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守

每天早上醒来时,张老师都会有短暂的精神恍惚。他轻轻地揭开被子,坐在床沿,轻手轻脚地去探床前的棉拖鞋。厚厚的窗帘罩着窗子,屋子里光线昏暗朦胧,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息。张老师心情平和、塌实。但转瞬间,那恍惚劲突然消失了,象一片轻烟被风吹散,屋子里那温暖的气息也消散了,张老师平和塌实的心境也被吸走。现实显现出它本来的冷酷面目,她再也不在了。张老师再次意识到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了,他坐在床沿上,一阵悲伤和无助向他袭来。

张老师起床洗漱。在洗脸的时候,他再次用毛巾蒙着脸哭泣。多少年前,他总是在洗脸时蒙着脸哭泣,那时他的心里是软弱的,他软弱得象个小孩子,需要人把他抱在怀里。可是现在,在他哭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心被这哭泣荡涤一空,他哭着,就象是在走向死亡。洗完脸,他虚弱得无法走出卫生间,只好坐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头靠着墙角,任泪水淌过面颊。

人生虚幻得象一场梦,比梦还要轻。

多少年前,这个小城还没有开放。这个风景秀丽的小山城,一些朴素的人在这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在一所小学里教书,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贤慧的妻子,就象这里的所有女人一样,默默劳作,伺候丈夫,生儿育女。他们有一个女儿,聪明伶俐得让人心疼。这里的女人们世世代代流传着一门刺绣的手艺,每家的女人闲时都会坐在窗前,在洁白的绢上绣着——花鸟鱼虫,山水人物。这些美仑美奂的刺绣,是女人们打发时间的副产品,也是她们出嫁时可以拿出来夸耀的资本。他是这个小城里唯一会刺绣的男人。他的双手比那些女人们更灵巧,他的心思也比那些女人们更灵巧。他会绣,绣得比谁都好看,他还会画,好多女人都来求他画出蓝图,才会绣出漂亮的绣品来。

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小城出现了很多陌生人。他们是来这里的第一批游客。他们被这里秀丽的山水迷住了,也被这些垂手而得的精美的绣品所吸引,更为这里纯朴平静的生活而着迷。这个小城忽然之间成为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圣地。县上的领导找到了他,他们要让这里的刺绣产业化,这些绣品是艺术品,他们要把它打出去,成为这个小城的一张名片。他们请他出山,专门教那些女人们刺绣。他不再是教书的老师,但人们还是叫他张老师,他成了教刺绣的老师。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妻子突然就一病不起了。就象这里所有的女人那样,她默默地死去了,只是她死的时候更年轻一些。她到死都没有说什么。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们的女儿,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她已经开始懂事,但是她还是没弄懂妈妈的离去对她意味着什么。有些事情你确实无法想象它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但是它发生了,你觉得它不是真的,你来不及伤悲,它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个空洞。他成了一个受人怜悯的鳏夫。生活还在向前流淌。他还在教刺绣,女儿上初中,总是有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给他们一些无言的帮助。

有一天,在他教刺绣的班上,来了一个外地的女孩。这女孩叫冰冰,楚楚可怜的,皮肤白皙,眼睛大而忧伤,头发又长又直。她娴静忧伤,张老师觉得她自己就是一幅刺绣。这个小城里的女人们都会刺绣,也有美丽的女子,但张老师总觉得她们缺了一点什么。难道缺的就是那忧伤的眼神吗?是那种看了就让人心疼的感觉吗?张老师发现那女孩对刺绣有着极高的天赋,她简直就是为了刺绣而生的,她自己就是一幅刺绣。没有要多久,她就成了他最好的学生。有时,她绣出来的东西,让他自己都觉得自愧弗如。他不由自主地关注这个女孩,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忧伤。她从不与人说话,只是看到他时,才露出一丝笑,惨惨的。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一个人孤苦伶仃?他要怎样才能给她一点关怀呢?

