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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王爷和王妃有请。”
“我这就去。”
父母专程命人来请,这是极少见的。要知道,生在侯门,就不比一般的家庭。平时里各有各忙,除了定例的请安问好,几乎没有什么闲暇时间相聚。所以,他猜想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敢耽搁。
平原王,佟健,一个传奇的名字,佟家军的领袖人物。戎马半生,多少年的磨练和艰辛,换来今日一门显耀——“长胜将军”之威名,其时如日中天。而王妃,出生名门,温柔而贤惠的女子,难得的也是个好母亲。对这一双优秀的父母,佟封是十分尊敬的。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爹娘唤孩儿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王妃爱怜备至地望着气宇轩昂的独子,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不可否认,比起赫赫战功,这个儿子更像是佟家最大的荣耀。自幼聪明绝顶,两岁能言,四岁能书。王府养尊处优的生活非但没令他养成好逸恶劳的恶习,反而造就了他能文能武,谦恭有礼。从小到大,谁见了佟封不是赞不绝口?令父母脸上生色,佟家家门增光。偌,就拿这次赐婚的事来说,皇上竟把最心爱的女儿指给他,这实在是无上的恩宠啊!满朝文武,谁不欣羡?一想到此,王妃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封儿,不用多礼了,快坐下吧!”
“是,娘。”佟封依言坐下,心底有些疑惑。正要问,佟健开口了:“封儿,这次云罗之乱,虽然说是平定了。不过,我军的伤亡也颇重,为父令你处理的善后工作,目前进行得怎么样了?”佟健口气虽然淡淡的,目光却很威严。
“事关重大,孩儿不敢马虎。班师之后,立即下令清点彻查。参加本次战役的所有人员,包括受伤、死亡、失踪的……一一登记成册。凡参战者,一家皆能免去三年赋税。战功突出的,生者封赏,死者进行追封。军士受伤的延请军医诊治,直至康复。因伤致残的,给予补偿,并视伤情程度调整到合适的职位。至于失踪和确认死亡的家庭,除了发给固定的体恤金,孩儿又加了一条,就是如果死者家中尚有壮年男子的,从此不再征兵,任其养家过活。如果家中唯剩老小,则由朝廷负责供养,直到老人家寿终正寝,小儿长大成人为止。如果爹没有别的指示,孩儿就决定以此着手办理。”
佟健微微颔首:“嗯,能考虑到这个程度,也算你有用心了!那么事不宜迟,这件事要赶紧办。”
“这是孩儿应当做的。”
佟健又缓缓道:“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赫赫战功固有表面风光,但这其中的辛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苦的到底是军士。军队的事务多而繁杂,如果不能做到恩威并施,得军心拥戴,就算再有能力也是枉然。你能处处体恤将士,这点很好,我很欣慰。但是,若要作为军队统帅的接班人,你目前的资格还远远不足,还要虚心学习,多多历练才是。如今凯旋归来,边疆暂时太平了,也不可以掉以轻心,骄傲自满。平日里,自己应勤于功课,不能醉心安乐。”
“孩儿谨遵教诲。练武骑射,博览兵书,从来不敢落下。”
佟健安慰地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日你学有所成,报效国家,也不枉费为父一片苦心。更不辜负了皇上对你的殷殷期望。”
唉,又来了。就知道三句不离本行,八成又要扯到指婚的话题上了。佟封在心里暗暗叹气。真不明白,让自己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用一生的幸福作赌注来换取别人的羡慕,又有何意趣?最起码,他佟封就不稀罕。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赐婚的话题没继续,这次佟健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竟然话锋一转,问:“对了,听说你最近在外头救回了一个姑娘,可有此事?”
世上真没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得真快!“正是。”
王妃皱眉道:“封儿,那姑娘是什么来历,你可清楚了?”
佟封道:“孩儿也很想查清楚,可是这姑娘的身份委实过于神秘,孩儿派人打听过,竟然完全无迹可考。更可惜的是她头部受了重创,目前为止,还记不起以前的事。”
“什么?”王妃吃了一惊:“她……”
佟健锐利地盯着儿子:“那你怎么打算?”
