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瑞安商城附近某小区。

        一进门,一阵弥呢嘛牟的音乐混着女人的说话声飘来。大厅里,一个素色衣服的女人剪着齐耳短发,背坐在一方大木桌子前写着毛笔,笔动得很快,显然不是在练字,倒像在写什么咒。

        说话的是两个中年妇女,说着瑞安话,什么“八月廿四早上3点生”什么“问两支”,絮絮叨叨一阵儿,坐着沙发,身体朝前倾,用嘴巴简单概括完一个男人,便不吱声了。素衣女人专心地写着毛笔,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什么都听见了。

        女人把笔隔在一块砚台上。这方桌子除了砚台,还有不少东西。正中一块黄帕子盖着一个红棕木盒做神龛,神龛里立着如来佛照片,佛祖左侧立着一个笑嘻嘻的老和尚,同样是照片。佛祖前卧着个木鱼一样的东西,木鱼嘴里漏着几个硬币。

        女人搁了笔,抄起木鱼闭上眼,对着神龛微微鞠躬,晃起木鱼来。噼里啪啦声中,两个中年妇女不由得直起腰来,脸上显得很敬畏,仿佛眼前这女人成了如来佛的化身似的。

        全场大约只有一个人不被这肃穆的氛围感染——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玩手游。他屁股坐在沙发搭手上,埋头专心致志地玩,对于眼前这一切无知无觉,仿佛置身在网吧,周围的人是跟他一样来玩游戏的。

        “他接下来要出差”,仔细检验了木鱼嘴儿吐的硬币,女人发话了。

        “啊……”一个妇女回了一声,“可是他在外地工作。”

        女人闭了嘴,坐下来,顺势换了个话题,“留心被偷着”。

        “偷不着,现在都有监控也不怕”,显然她们更在意口中这个男人的婚恋问题,于是鹦鹉似的嘴巴找回了感觉,噼里啪啦又一通说。

        据说一支签八十块,贵是不贵,但是给个八字,求个签,拍拍屁股就走人,这八十块就像丢了水沟似的。于是总要聊点什么,结婚、工作、人生,哪里找不到苦处?即使这个男人过得十分满意,扯点三姑六婆的苦难来,痛苦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钱花得就值。

        “哎,你是不知道,男人结婚前后全两样。我侄子当初连饭碗都捧给他媳妇吃,对她恁好啊!现在呢,外面一个小家庭,有几个晚上是回家的?可怜他媳妇根本想都想不通,当初对她恁好啊!现在都快抑郁症了……”大家纷纷点头,又摇头。

        正说着,大方桌子旁的卧室门开了,一个赤身男人走出来,只穿条内裤(瑞安中年男人在家经常这样穿),径直到冰箱里捣鼓着。

        看着他,女人们噤声了,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苦难中,但是行为仿佛在说:“这么严肃神圣的地方,怎么穿成这样?”那男人捣鼓出半个甜瓜来啃着,仿佛在回应:“怎么着?这我家。”

        屋子里一下子静悄悄,只听到厨房咕噜咕噜的烧中药。药壶旁守着个黑长发年轻女孩儿,也在玩手机。

        “妈,药好了。”女孩突然说。

        “拿它跟另一个药装在一起。”素衣女人搭腔了。

        “装在一起烧多久?”

        “不用烧,就装着。”

        原来这素衣女人也食人间烟火,虽然有神圣的工作,倒也有一夫一儿一女,丈夫养得白白胖胖,一双儿女也十分听话。睡懒觉的刚起来,烧药的烧药,玩手游的玩手游,没给女人添什么麻烦。这是爱好,有些人天生就爱睡懒觉,有些呢就比较喜欢玩手机,这女人呢天生就会算命,算得大名远播,实现了个人价值,也做出了社会贡献,总之这一家子都可以说是各司其职,也算家庭美满。

        这厅里除了那张放神龛的大方桌,还有一溜红棕梨花木桌配四张太师椅。只是奇奇怪怪地紧靠着电视墙,若是在这张桌子上喝茶看电视,则离电视太近,准会看瞎了眼,显然它不具备饭桌和茶桌的功能,而是一个摆设。这个摆设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昭示了素衣女人的专业素质。就像先进单位的门口贴一气儿“某某省市示范单位”,名医的诊室墙上挂一通“华佗在世”,这套梨花木桌太师椅,也有这样的作用。

        它是无数人无数迷茫彷徨的苦难砌成的。人们在来之前,觉得人生不该是现在这样,那人生又该是哪样呢?所以他们就来了。在算命与聊天中,素衣女人尽职地告诉他们将来的几道坎。“三十五到四十岁时有祸”,怎么避祸?无非是多做善事,不要露财,谨慎投资之类的。但是三十五到四十岁,这是个多么准确的说法啊!若不知道这个坎,人生该演变成什么样呢?所以它就越砌越高,越砌越精美,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或许将来,素衣女人的儿子女儿也将继承这个事业。他们是很有灵性的——没有灵性的人不能领会他人的辛酸——所以他们才玩手机。

        别看他们现在不搭腔,等到他们晓事、成婚,就会尝到人生的辛酸,算命的甜蜜。

        这千年不腐的救人于水火的伟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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