有一天,他邀情她到家里吃饭,她竟然答应了。他心里一下子溢满了幸福。他跟女儿把家里好好收拾了一番,还把女儿好好打扮了一下。女儿一见她,就熟络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叽叽呱呱说个没完。他在厨房里做饭,两个女孩在客厅里说话。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他端着菜出来时,听见女儿叫她“大姐姐”,他立刻板起了脸,训斥女儿不懂礼貌,“该叫阿姨!”话一出口,女儿脸红了,她脸红了,张老师的脸也红了。

他发现她开始变得开朗起来。她开始跟人交流,原来她是很喜欢说话的。而且爱笑,笑起来脸红朴朴的。她经常到张老师家来,为他做饭,洗衣服,还在饭后带着他女儿到外面散步。当他们宣布要结婚时,没有人觉得惊讶。他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人们都这样认为,他也这样认为。

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吗?后来,张老师无数次这样问自己。是的!他这样回答自己。她爱过自己吗?他又这样问自己。他想了想,肯定了。她肯定也爱过自己。他们曾经多么相爱啊!一家人,都相互爱着。想到这里,泪水总是汹涌而出。

结婚一年多,他们没有孩子。她告诉他,她不能生孩子。她欠疚的样子让他心碎。

“没关系,我们不是有云云吗?(他女儿叫云云)我们一家人不是好好的吗?”他安慰她。

安慰她,这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他细腻周到得让人觉得腻烦。但她还是一天天变得不开心了。她又回到从前的样子,脸色又变得苍白。她早就没去刺绣了,老是一个人在家里。云云上高中了,在住校,他多希望云云能在家里陪陪她。有一天,他回到家,发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泣。他一下子惊惶失措了。

“你怎么了?啊?怎么哭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哭得更厉害了。无声的哭,泪水把他的衣服淌湿了一大片。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我们可以不要孩子的,我们不要孩子也可以过得象从前一样幸福。”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更加伤心。

他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不敢深想。

“是不是想你的家人了?要不我们一家人到你老家去一趟?我也应该见见你的亲人呢。”

她还是摇头。

一丝恐惧突然从他心上滑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然后云云放暑假了。云云已经成了一个非常阳光的大姑娘。原来云云一直叫她“阿姨”的,这次回家改了口,开始叫她“妈妈”。云云一回家就叫着“妈妈”,拉着她的手,跟她到房里讲体已话,就象真的母女俩一样。他看到她似乎平静了一些。心里总算安慰一点。

一天晚上,他被她弄醒了,看到她又在哭。他来不及询问,她一下子抱住他,哭得哽住了。但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他似乎感到某种危险在向自己逼近,但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危险。第二天一大早,他去上班。她还在熟睡,她熟睡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惜。整个上午,他心神不宁。中午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家里空无一人,他急急地找,甚至把储藏柜都找遍了。最后他瘫坐在沙发上,头皮发麻,四肢冰冷,心一个劲儿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突然听到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差点一下子蹦起来,但他的腿软得不行,他只能转过头,盯着门。门打开了,是她。她走了进来。他的眼光一直跟着她。她变得陌生了,脸上有着坚决和冷酷。他突然觉得自己软弱得象个等着被大人审判的小孩。他感到自己大祸临头了。

她终于说:“我要走了。”

什么?她说的是什么?

“他找到这儿了……他在等我……他离婚了……”她说。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什么也不想听。他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拉着她的手,那是他唯一能做的。幸亏那天女儿不在家,她跟同学一起去山里玩去了。在暑假,她有时跟同学一起到山里给人当导游。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在沙发上,坐到天黑了。她不停地说着。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但她后来却发现他早已结了婚了,他是个有家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跪在她脚下哭泣,他说他不想骗她,他是爱她的,他要离婚,然后娶她。如此等等。她还是离开了他,躲到了这个小城。可是没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离婚了,在半年前他找到了这儿。有半年了吗?难怪你一直不快乐,原来是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你跟我生活在一起,心里却一直装着另一个男人吗?

