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踪
许多次到苏州,我都借住于桃花坞。桃花坞显得很是幽僻。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中间有甚堪图画?满坞桃花一醉人”。桃花,是唐伯虎的情结。而他,是我的苏州情结。
清晨的苏州薄曦未散,独自走在桃花坞寂静又悠长的青石板路上,有些恍然世外的感觉。不知五百年前的唐伯虎,走在这条路上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真正的唐伯虎,并不是风流多情的得意才子,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落魄书生。连民间那传说肴沸沸扬扬的三笑情缘,都是子虚乌有。
他一生道遥于诗酒书画之中,却也沉浮于变幻莫测的人世之间,受尽委屈、吃尽苦头,一生怀才不遇,晚年贫困潦倒,五十四岁便郁郁而终。
多么希望他真的拥有后世人们所编造的那段动人爱情。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理应功成名就、好事相谐,理应志得意满、有美相伴。
可惜所有的圆满,都只是故事。真正的人生,偏偏我藏在那狂放不羁、傲然睥睨的性格之的,是一颗千疮百孔、凄凉清冷的心。
如今我就站在他曾住过的地方,被这些潮水般涌来的句子牵动得伤感莫名。
池边那几间低矮被落的平房,就是唐伯虎故居所在,如今里面却住着好几户常人家。清晨初醒,大人们忙碌着准备早餐,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洗漱,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平实简单地开始。
我站在外面看着,终于决定不再踏前一步。我知道即使自己走进去也依然看不到想要看到的情景,只会惊扰了那些平静的人家,就像去惊扰醉眠花下、悠然自得的唐伯虎一样。我是来寻他的,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寻到他。
那个”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的唐伯虎,早已不在这里了。
相思酿
南风燥热,欢然弯腰割麦,淹没在窸窸窣窣的麦浪里。欢然笑了,昨日请城南的老先生卜了卦,戍边的相公今年冬天就能回家了。
收罢麦,水塘里的荷花都开了,采莲女的欢笑声散入风里。她想起去年清明随相公踏青,他折下一枝梨花插在她鬓角,那时自己笑语盈盈的模样或许就像这眼前的姑娘吧。今年早春她又去了城外上,梨花依日,她独倚树下,纷扬的花瓣落满肩头。
秋蝉始鸣,暑气已被拂去了大半。欢然在梨花树下架起了锅,用甘甜的井水拌着麦子,连同早春藏下的梨花,一起放入锅中。有风吹,麦粒的气息和着梨花清香,一丝丝从锅中溢出。
大雁拍打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树叶覆上了一层霜簌簌落下。欢然扫着梅树下的落叶,闻到了依稀梅香,涌起无限喜悦,冬天就要到了啊。她就是在这个季节与相公成亲的,他们将这株梅树移栽到小院里。那年冬天来得早,梅树枝头覆了一丛一簇的花,她兴奋地跑到梅树下翩翩起舞,一回头,看到丈夫正靠在门边看着她微笑。
除タ夜,窗外大雪纷飞,爆竹声在空中响彻。屋子里火炉散发着意,小的圆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道菜。欢然将最后一道汤羹盛好放在桌上,拿起把油纸伞,往院中走去。
“除夕了,我知道你肯定在路上,不急,你慢慢走,我等着你呢。这坛酒是我用一年的时间酿的。春未我去陌上摘了花,晒干后藏好。那两垄麦子长得好,和着塘里的水酿了梨花酒,埋在梅花树下,就等你回来尝一尝。”
西北方向的道路上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天地都看不真切。她在火炉旁一杯又一杯地浅酌,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梦中,她听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满身风雪,微笑着立在门口。
秋夜曲
诗人黄仲则的一生之中,必然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这份失落的感情凝聚为他诗文中一个若隐若现、徘徊不去的意象。
他的词集(竹眠词》)中的一组小令《如梦令・晓遇格外细腻地呈现了爱恋之中的他们相处的细节。由此可知,这刻骨的相思所为何来:细雪乍晴时候,细水曲池冰皱。忽地笑相逢,折得玉梅盈手。肯否,肯否?赠与一枝消酒。
闻说玉郎消瘦,底事清晨独走?报道未曾眠,独立闲阶等久。寒否,寒否?刚是昨宵三九。
一阵雀声噪过,满院沉沉人卧。此去是书斋,只在春波楼左。且坐,且坐,我共卿卿两个。
一抹蓬松香,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
仲则的词极为清丽,哀婉缠绵悲苦处不弱于纳兰,而豪逸旷达处胜之。此组小令如娇花摇曳,回首前尘,真应了“如梦”二字。
雪后初晴,池水波皱。她悄悄出门,在清晨折梅而感,与早起的他不期而遇,含情一笑中。他问:“可否借我一校消酒?”她反问:“听说你最近消瘦了,为什么还早起独自行走?”他说:“一夜没睡,在阶前伫立了很久。”她问:"冷不冷?昨天晚上已是三九。”
谈活惊动了庭间食的雀儿,雀儿振翅纷飞,片刻间,院落又归于沉寂。此时闲庭寂寂,众人未起,两人相约去书房,他默默地注视她,见她晨妆慵懒,面带娇憨,真叫人欢喜。不经意间,彼此对视,她满脸羞红,像娇花带露初绽,忙闪避说道:"快看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这四首小令如同四幕精巧连续的画面,他的深情,她的羞涩,在他笔下纤毫毕现,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