“孩儿想暂时把她留在府里养病,等她伤好之后,再作其他安排。”佟封几乎不暇思索答道。
“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安置在王府,你觉得这样做妥当吗?”
“爹,那姑娘现在失去记忆,又有伤在身。如果我们不收留她,又让她到哪里去,孩儿实在不忍看她无家可归。”
佟封的声音不觉有一丝颤抖,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如此迫切希望能把她留下来。
王妃颇不以为然:“如果她永远不恢复记忆呢,你还能收留她一辈子?何况,哪里不好养伤,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王府呢?”
“如果以王府鲁大夫的医术都无计可施,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医治她了。留在王府的话,一则方便观察伤情,一方面也可以确保她安全。”
王妃一听似乎也颇在理,不由沉吟不语。
佟健沉默一下,便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也由你了。人留下,把王府后院的“屏玉阁”拨给她住。一来那里比较偏僻,不会惹人注意,二来人去的少,清静些,环境也更适合养病。等她伤势恢复,再送她走。不过,毕竟是小侯爷,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些,救人归救人,毕竟是身份未明,也要防着点。还有,王府里人多口杂,吩咐下去,叫知情的人嘴巴严一点,不要对外张扬,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妃听佟健已经发了话,心里虽然还是不放心,自然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孩儿明白!”
佟封恭敬地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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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愉快的心情莫名蒙上了一层阴霾。
离开父母的房间,佟封的脚步有点沉重。
他茫然走着,直到耳边听到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又不知不觉走到了莫愁暂住的别院。
院子里,桃花盛开地正红艳。
树下,围了一群年轻的女孩子,一边笑,一边喊着:“三十二,三十三……”
是碧儿,是珠儿……哦,看样子别院里的小丫头全部倾巢出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让这帮女孩这样快乐,笑得这样开怀?这样异口同声?
佟封不由循声走来,女孩们兴致正高,谁也没发现有人走近。“这是正踢,反踢,侧踢,交叠式……”哈哈,真个新鲜了。原来是在踢毽子。便听得莫愁清脆的声音连珠般响起,毽子在她脚下起起落落,飞舞地煞是好看,引得一个个好奇的脑袋跟着一动一动:“燕子穿帘,凤点头,龙戏珠……”才知道,原来她毽子踢得这么好啊,阳光下,她满面笑意,动作轻盈而欢快,叫人见了心中有说不出来舒服慰贴。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
只见毽子忽上忽下,她的眼波流动,红红的桃花映着她红扑扑的脸庞,这一瞬间,欢乐的身影已如同雷鸣电闪击中了他的心!
“小侯爷!”不知道是谁,终于回过神来。
女孩们一唬地散开。
“这是水底捞……”她表演地正精彩,冷不妨这一声“小侯爷”。乍一抬眼,佟封竟就在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瞬也不瞬地看着。心一慌,没接好,毽子偏了方向,更糟的是居然直冲佟封飞过去!“哎呀,小心……”
佟封微微一笑,手臂乍伸,反手抄住毽子。笑道:“水底捞月,是这样么?”
他这一说,女孩们不由都笑起来。莫愁在笑声中走来,微腼着脸。“小侯爷恕罪,叫你受惊了。”
“我确实惊到了,不过,可不是受惊,而是惊喜。”他好奇地看着她,很难将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女孩与之前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合二为一。佟封惊叹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毽子踢得这么好。”
莫愁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神色:“我,我也不知道……我看见她们玩得高兴,本来,只想试试看,可是没想到……到后来我居然就能踢起来。”踢得时候还感觉那么自然娴熟,
好像天生就会一样,她心里想着。当然,她是忘了。当她还是小公主的时候,生性好玩,淘气地不得了。区区的毽子,又算的了什么?