“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她哭着说。

他什么都想不好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她留下来。留下来吧,我求你了,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拉着她的手不放,就象一个小孩子拉着大人的手,生怕一放手就会迷失。

他拉着她的手,他们一直坐到半夜。最后她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起上床睡觉。他一刻不放地拉着她的手,在睡梦中也不曾放开。

第二天,他起床时,发现她已不在身边,一下子就惊醒了。可她就坐在床边。她表情有些木然,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但她又似乎远在天边,似乎她只剩下个躯壳了。他又想抓着她的手,可她躲开了。她去做早餐。他起床,跟着她。她把早餐做好,端上餐桌,跟他一起吃。她再也没说要离开他的话。难道她昨天说的话只是他做了一场恶梦吗?他急急地给女儿打电话。快回家!他一个劲儿说。

怎么了?没什么事吧?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快回来!快回来!他急迫地说着。他快哭出来了。

他没有去上班,一直在家里陪着她。下午女儿回家了。女儿似乎一下子就发现出了什么事情。女儿抱着她哭。一家人都在流泪。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的。大家都没再提那件事,日子好象还是象以前一样过。可这日子过得不真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他还是要去上班,但他叮嘱过女儿,要一步不离地陪着“妈妈”。他现在已经没教刺绣了,县里成立了刺绣协会,他在那里面挂了个闲职。他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危机感。他原来是多么享受这安逸的生活!他觉得他拥有的那么多。可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他正当盛年,可是他过的却是老人们该过的日子。他想改变,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这些日子,他开始计划写一部关于刺绣的书,这多少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那天他回家,感觉不对劲,他一进门就感觉家里空空荡荡的。女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泣。

“你妈妈呢?”他摇着女儿的肩膀,“你妈妈上哪儿去了?”

“同学给我打电话,我只出去了一会儿……”女儿泣不成声,“回来就没见她的人影了。我到处找了,车站码头都找遍了,我找不到她了……”

他闷声不响地在家里翻看,她的衣服什么的都还在,只是把所有的相片都带走了。他不想责备女儿,闷着头起出了家门。当他站在街道上时,他突然觉得一阵迷茫。这小城多美丽啊,整洁的街道,不宽敞,却充满了宁静的生活气息。路边是高大的香椿树,浓郁碧翠,顺着街道望过去,是远处黛青的秀丽的山影,落日的余辉让这一切蒙上一层浓厚的温暖氛围。

他要去找她吗?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把相片都拿走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在这里生活的所有痕迹都抹去吗?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他开始流泪,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流泪。最后他坐在他家门口的花坛边,抱着头痛哭起来。女儿无声地来到他身边,他抱过女儿,父女俩默默地哭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张老师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完全把自己封闭了,其它的事情都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好象生活在梦中,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他常常撞到什么东西上面。

“张老师的爱人跟着老相好跑了。”

“外地女人就是靠不住!”

“张老师这下遭罪了,女人心肠真是狠毒呀!”

人们怜悯的眼光象箭一样全射到张老师身上。可是张老师浑然不觉。他每天上班下班,象台机器按部就班地机械运转。可他骗得了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他瘦了,骨瘦如柴,还在瘦下去,脸色苍白得象个要死的人。他似乎成心要让人看看,一个人可以痛苦到什么程度。

云云不知怎样才能安慰爸爸,爸爸那样子,让她看了就想哭!“爸爸,还有我呢,女儿还在您身边呢。”女儿这样安慰着他。可是爸爸无动于衷。

云云一边心疼着爸爸,一边对爸爸生出怨恨。爸爸的无法安慰,让云云感到了伤害。爸爸心里只有那个女人!云云觉得爸爸是自私的,他沉溺于自己的悲痛中,对女儿也是如此冷漠。云云想到,她妈妈去世时,爸爸也没有这么悲伤过。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开始恨起那个伤害爸爸的女人来。

