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7岁以后,梁良就对舞台有了抵触。可他是个明星。
“今年跨年晚会帮你争取了,联系了好多个制片人,都婉拒了。”萌萌往桌上轻轻甩了几张纸,颇具无奈地看向梁良。
梁良坐在电子琴前,若无其事地弹着一段旋律,这是他新歌的一个片段。
“其他的呢?”林克放下刚刚接完的电话,转头问道。
“其他的是......?”萌萌看了一眼梁良,他依然低头不语,手指下的律动像一片大海,而他像漂浮在海面的死鱼。
“就照现在这光景,电视台的就甭考虑了。那些音乐网站和APP再努力一下。”林克咂了下嘴,用手指捏了捏眉间。
工作室陷入沉默,萌萌左右为难。梁良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作为梁良的十二年经纪人,她为梁良星途所付出的努力一点儿也不比他自己少。
“林哥,梁好歹是个明星,去和那些公司合作不是自降身价吗?”萌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又瞟了眼梁良。他依然若无其事,手指在琴键上抚动。
“自降身价?哈...”林克歪头,扶了下眼镜,冷笑一声。“现在这个行业竞争多激烈你们不知道吗?你去看看网上,流行歌更新换代的速度有多快?那些网红随便写两个口水歌就能赚我们几倍的钱,你在这跟我讲自降身价,你们有身价吗?OK,你们要情怀,不要吃饭的是吗?”
萌萌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说:“那些公司也不一定会和我们合作......其实我早打听过了,这几年的顶流网红都跟他们签约了,晚会也已经排不下了,不会推我们的。”
林克的舌头顶在脸颊,右手握拳放在嘴边,他看向一旁的梁良,期待他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他只是将那段旋律不厌其烦地重复,像在寻找一个可以通关的点,而后顺其自然地进入下一个步骤。他写歌一向遵循这个流程,按他的话来说,他有他自己的节奏。
“你说句话啊?你整天埋头写歌,有用吗?你写出一首好歌了吗!”林克侧头,声高八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声嚷嚷了。
梁良依旧不语,一连几个高音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他常说音符是情绪的寄托。
“你还以为你是十年前的你吗!”林克怒火中烧,一拳锤在琴盘上,发出古老音乐般的悲鸣。
梁良停下来,把面前的曲谱用力揉成一团,他双手抱着头,脸垂在胸口,许久后悄悄说了句:“我是。”
02
10年的夏天,梁良正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一天出其的热,窗外的绿叶将风景挡得严严实实,飘走的思绪也没了落脚处。比知了声更聒噪的是梁良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高数教授,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讲授着一连串的公式,还扬言最喜欢点最后一排的同学来解题。
作为挂在他手下两次的梁良对此并不以为意,他是中文老师的掌上明珠,因此有恃无恐。他的文章常常被刊登在校报头版,成了中文系的正面教材。他常代表学校出征作文大赛,拿二等奖都是一种失误。他写情书信手拈来,也因此交了一个接一个的女朋友。校园里无人不知梁良,早在那时他就是大家眼中的明星。
就在那天,梁良百无聊赖地撕下书的最后一页,在上面作了一篇诗歌。风声化成鼓,虫鸣化成笛,高数老师夹着一口痰的普通话化作和声,天时地利人和,他竟写出了一首歌。那天以后,他开始自己钻研音律和乐器,一个月的时间,他创作出了整首歌。他开始走进音乐的世界,那里才是他的新大陆。
梁良成名后,说过的最多一句话就是:“我从来不是一夜成名,步步堆积才成为你们眼中的爆火。”第一首歌发布后的情况并不可观,个位数的播放量是让他最沮丧的事情。长时间的无人问津让他一度时期跌入谷底,但就在这时,他的账号出现了第一个粉丝。
