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一场爱情

 清晨,叫醒我的,不是梦想,而是隔壁女孩的叫床声。一周总有那么几天,早上六点,准时响起,比我的闹钟还要准时,她和她的男朋友仿佛上了发条。起初,这声音让我无比痛苦,尤其冬夜凌晨被吵醒,透过窗户望出去,街灯照着空洞的马路,整个城市沉浸在茫茫夜色。隔壁女孩的叫床声回荡在一片虚空中,如若游丝,绵绵不绝,搞得我心烦意乱。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早早起床洗漱,将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在天色微明时出门去公司。到了月末,发工资,我第一次获得了全勤奖,并得到boss口头嘉奖,整个公司的同事颇感意外,我更加意外。同事惊讶于像我这样的废柴,为何突然发奋图强?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懒得跟同事解释,拿到奖金的第一件事,我就点了一个上门小火锅,当火锅的香气在我的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四处飘荡的时候,我甚至想邀请隔壁女孩过来一起吃。

 这套房本有一百多平,被二房东分隔成四个房间,每间皆有独立卫生间,四户租客,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往来。下班回来,我就瘫倒在床,用手机看综艺节目,我通常看跑男、好声音,偶尔听段相声。隔壁女孩通常看快本、跑男或者非诚勿扰。唯一联系起我们的,大概就是或前或后,我们都在收看的跑男。

 靠着窗户,架起小火锅,一个人大快朵颐。味道太浓,我起身,推开窗,散散气。从我的窗户可以看到隔壁飘窗一角。此刻,女孩正坐在飘窗上打电话。女孩是否经常坐在飘窗,我不得而知,今天,她正好坐在我视线能及之处,我能看到她一半的背影和举着电话的手。我不是变态,没有偷窥的欲望,因这顿与她有关的火锅,我又特意望过去一眼。她相当入神,以至于没有察觉我已开了窗。她声音不轻不重,隔着玻璃,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仿佛电话信号不好,忍着听下去,尚听得清楚,她的语气相当快乐。

 她说:“我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就是那个xx软件,你怎么可能忘记?我是第一次使用那个软件,你现在还留在手机上?哼,快卸载!”

 她说:“我已经吃了药了,现在不冷,我穿得很厚,我身体好着呢!”

 她说:“你到重庆出差怎么样?还有一周吗?看到了穿楼而过的地铁了吗?吃到了几十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的大火锅了吗?重庆女孩真的那么漂亮吗?”

 她说:“你不会在重庆也有个女朋友吧?没有最好。我?我只要你一个。”

 听到这些,我忍不住再次向女孩望去,她只穿着睡衣,穿得并不厚;她好像在吸溜鼻涕,确实病了;她并没有吃所谓的小火锅,吃小火锅的是我。但这些我并不关心,我更想知道她用的那个xx软件究竟叫什么。

 一周以后,我正在看跑男,隔壁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两人对话,女孩男朋友回来了。果然,清晨,又响起了女孩的叫床声。我醒过来,看了看手机,一如既往,六点钟。我只好一如既往打开水龙头,一如既往开到最大,在洗漱时,一如既往陷入疑惑,为何男孩总是那么准时?他该不会是个机器人吧?有很多次,我都想去问问隔壁女孩,又害怕被当作变态或者怪物,只好作罢。

 同事对于我的勤奋已习以为常,我似乎也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一个陌生女孩的一场恋爱,却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多么搞笑又多么奇妙。于是我有意识去听隔壁女孩与她男朋友的对话,还有我要确认,她的男朋友是不是机器人。

 她说:“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不是我生日,是我们相爱的一周年纪念日。”

 她说:“女生当然会数着天数过日子,因为我要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她说:“你怎么又要出差?又是一周?不是刚出去一周吗?”

 她说:“你能不能换一份工作?你再这样,我可是会出去找其他男人的。”

 女孩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我听不到为止,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一年有余,原来女孩会准确记住他们在一起的天数。恋爱这东西,越是数着日子,越容易过了保质期,女孩在这段感情中,明显处于下风。出差?真糟糕,我也要出差,因最近表现优异,boss决定带我出差一周。我很宅,几乎不出远门,对于出差自然不感兴趣,又不得不做。看来保持优秀不见得是件好事。我收拾完东西,看着凌乱的房间,没想到,我已经搬来几个月了。

 果然出差就没有好事情,原定一周,可是遇到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机场停飞、铁路瘫痪,我跟boss滞留了一周。前后用了半个月,我才终于回来。

 这次出差搞得我很疲惫,特意请了一天假,回到住处,蒙头就睡。在我睡意正酣之时,隔壁突然大吵起来。

 他说:“你出去干嘛?是不是去见其他男人?”