一天夜里,云云发现爸爸的房里很晚了还亮着灯,她轻轻地打开爸爸的房门。爸爸正坐在床上刺绣,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云云。因为削瘦而显得过于大了的眼镜框,眼神空洞茫然,又显出那种经神病人才有的亢奋和紧张,几缕长长的头发滑下来搭在眼镜架上。云云愣了。爸爸在绣那个女人的肖像!爸爸真的要疯了!云云再也忍受不了了,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她去爸爸手里抢刺绣。爸爸紧紧抓着刺绣不放,一脸的无助和虚弱。“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啊!”她摔下抢过来的刺绣,流出悲愤的泪水,然后摔门而出了。

暑假过完了,云云要去上学。这些天来,云云已经对爸爸失望到了极点。她默默地收拾行囊,再也不理采父亲。父亲已经完全沉浸到失去那个女人的悲痛中去了,他的眼里已没有了女儿。女儿感觉到自己被父亲抛弃了,这个家也不再是她的家,她收拾行囊,默默离去,心里怀着绝决和怨忿。

当女儿离去,门关上的一刹,张老师突然感到一丝尖锐的伤痛从心中清晰地划过。这些天来如在梦中的浑噩突然离去,屋子里空荡荡的,世界离他远去了,把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里。他去卫生间里洗脸,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用毛巾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洗完脸,剃胡子,头发梳顺,把衣服理好,把背挺直。他看着镜中的那个男人。镜中是一个隐忍的男人。他注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睛,一直看到深处。就剩你自己了。他对自己说。你要坚强,哪怕只是为了想念她。

他深居简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井井有条,而且开始写书。只是他把自己封闭得更严密了,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每个人心里,引起又敬畏又同情的心情。人们背着他感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这一切他都开始习惯。

中秋节,云云放假回家。看到爸爸在电脑前写书,心中些许安慰。可是她感觉到从前父女亲密无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去商场买月饼。中秋节的晚上,父女俩在小院子里吃月饼,赏月,爸爸在月光下写书法,这是往年必备的节目。可是到了晚上,爸爸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云云端着月饼,站在爸爸的房门口,几次想敲门,终于没有敲。云云把月饼放在餐桌上,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一直照到客厅深处,在地上铺了一层轻柔的白纱。云云独自对的月光流了很多眼泪。第二天,云云上学去了。爸爸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他听到云云离去的声音。他用毛巾蒙着脸哭了。只有我们俩。他对自己说。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第三年的深秋。

张老师成了小城的名人。他的书出版了。他的故事和他与世隔绝的怪僻行径都让他在小城出名。云云这时在省城上大学。父女俩的疏远日异加深了,女儿偶尔回一趟家,看到爸爸还是老样子,默默地返校了。她不想再说什么。女儿过早地养成了独立的性格。

那天傍晚,张老师下班回家。远远看见小区花坛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件过长的男人的外衣罩在她身上,让她显得很瘦小,头发蓬乱着,沾满尘土和草屑。这是一个女乞丐。她缩坐在花坛的一角,任几个小男孩用木棍子逗弄着。

他心头一震,着点晕了过去。他一下就认出了那削瘦的肩膀和脊背!他把那几个小男孩驱赶开,双手捧起她的脸,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女人眼里露出惊惶的神色,无声地挣扎着,最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下来。我们回家。他说。她顺从地跟着他。

他拿出饭菜,女人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紧惕地看着他,害怕他要从她手里夺走似的。他看得泪水都要出来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怎么了?他看出来,她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等她吃完,他为她洗了澡。从前的衣服还在,他为她换好衣服。她疲倦了,蜷在床上睡着了。她的睡眠还象从前,象婴儿一样甜美和安静。

他坐在沙发上,心潮翻涌。她回来了。他对自己说。她回来了!他忽然冲动起来,他想向所有的人说:她回来了!我的爱人回来了!他的手抖动着,去掏手机,就象一个饥饿的人去抓面包。他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喂!云云!你妈妈回来了!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然后女儿说:我没有妈妈,我妈妈死了。