“姑娘踢得好极了,什么花式都是一学就上手了!”碧儿啧啧称奇。
佟封心中一动,忽然心中朦朦胧胧生了一个念头:“一学就会。世上不会真有这么聪明的人吧!除非……这是她以前就学过的事情。”从来女子无不以举动娴静,循规蹈矩为美。
谁家肯教女儿玩这些游戏?也算够开明了。
“真不知道你还会带来多少意外呢?”他笑道。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佟封心里补上一句。
见惯了文质彬彬,举止有度的大小姐,千篇一律的西子捧心状。倒不如她这份率性活力来的更自然宜人。
此时她鬓云凌乱,微微见汗,说实话,真是有够狼狈的,但那双明亮大眼睛里透出的飞扬神采却足以弥补这一切。
她从来不是江南的金丝燕,而是翱翔在塞外蓝天之上的飞鹰。
“不过,毕竟是小侯爷,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些,救人归救人,毕竟是身份未明,也要防着点。”
那是佟健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佟健阅人无数,他对父亲的话一向深信不疑。
可头一次,他对父亲的判断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他不禁问自己:“这样率性而不做作的女子,真的需要防备?天真如果也能像这样装出来,她未免也太厉害了些,那么,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他望着她,不禁有些眩惑起来。
莫愁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微笑注视她的目光是那么奇怪。既像是有大欣喜,又似有难言的急切和失落。仿佛他的心中,正在经受某种复杂而难言的困扰!这样的眼光,连带让她心中悚的一惊,也忘了此时自己有多么不合时宜,忘记了局促,忽然那么不安,也觉得深深深深惶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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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记忆方面却一点进展也没有,每天只是虚耗时光,她的情绪不免又低落了。碧儿发现她最近有些郁郁寡欢,将心比心,多少也体会出她的心情。失忆固然不是件开心的事。但也许,更让她失意的却是另有原因。继佟封之后,王府又来人,很委婉地下达了指意,令莫愁迁入了后院的屏玉阁,说那里更适合她静养。
诚然,环境更清静了,服侍的人更多了,日常所需也一应俱全。可是,离佟封住处却远了。以前,每天佟封得空了,会时不时来探望一下,有时是喝喝茶,谈谈天,兴致高了,还留下来一起吃饭。自从迁进屏玉阁,佟封确确实实也来得比以往少了。
莫愁自始至终很顺从,很随遇而安。可是碧儿却常常见她倚门伫立发呆,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又像在看着天上的浮云,又分明是看着通向屏玉阁外间的小径,显得那样若有所待。又是那么寂寞。有一次,实在不忍心,劝她:“小姐,你看天都黑了,外面起风了,你站在门口会着凉的,还是回屋里吧!今天,怕是不会有人来了。”
“是啊,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都这个时辰了……谁会来呢?”莫愁勉强一笑。转身回房,始终心神不宁,忍不住问:“碧儿,小侯爷是不在府里么……其实,你觉不觉得,好像很久没见他了!”
碧儿道:“不,小侯爷在府里。只不过,这段时间确实很忙。听说王爷要他处理云罗一战的善后工作。”
“哦,王爷统帅三军,想来手下群臣无数,这个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指定他去做呢?”
“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身为王府的丫头,小道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家高级,何况这还是牵涉到了最崇拜的少主子身上,碧儿当然知无不言:“我们王爷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对他从小寄予厚望。文治武功,都要求严格。从18岁,开始跟着王爷上战场,处理政事什么的。连王府的重要事务,也大多是小侯爷在掌管了。”
“不过,他也很争气是事实,至少,他从来没让王爷和王妃失望痛心过。”
“你们好像都很崇拜他?”
“是,且不说小侯爷是这么优秀,是王府的骄傲。单说他的为人,身份尊贵,却从来不仗势欺人,也不搭架子,对任何人,哪怕对下人,都很少疾言厉色。在京城这些世家子弟里,有多少个人能做到?”
是啊,光从他救护她的这件事,可见一斑。
碧儿道:“而且,小侯爷从小就是个很不平凡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的!”
“哦?这话怎么说?”
“你没听过侯爷小时候的趣事吗?”
“什么样的趣事?”
