个五月的午后,天气晴朗,景色优美,伴随着五月优雅的风(五月的风无法定义,不知道是晚春的风还是初夏的风)。莫罗想去篮球场看看,这么好的天气属于篮球场。或者去湖边溜溜弯,湖边的落日无比诱人。或者去见一两个朋友,问问他们最近在玩什么,对于某位篮球明星(或者台球明星),有什么看法。他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父亲永远在重复一句话:你这条不知好歹的贱狗,只知道去外面浪荡。他起初会害怕。脱下刚换好的外衣,回到屋里偷偷哭泣。后来的一段时间,他不管父亲说什么,好像父亲在自言自语,说父亲自己是条狗。于是他直接冲出门,很晚回来,发现父亲不在家,安然入睡,第二天早晨被父亲打醒,换好衣服去上学。最后,每当父亲这样说,他便安静的回到屋里,安静的坐着,不哭,一整天不说话。
半夜,进来一个中年女人,身子矮小,很有活力。莫罗曾见过她,认出她是老板的妻子,总觉得她属于老板,却不属于这里。她手里拿着饭盒,给老板来送饭,老板出来了,他们夫妻坐在中间球桌前面的沙发上。他们说笑着。老板问妻子,女儿是否熟睡,是否说想爸爸。妻子说女儿需要他,哄了很久,又轻声唱了一会儿歌,女儿才睡着。老板拍了拍妻子,笑着问她,怎么来的?。妻子说,打车,早晨关门后,快回去睡吧。老板点点头,让其中一个侍者把妻子送回家。
莫罗抽着烟,看着女人出去,后面跟着穿运动衣的侍者。莫罗感到恐惧,老板也是父亲了,时间过得挺快。刚才还在思考,老板的父亲,应该是个有钱的老头子,给儿子投资,建了一个台球厅,那个老头死后,能留下什么给球厅老板。老板自己已经变成父亲了,他又能留下什么,给自己的女儿呢。莫罗看着球厅老板,老板坐在沙发上,正在吃饭,现在,去问问他这件事,既礼貌又严谨。看了几个小时的台球,头晕目眩,吸了太多二手烟。
他起身,走向沙发,坐在老板身边。老板面无表情,还是他进门时那张脸,问莫罗,你饿吗?吃点吗?我妻子做的。莫罗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软包香烟,给老板一只。老板嘴里都是饭菜,摇了摇头,莫罗把烟放在桌子上。老板咽下这口饭菜,问莫罗,怎么了?莫罗,今晚怎么不玩,我陪你娱乐娱乐也行,不收钱。莫罗说,我有点儿正事,只能找你来帮忙了。老板说,什么事,严重吗?莫罗说,给我弄一发猎枪子弹,就一发。老板摸了摸胡子,饭吃完了,他点燃烟,说,这好说,孩子,我办公室就有。问题是,你干什么用。莫罗看着老板的脸,又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那张脸又浮现出来了,好像是从平静的湖面浮出来的,头发都湿了,不知道是汗液还是湖水,整张脸狰狞,眼睛瞪着,近乎是两条直线。黑眼球紧紧地锁住他,让他不能动弹。两块咬肌绷得紧紧的,两只槽牙发出“滋滋”的碰撞声,刹车就是这种声音。嗯?孩子,实话实说,没关系,老板又问了问。莫罗神情严肃,凝重,面对老板平静的脸,认为自己突然正在和父亲对话,莫罗双手紧紧摸着沙发的皮面,感觉自己正在塌陷,随着整层楼板,一会就是整个大楼,一会就是整个地面,自己要陷入地下了,那里,父亲在等他。在哪都是他,他就像瘟疫,始终没有消失,永远伴随着自己。很快,几乎一个刹那,莫罗后悔了,于是他对老板说,您不给我也行。
老板笑了,说,你都出汗了,孩子,别紧张,在咱们这个镇,打猎是常事,我在十二岁时,自己打死了一只羊,用的就是猎枪。老板起来,走向办公室,几秒钟后,门嘎吱一声,他又出来了,把手里的子弹递给了他。拍了拍他的肚子,去吧小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打猎去吧。莫罗点点头,对老板表示感谢,把子弹装进裤兜。