他的心一下凉了。他说:不是的,我是说……

电话断了。

他愣在那里。他突然感到愧疚。对云云,甚至对所有认识他的人。过了一会,他心里平静了。他想,不管怎样,现在她回来了,我会给你们所有的人补偿。

象一扇门突然打开,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张老师的心一下子敞开了。他给每个人打招呼:你好!知道吗?我爱人回来了!他对每个人都心怀感激。似乎这段等待的日子多亏了他们的陪伴。他心里还有一丝欠疚,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的人都拒绝在他的生活之外了。

张老师的爱人回来了,成了个疯子。这个消息传开了。人们一下子还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如何反应。看着张老师的激动样,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那个周末,云云还是回家了。他正在给她喂饭,云云推开了门。他站起身,脸上一阵惊喜。可是她受到了惊吓,一下子躲到他的背后,嘴里发出轻轻的呜咽。他带着欠疚地对云云说:你回来了?一边又安慰她:别怕,你看,是云云回来了。

云云走近,注视着她,说:她疯了?

她突然发起狂来,嘴里发出尖叫,撅起屁股往沙发背后钻去。张老师努力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安慰她:别怕,你看是云云,不是别人是云云……可她疯狂地挣抱起来,嘴里发出直声的尖叫,指甲把张老师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云云转身向门外奔去。

云云!云云!他大声叫着。可是云云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老师的世界再次封闭起来。这次不是他拒绝了别人,是别人拒绝了他。他们似乎在说,我们那么迁就你,同情你,这就是你的回报吗?张教师感觉到世人对他的冷漠。

一天,街道上的人带着两个民警来到了他的家里。张老师感到一丝惊讶。街道那个老太婆似乎有点过意不去,眼神闪躲着。

你在家里收留了一个女精神病人?民警问他。

您误会了,她是我爱人,我们没有离婚。

民警看了他们的结婚证。无奈地摇摇头。不要防碍其他人的生活。他说。

嗯,嗯,他点头哈腰。她会好的,我会带她去看病。

把她带出家门他费了老大的劲,他要带她去医院。可是还没看到医院的门,她突然警惕起来,似乎某种感应让她突然不安起来。她站住不肯往前走了。他象哄小孩似的哄她:没事的,我们去看医生,看完医生你就会记起你是谁了……她突然露出狰狞的面孔,挣脱了他向来的方向跑去。他吓坏了,连忙追了上去,抱住她。她挣抱着,哭叫着,拼命想往回跑,象是一头看到屠刀的牲口。他知道她害怕什么,他抱起她,往回飞奔。别怕呵,别怕呵,我们回家去。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慢慢安静下来。街头的人们驻足看着他们。

她在家里是安静的。他有时上班回来,会发现她站在门背后等着他。那一刻他心疼得不行。饿了吗?冷不冷?为什么不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干嘛要站在门口等我啊?我不是到时候就会回来了嘛。他哄她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然后做好饭,喂她吃。她吃饱了,他自己也吃了一点,然后收拾好碗筷,哄她到卫生间去洗澡。

睡觉前,他告诉她:我——张老师。你——你是冰冰。张老师爱冰冰。她看着他,眼光变得清彻,不再象病人的眼神。张老师心里一阵苦涩,冰冰,你在哪儿啊?你沉到哪个深渊里去了?她睡着了,手里抓着他的一根指头。半夜,他上卫生间,上完卫生间,发现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他吓了一跳,立即明白过来。他把手指伸过去,让她抓住,然后把她抱到床上去。

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她没有站在门背后等他。他吓坏了,满屋子去寻找。她钻在沙发背后的角落里。你怎么了?怎么了?他扑过去。她看到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象一只小猫似的抖个不停,轻声地呻吟着。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他把手指让她抓着,她抽畜着,睡着了。她的眼角有两滴泪。她回家后,第一次流泪了。他抱着她,等她在睡梦中慢慢停止抽泣。

他决定辞职。领导不批。他是专家,是这个小县城里的权威,他们需要他。女儿听到他要辞职的消息,从学校回来了。她没有回家,父女俩在外面见面。

爸爸,你醒一醒吧,你觉得这样值吗?