“我们王爷是一军统帅,夫妻聚少离多,王妃又身体不好,子嗣不多。王妃对仅有这个孩子,就当真是爱如生命。打小立意要他从文,绝不舍他上战场冒险,受那风霜之苦。听说本来连王爷都拗不过她了。”
“那为什么后来……”
“这就不得不说是机缘巧合了。在小侯爷七岁那年,有一次随王爷夫妇赴宴。当时,是当朝名士王丞相八十大寿。众所周知,王丞相以慧眼识人著称,一生提携后辈无数,桃李满天下。”
“当时赴宴的名家子弟很多,颇有几个举止不俗,王丞相一时动了爱才之心,有意一测这帮后生的志向。就借同游百花园的时候,要他们各抒己见,表明心中所爱。”
“这帮年轻人哪个不是饱读诗书,见王丞相有此雅兴,当然也乐意凑趣。于是,有人爱莲之出尘,有人爱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有人说竹乃花中君子,也有人偏爱牡丹富丽堂皇,象征太平盛世,也有人如陶渊明爱菊成痴……到后来,只有小侯爷还是默不做声。王丞相于是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还以为是他年纪小,太腼腆。结果小侯爷想了半天说:‘如果我喜欢的花,不在今天百花园之列,也可以说吗?’王丞相就问他,是什么。他说,他爱北方的梅花。王丞相一听就乐了。因为当时谁都知道,由于王爷常年在外,小侯爷一直是随母亲居住在江南一带。从来没去过北方。王丞相就逗他:‘你见过梅花?觉得它比这百花更艳?’小侯爷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大家都笑开了,觉得他傻气。王丞相不禁动了好奇之心:‘既然没见过,你喜欢它什么?”小侯爷回答说:‘我虽然没有去过北方,不知道梅花到底好不好看,却读过许多描写梅花的篇章。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印象尤其深刻。我想,天下的花,美丽的不知凡几,可是能在风雪肆虐的恶劣环境中茁壮成长的,又有多少呢?光是这份不屈不挠的精神已经足以傲视群芳了!’王丞相不由不动容:‘你不觉得独自在风雪中生存是很苦很孤独的事么?’小侯爷淡淡一笑,依旧以诗回答:‘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据说,在场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当时百花园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谁能想到这一番见解居然是出自一个七岁孩子之口?事后,王丞相私下对王爷说道:‘此子鸿鹄之志,前途不可估量。且天生傲骨,与众不同,不畏艰险,实为将帅之才。千万不可埋没。只要多加磨练,将来必可成为国之栋梁!’王丞相德高望重,与王爷是至交好友。他句句肺腑之言,自是不可等闲视之。
王妃知晓此事,虽然心痛不舍,可是也不愿为了自己的妇人之见,误了儿子的前程。于是没多久,王爷即令举家随军北上。再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莫愁不禁暗暗赞叹:“莫看佟封外表如此淡定冷静,好似万事不萦于心,其实外冷内热,骨子里却不失为一个铁铮铮的热血男儿!”
“他年纪还那样小,已经有如此胸襟,确实少见。”
莫愁笑笑,心里也雪亮了:“想来王爷是刻意要让他多历练,将来接掌他的衣钵!”
不禁心里叹了口气:“那么……他不是很累吗……”
“确实,小侯爷一直都活得很累。他的付出和辛苦谁都看的见。像今天这种情况,家常便饭罢了,早不是一回两回了。前天还听近侍的阿铁说,看他因为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整个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所谓的天之骄子,其实也不是天生的。小侯爷从来不好当。莫名的,心头涌起一丝丝敬佩与怜惜。
“碧儿,现在厨房还有谁在?”
“这么晚,厨房的人早歇下了!”碧儿被她突然一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北:“姑娘,你饿了么?……”
“不是,我是想做点吃的,咱们去看望小侯爷。可是,我怕我手艺不好,碧儿,你可以帮帮我吗?”