现在,莫罗改主意了。他想和那群人玩玩,加入他们,输赢没关系。窗外,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路灯,和屋里一样昏暗的灯光,偶尔有几个醉酒的人,唱着奇怪的歌,用奇怪的声音,穿过这条街。他想和醉汉交换灵魂,像电影情节一样,看看醉汉回家什么样。父母怎么对他,有没有自己父亲那样的咬肌,母亲那样的脸,如果恰好交换一个没有父母的人,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他想起老板曾经和他说过:别和这群人玩,尤其是赌钱,并不是说他们的技术不如你,而是他们输多少都没事,他们有自己的球杆,在台球厅只交年费,他们的父母不管他们,只替他们掏钞票。
窗外,下雨了,莫罗决定回家。室外,空气非常清新,三点的夜很独特,这条街停满了车,车窗里一片黑色,路边的店都打烊了,玻璃里面一片黑色。好像无数幽灵正在经营着眼前的世界,一切黑暗都在为幽灵燃起战歌,雨点打在他的夹克上。整条路只有他一个人,他更无助了,终于,他走到了街角,兜里还有点儿钱,他换条路回家,途经母亲赌博的残破街区。他到了,在这片区域,所有的房屋都是破旧的,被整个城市遗弃,也被曾经的主人遗弃,变成了久久无人访问的仓库,或者充斥着黑暗里的各种交易。街上堆着垃圾和建材,房屋的顶端大多已经残破,雨水滴进屋里,发出嘀嗒声,多数房子门前都拴着狗,狗听见他的脚步,发出肺腑地嚎叫。他看着一条条狗被五月的雨水冲刷着,很快狗毛就贴敷在狗的头上和肚子上,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也有些湿了,刚刚路过了那件门口都是杂草的院子,里面的人听不见门口的狗在叫喊,母亲就在里面。他继续向前走,不知道母亲在里面是赢是输,是吸烟还是沉默,在这样一个雨夜,希望她别神经发作,用雨夜里红赤的烟头烫向自己拿着牌的左手手背。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清醒。他路过母亲所在的屋子,看了看门口的草。继续向前走,走了几米,又路过了几间房子,那几间房子在施工,工人们正在里面熟睡。眼前的这栋,同样是杂草丛生,门口亮着一盏幽暗的灯,在雨中显得更加朦胧,过去和未来好像交错了,什么都抓不到摸不着。他对着亮着灯的玻璃上吹了吹哈气,用粗布袖子把雨和雾一通抹掉。屋里,几个女人正在坐着,吸烟,说话。一会儿,出来三个女人,她们都染着黄头发,穿着一样的劣质短裙子,鞋跟很高,她们的着装深深地融入了这个街区的风格和颜色,代表着这里。她们用俏皮的语气说着各自的口音,雨滴打湿了她们的脸,脸上留下几道印,好像擦不净的黑板。莫罗对自己说,宿命就是如此。十五分钟后,莫罗走出房子,口袋里只剩下一颗猎枪子弹。
他进了家门,父母还没回来,自己晾好粗布夹克,洗了洗头,又冲了冲胸脯和肚子,把艳丽的口红从脖子上冲掉。他准备迎接太阳,有多少个家庭会把日历翻向新的一页。他累了,收拾好一切,坐在床上抽烟。他看着家里的地面,几团电线,洗脸盆,肥皂盒,父亲的脏鞋,烟头,烟灰。又看了看墙上,一片片痕迹,久经岁月,小时候的地面和墙是这样吗?父母相爱过吗?他看着墙上的一片片斑驳,又想到了刚刚那几个女人。她们有父母吗?她们的父亲会说她们是流浪狗吗?会让她们在丢了家门钥匙之后抽自己的耳光吗?她们可能和台球厅里的人一样,已经成了幽灵,刚刚喝酒的醉汉路过了这里,怪异的歌声又响起来了,他唱的是是什么?莫罗跑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那个雨中的醉汉。莫罗一遍遍地发起审问,好像是在这布满象征的星光和雨滴之下,对整个天空的大地的审问。他觉得他们亲如手足,跟着醉汉的旋律,在心里高歌:整个世界,没有一个幽灵,没有一个幽灵,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