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转身向家里走去。把女儿一个人留在那里。

领导最终批了他两年创作假,让他在两年内再写一本专著。他可以在家写作,不用去上班了。领到通知的那天,他高兴地对她说,现在我不用去上班了,我可以在家里,分分秒秒陪着你。看到他搬回家的刺绣架,她的眼睛立即直了。迫不及待地到他手中去抢。怎么,你想刺绣吗?你还能刺绣吗?他高兴得跳起来,找来针线,让她绣。她的动作还象从前一样熟练,很快就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绣了起来。张老师坐得远远的看着她绣,他想,他应该早就让她试着刺绣的。

她的第一个绣品只用了六天就绣成了。张老师看着她的绣品,惊呆了。这是什么?传统的刺绣都是花鸟鱼虫,人物风景,可这幅绣品,只是大片大片的色块,中间穿插着神秘莫测的线条,显得那样瑰丽而又诡异。这不是简单的绣品,这是从另一个世界传递过来的信息,是人的智慧尚不能领会的某种符号。

第二个绣品又绣出来了,与第一张迥然不同,相同的只是那种诡秘和怪异。张老师完全被这接二连三的怪异的绣品搞蒙了。他偷偷把这些绣品带到单位,让专家们去鉴赏,每个都为眼前的东西惊叹不已。这个小县城里,一个疯女人绣出了绝世无双的神秘绣品,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个香港商人慕名而来,要收购这些绣品,价钱开到了上百万。

张老师很快为自己让她刺绣而后悔起来。他发现她象中了梦魇似的沉迷于刺绣上了。她甚至可以不吃不喝夜以继日地刺绣。如果不是她自己放下手中的针线吃点东西,喝点水,谁也别想把针线从她手中拿走。她成了一个吐丝的春蚕,她完全是在消耗自己,把自己的生命化成一幅幅绣品。看着她象是抽着自己的精髓似的如疯似魔地日夜不停地绣着,张老师愁得头发都白了。这样下去,她会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消耗掉的!可是他阻止不了,他试图阻止她,她就会发狂。疯狂地叫嚷,拿针刺别人或自己。

我求求你了,别绣了。他差不多要哭着哀求。可他不知道该求谁。他象是打开了一个不该打开的阀门,眼看着她的生命一发不可收拾地泄露,却无能为力。他再也不想看那些绣品,他想找到那个泄露口,把那些绣品塞回去,把它还原成她的生命。他自己也疯狂了。他把那些慕名而来的好奇者、投机商漫骂着赶走,每天跪着求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和手臂被她刺得伤痕累累。

她最后还是倒下了。象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体,轻得象一片云,白得象一张纸。他没有送她去医院,把医生接到家里来为她做了检查。她已身患绝症多年。医生们都惊讶她的生命能延续到至今。

她昏迷了几天,如此安祥平静,象是一个流落凡间,即将返回天国的天使。他跪在床前,捧着她洁白的手,不停地无声流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着泪水流逝。最后的那一天,她醒了。她的眼神在寻找着她,她的手也在寻找,她找到他的手指,把它握在手里。

张老师——她轻轻地,清晰地叫了一声。眼睛合上了,留下两颗眼泪。

不要——

张老师长长地嚎哭一声,泪水汹涌而出。他灵魂出窍,不省人事了。

张老师坐在卫生间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头靠着墙角,任泪水淌过面颊。他虚弱得无法起身。不知过了多长时候。他挣扎着起身,在屋子里找寻,找到那些凝聚着她的生命和灵魂的绣品,把它们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就象抱着她的身躯。

他在心里拨云云的电话。

云云?你的妈妈已经离开了,你还是不愿回这个家吗?

你还怨恨爸爸吗?

——原谅她。原谅爸爸。

……

他觉得自己在变轻、变轻,向天边的某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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