似这般软语央求,诚意款款,试问又有多少人能忍心拒绝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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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第一次的沉默,是因为感动的话。在厨房的这次无言,就是真真正正“很无语”。
大胤王朝,居然还有这么拙手笨脚的女人。光看平时莫愁那样出口成章,连踢个毽子都能无师自通,多么的聪明绝顶,你怎么也没想到进了厨房,她简直就成了“一窍不通”的呆瓜。
说要学小侯爷最爱吃的炸年糕。可是居然分不清油盐酱醋,切菜能切到手,生火能吹出一室浓烟。碧儿实在看不下去,想越俎代庖全包了吧,又看她努力认真的样子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好不容易才把该洗的洗了,该准备的准备了。这时,早已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真是合该倒霉。碧儿教她如何和油滚熟。她明明很用心去记了,哪知道纸上谈兵跟真正操作起来,完全不是同一码事,她的材料才堪堪倒进油中,混杂的水滴顿时激起了数点热油,冷不妨溅上她的双手。
“啊……”
“小姐,你怎么样?”碧儿吓坏了,低头一看,糟糕,只见原本晶莹如玉的一双纤手上,生生烫出了好几个鲜红刺目的大水泡。十指连心,这个痛可想而知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很痛吧。小姐,别再做了,赶紧回去吧,我给你上药去。”
莫愁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自己的手上。她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只是直视瞪着油里翻滚的年糕,忽然很开心的叫起来:“碧儿,你看,年糕真的变成金黄色的了。这样就好了吗?是不是就可以上锅了?”
碧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匪夷所思看着她用筷子小心翼翼把那些个年糕从油里捞上来。这次,她动作自然而小心。好像,那个被烫出了点点水泡的人不是自己。那欢喜的神情,跟一个真正地大厨把招牌菜出炉也没什么两样。
终于还是乘着夜色,随着她兴冲冲穿过长廊别院,最后来到了佟封居住的林园。“麻烦你通传一下,说莫愁姑娘求见。”
守夜的侍卫认得那是屏玉阁的碧儿,却也不知莫愁是何许人也。佟封熬了两个通宵,适才房中灯才灭了,守护他的休息成了侍卫心中最重要的事。匆匆道:“小侯爷已经休息了,什么人都不见。”
碧儿想说点什么。莫愁拦住她,佟封能好好休息,比什么都强。她截口道:“既然这样,就不要打扰他。等他醒了,请把这个交给他,可以吗?”
“你是膳房的吗?”侍卫恍然大悟,又不悦地说:“既然是送膳的,怎么能来的这么晚?小侯爷今晚吃不了,到明天凉了,还怎么吃?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快拿走吧,要送,明天再送。”
“可是……”
“碧儿,侍卫大哥说的很对,我们回去吧!”
……
拎着这一盒“年糕”往回走,碧儿代她可惜:“小姐,你做的这么辛苦,烫的一手都是伤,小侯爷却一点都不知道,不是太可惜了吗?那个侍卫也太过份了。”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呢?不管做什么,都不过尽点心意,大家尽忠职守,其实最终目的也都是为了他安好无恙。只要知道他安好,其它的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她淡淡的说着,倒是心无芥蒂。于是,不知为什么,碧儿觉得自己竟又无语了!
她不知道,莫愁也不会知道的是——她这轻轻的几句,对被惊动而尾随而来,此时正隐匿在树影之下的佟封心中来说,却会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诧异、感动百味杂陈在心中涌动,竟隐约带来一丝难明的悸动。佟封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可是,他从来都觉得,她,从来都不是佟健设想的人。随着每一次相处,每一个发现,她带给他的永远只有一次比一次更美好的感受,现在,他只有比以前更加无比笃定这个念头!