那个人的id叫“敷衍”,梁良发现敷衍的账号下也有很多原创歌曲,他对敷衍主页的歌意外欣赏,那些旋律仿佛让他找到了远方深处的灵魂共鸣。他回关了敷衍,成为彼此的头号粉丝。
敷衍本名叫付焱,跟梁良相差一岁,是北方音乐学院的大二学生。与梁良不同的是,付焱受过专业的训练,学过系统的乐理知识,年纪虽小,在这方面却是梁良的师傅。但付焱填不出好词,乐感差,在天赋上比梁良差了不少。两人在音乐上的互补可谓是天造地设,与其说互帮互助,倒不如说相互切磋,他们的音乐水准不分上下,就像约好了似的, 两人的步伐近乎一致,他们的音乐道路也并肩齐行。毕业后,梁良带着琴谱,付焱背着吉他,他们选了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在那里开始了他们的漂泊。从无到有,他们成了同一个公司的签约歌手。
03
沟通无效,林克和萌萌愤愤地离开跟前。几张印着梁良名字和照片的文件散落在房间,一如被人遗弃的广告传单。它们在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摆,桌上的落到地下,地下的飘到更远的角落。尽管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但都摆脱不了最终去到垃圾桶里的宿命,尽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来源于梁良十多年来的呕心沥血,但它毕竟不是人民币,不能创造价值,就是一张废纸。
梁良摸出手机,登录微博,他的上一条动态还停留在四月份,还是为新专辑打广告的——距今已半年有余了。以前他很喜欢在微博跟粉丝互动,萌萌告诉他这是一种有效的营销手段,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增加流量。而事实也是如此,梁良一旦发新歌,必登热搜前几名,这已成了一种自然规律。
梁良进入微博,弹窗像金鱼吐泡似的从顶部跳出来,那些词条中闪烁着的名字格外陌生,但又仿佛无处不在。几百条未读私信发出提示,梁良皱皱眉,定睛一看却是同几个号主发来的消息,内容如出一辙,大都是些询问他最近去向、新歌发布时间,提醒他增添衣物、永远支持他之类的话语。这些信息少数时候使他感到温暖,但多数时候让他心生厌恶,他摁下了一键已读。
梁良退出私信,点开热搜榜,惊奇地发现有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榜首,他的心剧烈跳动,一股酸涩的洪流在他的血管里涌动。这些年来,他很少点开微博了,但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二次看到这个名字。
04
“我们俩可真走运。”这是梁良和付焱经常谈起的话。他们就像是音乐上的连体婴儿,一旦离开对方,另一方都难以存活。一路跌跌撞撞,能进同一家公司做音乐,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能踩着的狗屎运。
“这下咱俩不用担心钱的事儿了,好好写歌就行。”付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是闪着光。
有了自己的公司后,梁良和付焱就只管潜心创作,剩下的一切都交由公司处理。公司给他们的标签是“原创歌手”“新生代音乐小生”,并把他们包装成了明星该有的样子。他们都很争气,做出的音乐各有千秋,不分伯仲,长期霸占音乐榜首。他们的粉丝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向他们抛出的橄榄枝也越来越眼花缭乱。洗发水、菊花茶、化妆品......甚至卫生巾的广告都接踵而来。公交站的海报、商贸大楼的荧屏、时尚杂志的封面......他们的脸被全国的更多人看到。他们成了新闻报道中的音乐才子,也成了作文题目里的全民偶像。梁良的名字后面必然跟着付焱,付焱的画像旁边一定都是梁良。他们成了粉丝眼中的虹猫蓝兔,甚至闹出了绯闻。