 他说:“种睫毛?让我跟你一块,不让?为什么不让?是不是有鬼?”

 他说:“穿着拖鞋出去,不然,就不要出去。”

 他说:“你说我不信任你?就是信任我才要问个清楚。”

 男孩霸道的声音穿墙而过,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尖细,让人不太舒服,我终于确认他不是机器人。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钟。距离女孩坐在飘窗打电话那次大概有四个月了。因为听得太清楚,我反而有些替女孩担忧,防止我替女孩担忧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听他们吵架,我提高了手机音量,播放歌曲。在我的歌曲列表中沉睡着许多歌曲,一个聒噪的下午,我该听一首什么歌呢?我选择了《山海》,“草东没有派对”演唱的。隔壁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许是被歌声感动,也许是他们吵累了。我播放着歌曲,再次沉沉睡去。

 往后一个月,我又获得了全勤奖,boss却没有头来赞许的目光了,因为他对我提出了新要求。领了奖金以后,我特别想给隔壁女孩以及她经常登门而来的男朋友买个礼物,以示感谢。可不知他们喜欢什么?即使选好礼物,也不知道以何种理由送过去?总不能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大力帮助”?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不如犒劳自己,我又点了小火锅,坐在窗边吃起来。我开窗散气,向隔壁飘窗望去,飘窗上,只歪歪斜斜躺着一只玩具小熊。

 半夜闹肚子,上完厕所,躺到床上,睡意全无。我合上窗帘,不再观看远处的街灯,二十平米的房间顿时淹没在黑暗中,这黑暗仿佛没有了边界。在我睡意慢慢上来时,我听到了低低的哭声,起初是抽泣,然后是大哭,可这大哭也是无声的,一定是捂着被子。我的睡意又溜走了,我扯开窗帘,被黑暗吞没的房间被吐了出来,重新有了二十平米的轮廓。我望向窗外,天上挂着残月,遥远、清冷,俯视着人间,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二月。

 二月第五天,是个周末,我没有点外卖,出去吃饭,顺便走走。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会儿,跟着出了门。隔壁女孩已经在电梯里,侧身站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女孩,头发很长很黑,脸全被遮住了,穿着绒线裙子,身形单薄。我想看清楚她的脸,可电梯已经关门。

 二月第十四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听到女孩的叫床声了。正当我这样疑惑的时候,隔壁响起了女孩的叫床声。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被吵醒,确认这是真的,我没有立刻起床,呆呆望向窗外。窗外静静下着雪,远处的街灯,给积雪披上一层黄色,看似温暖,实则寒冷。我一直躺到天光大白,仍不想起床。这是我形成良好习惯之后第一次没有早起,既然如此,索性不去上班了,反正已做了几个月的优秀员工。隔壁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或许是女孩的男朋友出去了。折腾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还是和好了,我呆呆望着窗外,默想着。隔壁响起电话铃声,接电话的是女孩的男朋友,原来刚才出去的是女孩。

 他说:“工程就要结束了,一切跟图纸设计的一模一样,完美无缺,分毫不差。”

 他说:“感谢您的信任,准确、保证质量,是我们做工程师的第一准则。”

 他说:“什么?调回本部?副主管?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说:“薪水提百分之四十,这……女朋友?嗯,这不关女朋友的事,我没有女朋友。”

 怪不得他总是那么准时,原来他是一名工科男,我没有歧视工科男的意思,我只是对他的时间掌控无比佩服,用他的话说,就跟图纸一样,完美无缺,分毫不差。隔壁女孩大概是他最大的意外,现在这个意外即将终结。我想起了一部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原来电影里人物,生活中真的有。

 雪下得越来越频繁,我点小火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坐到飘窗,飘窗上那个歪歪斜斜躺着的小熊,就一直那么躺着。

 四月份的第二十八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隔壁房门敞开。我探头进去,看到二房东在打扫卫生。二房东告诉我,女孩已经搬走了。我于是走进女孩的房间。这是我唯一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我环视了一圈,床、床上被子、床边桌子、桌子边的柜子,被子整齐、桌面整洁,柜子沉默地立着,彷佛主人不曾离开。我目光落到飘窗,第一次“正视”这个飘窗,飘窗上的小熊还在。女孩什么都没有带走。这房间跟其他房间一样,平常无奇,我看了一会,便要出去。二房东从柜子里清扫出一些照片碎片,落到地上,其中一块,是一双粗壮的手臂搂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女孩肩上披着黑且直的长发,我知道那就是隔壁女孩和她男朋友的合照。我从未见过女孩的脸,只要我将碎片拼接起来,隔壁女孩的容貌就会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我看着二房东将碎片扫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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