夜很深,目送她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佟封依旧静静站在那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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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佟封,已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了。
他踏着夕阳而来,兴冲冲向她提议到玉湖一游……她深深看他……碧儿没有说错,他确实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即使如此,他到底没有忘记,寻空来陪她“散散心”。念及此,心头像沉了暖暖的潭水里,柔柔的,软软的,多日来的等候和疏离似乎在一瞬间也消融殆尽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不忍拂逆他意,答应了。
二人泛舟湖上,天蓝蓝,水悠悠,微波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两岸的红亭宝塔,遍野翠绿欲滴,暮光中,天地间仿佛又被镀上了一层皎洁的金光。
“好美啊!”远离了凡尘的喧嚣,从未得如此亲近于天地。眼中一片开阔,莫愁只觉得神清气朗。“真不愿意回去了。”
相处日久,佟封多少开始了解她的性子。文绉绉的东西她不是不懂,只是她天性好动,在她身上,少了几分女儿家的文静,倒多几分活泼。或者不够温柔,却未必不懂为别人着想。他一直觉得如果有机会带她出来走走,呼吸自由的空气,她必会很喜欢,果然。
“你的性情,跟一般的女子全然不同。”
“哦?有什么不同?”
“女孩子不是都向往安定的生活吗?多半是希望安安逸逸呆在深闺。倒是你,好像恨不得生出双翼往外跑似的。”
看着她一脸陶醉,佟封又有趣,又觉得有些好笑。
“天高任鸟飞,海阔从鱼跃。这才是人生该追求的境界呢!不是吗?”
“这是你向往的生活?”
莫愁反问:“难道你不喜欢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感觉?”
佟封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他寻思,认真地说:“但喜欢和愿不愿做,能不能做,又是另外一码事?”
“因为你是小侯爷?
“不,哪怕不是侯爷,每个人生下来,或多或少都会背负一些义务和牵挂,绝对的自由是不可能做到的。当然,我生在王府,要背负的担子就更重了。”
莫愁看见他清瘦的脸:“即使生在王府,其实,你本来也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一些,不要让自己那样累。”
佟封听出了她话中颇有关切之意,微微一笑:“我知道。可有些时候,即使我不去做,这件事也总要有人做的是不是?而我出一份力就能完成的事,别人可能就要出十分力。我不愿辛苦,那就让别人辛苦去?如果人人都这样想着,人人都偷懒了,那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可是,如果人的命运可以由自己来安排,你还会选择做小侯爷吗?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会像梅妻鹤子的林和靖那样避世而居,或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不也是另外一种写意的人生么?”
佟封被问得呆了呆,半响才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呢。或许,因为从小我就明白,我是佟家的儿子,就注定会过怎样的人生。所以,这些假设的事情,我是从来不想的。”
他沉默半响,忽而又笑了:“不过,现在想想,即使真的让我选,我应该也不会改变吧!”
“倒不是说我舍不得这富贵侯爷。而是,看惯了将士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气,我想,这才是男儿本色。大丈夫生于世上,下当奉养双亲,庇护妻儿,上则修身、平天下,以保家卫国。没有国,何言家?所以,我以为与其说我羡慕那些逍遥于世外,独善其身,高风亮节的文人雅士,不如说我更加钦佩像辛弃疾之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入世豪杰!”
是的,他不愿改变。
他是一个勇士,也可说是一个真正地英雄!她早该知道,他正当踌躇志满的时候,又怎么会放弃身边的一切呢?
莫愁心中叹息:可是,在你选择了做英雄的时候,有很多东西也无形注定将会被放弃!应该不曾想过吧?在你实现志向的时候,你身边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却要为此担惊受怕,饱受分离之苦。
是湖上的风冷了些吗?莫愁不禁瑟缩了一下。
佟封发现了,关切地问:“你冷吗?”
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她的肩头。
莫愁全身一震,还没有想到此举到底妥不妥当,就觉得一阵熟悉温暖笼罩了自己。
“船头风大,我们进舱里坐吧!”
走进船仓,隔绝了外间的寒风。
“好些了吗?”佟封看着她发白的脸,有些忧心。
他的关切是这样不加掩饰,莫愁能感受到,她知道佟封一直对她很好,虽然分不清这种好到底代表着何种含义,只隐隐觉得,佟封的举动似乎已渐渐地超越他们应有的范畴。是这样吗?抑或,是她多心了?……可他对她的温柔,为什么又让她觉得这么心酸?
他,究竟是不是她真正可以靠近的人呢?