然而就在他俩才小有名气的时候,公司趁热打铁,发现了新的卖点——梁良和付焱组CP。早在开始,公司就知道梁良和付焱是难兄难弟也是音乐伴侣,最初想要为他们打造一个组合,但被他俩一致否决。梁良和付焱就是冰与火,在音乐上有各自的见解,但偏偏不宜相容。鉴于想把梁良和付焱挖走的急迫心理,公司尊重了他们的意见。合同一签就是九年,他们的星途从此被公司牢牢掌控。
“不行,我们不会同意的。”
“我们接的广告已经超额了,占用太多写歌的时间,现在又要搞什么CP给粉丝嗑,绝对不行。”
“我们不是同性恋,更不想炒作,我们只是想好好做音乐。”
公司称转型是必须的,如果不这样做,他们马上会被互联网忘记,所有的一切都会归零。
梁良和付焱明白,公司想要的只是赚钱,而他们想要的是干净的音乐。
“我们解约吧。”付焱对梁良说。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巨额的违约金,重头再来的所有。
“好。”
公司没想到,梁良和付焱竟然会有勇气解约,但在公司的眼里,梁良和付焱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这种翅膀硬了想要单飞的艺人见得太多,最后都摔得头破血流,不如就让他们试试。
就在15年某天的早上,铺天盖地的娱乐新闻都把梁良和付焱搬上了头版头条,对其解约原因猜测不已,议论纷纷。梁良和付焱没了靠山,一时间陷入了公关危机,他们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官司的纠缠,前途的迷茫,漫天的流言蜚语,“利益熏心,翅膀硬了”的谩骂......严重影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他们租了一间偏远的公寓,开始了闭关写歌的日子。
05
萌萌推门进来,胳膊下夹了两个文件夹。她看到梁良正拿着手机发憷,在想要不要开口。
“那个......林克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
“嗯。”
萌萌眨眨眼,吸了口气。梁良放下手机,一脸平和,双手又搭在琴键上。
“你也看到了吧,小焱他上热搜——”
“你想说什么?”梁良打断萌萌,眼神不客气地转向这边。
“我想说,你和小焱是那么好的朋友,我们现在有困难,其实可以找小焱帮忙。他现在资源多,肯定能帮你说上话。”
“所以你们都觉得是我离不开他了吗?”梁良质问,脸上多了些鲜红的颜色。“好啊,现在付焱混得风生水起,你们就都想投靠他了是吗?我每天做的这些,我写的这些东西,你们都觉得是垃圾!对吗!”梁良站起来,口出的每一个字都颤巍巍的,这口气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
“不管以前你比他厉害多少,付焱现在就是比你混得好!梁良,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这个事实呢?!”萌萌走近一步,将腋下的文件夹狠狠摔在地上。
“这几年来,工作室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招惹你,把你像皇帝一样供着,说得轻了怕你不知道,说得重了怕你伤自尊,你难道还看不清你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是,你以前是和付焱不分上下,你以前确实红过,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机会没给你就是没给你,现在让你回到十年前,你就能比付焱做得更好吗?!”
“别说了!”梁良大吼一声。“所以你要我怎么做?你要我低三下四去求付焱帮我争取一个上台的机会?还是要我像个哈巴狗一样围在付焱身边转?没错,他红了,他成了大家喜欢的小火龙,我没红,我就是那个人人喊打的凉凉。那我就该去求他吗!求他什么呢?求他带我上综艺?求他带我参加真人秀?还是求他给我制造深夜在酒吧私会陌生女子的绯闻?”
“娱乐圈就是这样,别再假清高了梁良!倘若红的是你,你也会这样,你可能连付焱都不如!”