天快亮了,五月的清晨,是遗忘,迅速地冲刷了雨夜。地上都是水坑,莫罗关上窗户,刚才从窗户飞进几只飞虫,莫罗对那几只飞虫说:宿命就是如此。以往,莫罗都会杀死这些在夜晚飞进来的飞虫,今天,他没这样做,任由这些虫子在房间里嗡嗡乱叫,今天不杀虫子,宿命就是如此。莫罗拿起桌子上那把粘着酱汁的猎枪,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宿命就是如此,没有一个幽灵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他把子弹装进去,又放在桌子上。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雨后清晨,已经二十二年了,雨是老朋友,清晨是老朋友,一切都熟悉。听着窗外的鸟叫和屋子里的嗡嗡声,就像昨夜那盏雨中的灯,回忆和未来混淆了一切,让人看不见摸不着。他先是想起,在那个身边每天都是孩子的年纪,他被送到幼儿园的班里,看着其他孩子身上的天蓝色牛仔布,有的孩子还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自己的身上始终是一套空旷的粗布衣服。每天放学的时候,其他人基本都走了,他在幼儿园的电话亭里大声哭泣,老师带着他,一遍遍地打着电话。七岁的时候,父亲喝醉了,摔了他的玩具。让他许个愿望,他被拉着,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努力挑着眼睛,尽力战胜酒精,拍着他的脖子,说呀儿子,说呀儿子,赶紧说,混蛋,许个愿望,爸爸一定答应你。他大声哭泣,泣不成声,喘着气,气息太急了,哭的没法说话,父亲摇晃着他,说呀儿子,赶紧说。母亲端着猎枪,叫父亲放手,(他记得很清楚,母亲曾说:你再不放手,你儿子就哭死了)。父亲不放手,母亲开枪,碰的一声,子弹擦过父亲的手臂,击中玻璃,整个玻璃都碎了。莫罗不哭了,父亲冲向母亲……
后来几年,他发现母亲骑着车,总去一个封闭的空间,门口写着诊室二字,母亲让他坐在座位上等待。他发现这里没有残疾人,也没什么人输液,母亲永远和医生在谈话,在填写表格,有一次,他逃学了,老师整城寻找,随后看到他在精神病院门口大哭,老师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说,医生告诉他,宿命就是如此。
日后,父亲把家里的子弹都藏起来,夜夜不归,母亲每晚赌博。每天早晨,父亲去赌场接人,输赢都是他的事,领他母亲回家。到了家里,母亲用枪指着父亲,母亲开枪,什么声音都没有,屋子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于是父亲像第一次那样,冲向母亲。每天都是这样。
两个人回来了,莫罗问母亲,是输是赢,母亲不说话,父亲说,闭嘴,滚楼顶上去,看看哪里漏雨。莫罗搬着梯子,看着五月的雨后清晨,感到整个世界亲如手足,没抛弃任何人。他等待着,像等待教堂里的钟声一样,自出生以来,他害怕目光,他害怕轰鸣,害怕热烈,害怕掌声,害怕铃声,害怕嘘声,害怕尖叫,害怕奇怪的歌声,害怕敲门声,害怕一切真实而热烈的声音,这次,他想到,轰地一声,心中就能空乏了爱和恐惧,那声音将会无比地温柔。他到房顶,趴着,把脖子弯下去,探看屋里。他想亲眼看看。
雨后清晨,屋顶湿润。他感到头晕目眩,自身没了重力,整个身体在盘旋,睡少了也不会这样的。在和大脑作斗争,他才反应过来,他掉下去了。那一刹那,透过玻璃,他清楚地听到轰地一声,母亲开了枪,那子弹和十年前一样,擦过父亲的小臂,笔直地冲向窗户,玻璃碎了,来了,子弹来了,他没想到,幸福来的总是如此近乎人意。莫罗掉在地上。
四十五分钟后,警长赶来,莫罗的父母在屋里坐着。邻居,目击证人告诉警长,这家人每天打架,孩子从房顶跳下来,自杀。第二天,伍德森镇最破败街区的工人们,读着今天的镇新闻,其中一个人拍了拍另一个人,说:这里又有个青年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