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 难|我对我的母亲说,杀了我

(零)

“求求你,杀了我。”

我十八岁时度过的最后一天,我对我母亲说了这句话。

那时我们爆发了一次争吵,我瞪着她,对她咆哮。她正指着我的头,眉梢和眼角拧在一起,狠狠地咬着牙齿,目光凶狠。我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奶奶挡在我面前,妹妹寻着空隙拉着母亲,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而她,我望着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要不是杀了你要坐牢没人养你妹妹,你以为我不敢吗?”

——她总可以用刻薄的语言轻易瓦解我的防线,我不知道我是否是遗传,也能毫不吝啬地用恶毒的话去回击她,伤害她,凌迟彼此。

我和她,是互相折磨的母子。这十九年,我们共赴人间,一同受难。

(壹)

我和我母亲,大概从我小时候起关系就很奇怪。

我能记事开始,混沌之初,记忆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家乡的那个老房子。我能记得和院里的小伙伴一起捉迷藏的春天,奶奶带我去巷口乘凉的夏夜,在天台嗑瓜子等流星雨的秋季,以及躲在被子里听爷爷打呼声的深冬,却怎么也记不得父母在我童年里扮演的角色。

二年级把我从小镇接到县城,三年级在柏溪扎根,这才是我印象里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开始。

年少之时缺乏父母的关注,这似乎是我和母亲关系不亲密的原因。

然而,他们说,他们从来不曾离开。

“亲闺女都养不亲”——说的便是我这样的人。也许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从小带在身边的女儿,也如同未曾生养过一般没心没肺,不知感恩。

但我还能记起三年级时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出租房的一间床上,母亲她每天早晨在我耳边唤我叫我起床,每天给半梦半醒的我穿衣套秋裤,每天为我准备好早餐和为我洗漱。

她会把我收拾好了送出家门之后再拾掇她自己,那时我蹲在门口穿鞋,逆着光忘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她裹着羽绒服、头发乱蓬蓬,不住地打呵欠,睡眼惺忪。

(贰)

我的叛逆期来得比较早,五年级左右就开始第一次离家出走。我愤怒地砸门而去,消失了三个小时,然后饥肠辘辘地回来。

我确定她没有来找过我。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在把离家出走渐渐演成连续剧的时候,初二那年,我躲在楼道里,听见他们归家的声音,听见奶奶询问我去哪儿了的声音,听见她说“不用管她”的无所谓的声音。

楼道通风,寒风刺骨。我把书包挡在身前,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后来是父亲找到了我。他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对我挥挥手:“走,回去了。”

初三那年,我和母亲再次爆发了争吵。我冲进房间收拾作业和书本,她在身后对我吼,“你走出这个家门就不用回来了!你以为这世界还有哪里愿意养你供你吃穿住?”

大概是相信她真的会把我拒之门外,后来我再也不敢离家出走。

(叁)

妇女节、母亲节,在我身上从来不是值得引人注意的节日。

甚至我能记住朋友的生日,却记不住父母今年多大、生辰何时。

这一点我尤为自私。

我还清晰的记得四年级时送母亲的妇女节礼物,那是为数不多的几次送礼——一个两元钱的,大拇指一般大的许愿瓶。我省下自己的早餐钱,去文具店挑了一个熏衣草香味的许愿瓶,忘记了是否在许愿纸上写下过什么,然后在妇女节那天早上,把这个瓶子送给了母亲。

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送我出门。

我再一次看到它,是在母亲的包里。就这样一份廉价的、小小的礼物,母亲把它放进了自己随身的背包,并不是把它随意丢弃。

后来因为好奇心,我拔开了许愿瓶的塞口,把里面的干花倒了出来。这个礼物,就这样被我破坏了。

我很后悔。

后来我还送过母亲一个相框,准备用来装全家福;去年她生日,我买了一束郁金香作为礼物。

她很开心,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郁金香”,其实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玫瑰和康乃馨才选择了郁金香,这惊喜也是误打误撞。

我不记得母亲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说是不记得,只是没走心。

但母亲却知道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会在为我买衣服的时候挑帽子大的,会把我很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记很多年。

(肆)

我明白我从不是她的指望。

小学时开家长会,她回来对我说,“人家家长开个会都是昂首挺胸,而我就只能低着头,根本没面子去开家长会。”

像是还不够传神,她把神态都模仿了一遍,仰着头的别人,沉着头的她自己。

后来她不再说这种话了,妹妹在慢慢长大。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的微信头像是我妹妹,朋友圈里是我妹妹,而我因为逐渐繁重的学业,更是少了家庭活动的参与。所以当我周末回家和她们一起去逛街,偶遇母亲的朋友,他们有时惊讶地问道:“你居然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时,我从一开始的强颜欢笑,变得毫无波澜。

即使我和我妹妹相差十岁,但仍免不了被拿出来相互比较。比如拍照,永远是妹妹最上镜。逛街买衣服,永远是妹妹最好看。

妹妹今年四年级。我记得我四年级之后就很少和母亲拥抱了,初中之后甚至连打架之外的肢体接触都屈指可数,而妹妹可以靠在母亲肩上看电视,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在母亲下班之后冲进她的怀里喊“妈妈”……

大概我生性凉薄,天生不会表达情感。

但我还记得曾经撒娇的时候,她严厉的呵斥,于是后来的我所有的温软都只能藏在心底,所有的依赖都寄托给闺蜜。

而她也倦了吧,不想再把筹码压在一个不懂孝道、桀骜不驯、一心只想逃离的大女儿身上。

(伍)

因为家里经济拮据,而我也并不争气,所以在高考毕业之前,我从未出过四川,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成都。

许是压抑太久,长大后的我总想出门旅行,去外面看看风景。人生目标之一,也是一条冒着傻气的“环游世界”。

我对父母请求过很多次,问他们能不能同意我去这里那里玩,母亲说,“你以为就你想出去旅游吗?我也想到处玩。可是钱呢?没有钱谁养你们?”