萌萌一脚踢开地上的文件夹,大步流星走出门外,高跟鞋留下的咚咚声渐行渐远,剩下哑口无言的梁良站在原地。
06
梁良又想起在闭关的某个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得琴键金灿灿的。付焱正坐在高脚凳上调吉他音,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地对他说:“我们说好了,以后要是大火,一定不上综艺,不上真人秀,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安心做音乐。”
其实他们做大明星的愿望没那么强烈,那时就是想让他们的音乐能被更多人听到。
跟公司解约的一年后,转机来了。
那天梁良出了门,付焱一个人在家里。
清脆的门铃声像是喜鹊的叫声,仿佛要送来什么好消息。
“您好,付先生。我是《风华绝代》的音乐总监,想来找您谈点事情。”男人站在门外,彬彬有礼,身后跟了一位年轻的女士。
付焱连忙请进。
“冒昧登门造访,实在不好意思。听说了您和梁先生去年跟公司解约,所以一直没有取得你们的私人联系方式,昨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老师不用这么客气,梁良今天恰好出门了,可能暂时还回不来——”
“我接下来还有安排,可能等不到梁先生了,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事情是这样的。《风华绝代》这部电视剧预计在明年年底开播,现在需要一首主题曲,我之前研究了您和梁先生的创作风格,认为非常适合这部剧,我希望创作者是你们中的一个。具体事项在合同里,有什么疑问和条件可以提。”说罢,年轻女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白花花的文件放在付焱眼前。
《风华绝代》是部大片,制作阵容十分强大,也是这两年来备受关注的影视剧作品,能够为这样的电视剧写主题曲,付焱属实受宠若惊。
“当然了,我们需要尽快确定下来,最好是今天。制片是个大工程,一个环节有耽搁,就会影响整体的进度。”
就这样,付焱和眼前的这位著名音乐总监一拍即合。他自己也没想到,这首曲子让他彻底走向爆红。
梁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那天只是出了个门,之后付焱就被最大的音乐公司签走,亮相于各大荧幕,成为爆款明星。而他,还呆在那个偏远的小公寓里日复一日地埋头写歌,背负着怎么也还不清的违约金。
07
梁良捡起地上的文件夹,里面是工作室这个月以来的收支和人事变动,两个混音师的辞职报告和一张写满名字的财务表等着他签字。梁良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这为他所用的一切马上就要不属于他,意料之中地轻叹了口气。
也许该像萌萌说的那样,去找付焱帮忙,但不知道以何种身份,心里也无法说服自己。自从付焱离开合租的公寓后,他们的人生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分割线。付焱一首歌就赚回了违约金的几倍,而他发了无数张新专辑也无人问津。付焱换了新的手机号码,讯息也总是不回,经纪人的口气永远很忙。今非昔比,梁良和付焱再也没有联系过,只有在电视上、热搜上才能看到付焱的身影,他染了金色的头发,摘下了笨重的眼镜,就连百度百科上的圈内好友,也变成了如今的顶流大咖。
还记得那时候,总有个留着蘑菇头,戴着大大眼镜框的胖胖男孩跟梁良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做音乐。”
梁良拿着文件夹走进萌萌办公室,她正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东西,没好气地向门口望了一眼。
“字我签了,再过段时间会发新歌,这些拖欠的工资应该可以补得差不多了。”梁良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
萌萌没有说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是个优秀的经纪人,但跟着我不会有出息的,我想你应该去更适合你的地方。”梁良平和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得到了解脱。
“哥......”萌萌站起来,眼含热泪。
梁良笑了笑:“好了好了,你放心,梁良不会真凉凉的。”
梁良知道,萌萌家里最近出了点问题,孩子又要上幼儿园,不能再耽误她了。
梁良走后,萌萌看着电脑上敲了一半的辞职信,捂着嘴痛哭起来。
“对不起……”
08
22年元旦,梁良发布了第八张个人原创专辑,圆满结束了他的音乐生涯。他将那把电子琴蒙上布,用钥匙锁住了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回到那个老旧的公寓——他现在把它买下来了。公寓里的陈列还遵照多年以前付焱在时的样子,就连他坐过的那把高脚凳,还在客厅中间安详地立着,仿佛在等一个遥无归期的远路人。梁良拿起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但又找不到那串被埋在过去的号码。
仿佛一场黄粱美梦,梦醒时分,他给自己开了个新闻发布会:梁良宣布退出娱乐圈。也许这条消息公之于众会掀起轩然大波,也许完全会像垃圾信息一样被网络过滤,所以梁良知趣地选择了不公布。
也许是为了给自己保留点最后的自尊,但更多的是,他想,或许就在不远的明天,“梁良”这两个字又会出现在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