佟封哪里知道她复杂心情,只看她的脸色在自己的眼皮下终于由白转红润,才安下一颗心了。
这女子在在能牵动他的心啊,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他,对此也没有办法。
这时,莫愁忽然发现船舱中还有一架古筝,不觉眼睛一亮。
“有琴?”她惊喜着:“你特意准备的?”
“那倒不是,我一直放在船中,有时出来散心,就用来消遣一下。”他察言观色:“你很喜欢?”
“嗯。”莫愁由衷地点头。她抚着琴弦,爱不释手的样子。
“那,要不要弹弹看,音色不错。虽然比不上焦木琴,也可算是上是珍品了。”
“不,其实我不会弹。”莫愁坦白说。也自惊奇,心中那份胀满的熟悉感究竟源于何处……不明白为什么这古筝看在眼中,竟会如此亲切。
“不知我有没有这种耳福,听你弹奏一曲?”
难得她如此恳求,佟封岂会不乐意博美人一笑。只是仓促间,要弹个什么曲子才好,倒叫人犯难了。
此时,夕阳已落,明月初升,月光透过窗子撒将下来……莫愁靠他是这样近,当她每每这样看他,就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落尽了她的眼底,那样美丽!令人失神,让他一望心醉。心中一动,几乎是本能地,他的手自然而然划过琴弦,一缕柔和的清音顿时从指尖连连绵绵流逝……
……这场景,是多么的似曾相识。龙浩模糊影子一闪而过了。莫愁静静聆听,她不知以前是否也有过这样一个人,含笑为她抚琴……
心泛起了涟漪……这琴声,又似是而非,带着全然陌生的温柔,
似轻声相询,似柔情低诉,在这天灵钟秀之地,也带着暖暖的春意,宛如细水长流,一点一点滋涸着心底深处,叫人说不出的窝心安心。
他一遍又一遍地弹着,莫愁的眼眶不自觉濡湿了,她终于听出了佟封琴下的旋律,他在弹着一阕词,她听着,深深感动着,不由自主和弦而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弹得用心,因为这是他此时心情的最佳写照,她听得动情,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原来,她的心早已被眼前这个儒雅男子所打动……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琴音袅袅,歌声悠悠,一个弹得痴了,一个唱的痴了。到底,什么时候,琴声和歌声嘎然而止,他们不清楚,但是,佟封的叹息响起来:“好美的歌。你知道吗?刚才听你唱歌时,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许了个心愿。”
“什么?”
佟封深深看她:“只愿今后这样的歌声还能时时伴我左右,好似这样人月双圆,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奢望?”
呈澜一震,佟封深邃的眼神里有别样的情意,此时此刻,她早已尽知,正是因为懂了太多,才更悲伤。“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小侯爷,你自己也知道的,人生难得圆满。有多少人的相遇,真的能够天长地久?”
“只要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把你留在身边。”佟封眼中有不顾一切的执着。
“不,我不愿,而,你也不能!”莫愁轻叹。
“你对我没有信心?”
莫愁笑了,她看着他,眼底已不再平静,她骗不了他,她连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只是这对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自己或者他同样都无可奈何:“我能相信的是佟封。但是,我不能相信的却是——小侯爷!”
佟封怔了,这一刻,他似乎能看到了她的矛盾内心深处。私定终身,只怕到头来还是要忍痛分离,与其如此,不如不爱。
天差地别的环境,不明来历的出身,她有自卑,她也不做奢想,所以她克制,也从未因为发现他对她的感情而飘飘,忘乎所以,哪怕她爱他,她也是理智的。
不过一句,就将他从自己的感情中打回了现实。
是的,她是对的。佟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婚约,尽管他不愿承认,不想提起,事实难道就会因他回避而不存在么?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准驸马的身份呢。这样的自己,还有资格去爱她么?又凭什么给她信心?不由哑然无言。心乱如麻。
这种沉默,对莫愁来说,却像一种默认。不由黯然神伤。
他不开口,她也不开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深刻体会着一个情字带来千般愁绪。
而此时此刻,对岸某处,正有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阴阴沉沉地扫将过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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