小时不懂事,羡慕那些每个暑假都出去旅游的同学,埋怨父母不能给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家庭环境。长大之后才醒悟,不是父母拖累了我,而是我阻止了他们同样热爱游山玩水的步伐。

那一年跨年,我给母亲写贺卡,说以后会带着她去巴黎旅行。

她开玩笑质问我为何不带父亲一起,眉梢都是笑意。

(陆)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和高中同学一同去上海旅行。

十多年来第一次独自出门,在上海呆了四五天,经历了很多事。同学说,这次旅行让她更加感受到自己对家的眷恋,更加确定自己不愿意离开父母。而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不会恋家的那一个,在繁华的大都市闹腾了几日,留在上海的最后一晚,听着窗外雨声淅沥,午夜一点,眼圈竟微微发酸。

我们坐了十四个小时的动车回川,在车上,我斟酌很久,还是把“我想你了”这四个字发给了母亲。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我她已订好了接我们回家的车。

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我披着满身风尘敲门,客厅还亮着灯,父母还在等我回来。

就像高中三年,每一个晚自习下课后的夜晚,家里总会为我留一些饭菜,等我归家之后热上一碗。三年都是如此,从未间断。

(柒)

据说双鱼座是爱幻想的星座。但我眼里的母亲总是分外现实,垂着眼睑盯着钱财和生计,不会去在意国际形势、国家大事——那些太遥远。

母亲被浸在生活的苦水里太久,她用自己的肩膀撑着一个家庭的生存。没有物质基础的穷人,是无暇顾及上层建筑的。

所以我和父亲在饭桌上谈论政治的时候,母亲从不参与我们的高谈阔论。她不关注新闻资讯,不看历史地理,父亲有时还会取笑母亲的“无知”。

我也劝母亲多去看看书,她生气的说,“每天工作赚钱已经够辛苦,回来还要伺候你们吃喝,哪有精力去看书?”

当时的我未出象牙塔,满脑袋都是积极上进的理想主义,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忙不是不学习的理由。”

但真站在母亲的位置上,站在千千万万个底层劳动人民的角度上才发现,维持生活已属不易,积极进取去争做人上人,更是天方夜谭。大部分的人,不过普通寻常;能改变世界的,不过寥寥。

身为双鱼座的母亲,不是不爱幻想,而是已经四十岁的她,在经历了风霜和打压之后,在不断经历挫败和绝境之后,再要求她依旧热爱幻想、对生活抱有奢望,这样不成熟的成长,未免对自己太过残忍。

于是母亲收好自己理想主义的一面,变得现实而世故。也许这样,才能活的更安稳。

(捌)

她偶尔也会像所有的父母一样,通过微信发一些她认为我应该读的文章给我。望着那些“大学”、“四六级”、“别荒废”、“兼职被骗”的字眼,通过她的视角看我的生活,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去回复,索性看了一眼标题就忘记,然后关闭微信。

于是当室友每次说起和父母聊天时发生的趣事时,我想起除了给妹妹解决英语作业和讨要生活费之外就没有其他信息的聊天记录,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母亲曾在电话那头骂,“你除了问我要钱之外就没有话说了”,我想起这些年的相处模式,仿佛从未超出于此。

主动谈心的机会很少。我主动询问家长里短时,她不会舍得多赐予我几个字。有时我表露看法,她也总是用自己的经验进行否定。

她嫌我心比天高、不切实际,我的梦想和未来不如安稳一生要紧。

而我不喜她轻易的否定,即使生命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我也不愿自己还未曾挣扎,就困于父辈为我圈定的平淡之中。

所以那些注定无话可说的时刻,在我还未曾习得去顺从的年纪里,我和母亲便固守在自己的堡垒下维持着生疏的距离。两个人拼命为对方砌起高墙,每次矛盾爆发,就站在自己墙里,质问为何你从不为我开一扇门,为何从不为我敞开心扉。

(玖)

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从梦里哭醒,两次都和母亲有关。

第一次已经是很遥远的从前,我梦到她带我和妹妹去旅行,在火车上把我扔下车窗,抱着妹妹匆匆离开。我追着飞速开走的火车,拼命跑拼命哭,突然便从梦里醒来,一抹双眼,泪痕未干。

第二次就在不久之前,和母亲吵架的前一天早晨。

我忘了具体梦到了什么,我知道依旧是被母亲抛弃了。

(拾)

在叛逆之时,我会刻意避开她准备搭我肩上的手。敏感如她,也会因为这个动作而动怒。

我曾声嘶力竭地对她咆哮:“等你老了我不会养你”,她也拍着桌子怒吼:“我不需要你这种女儿来养”。

我可以对外人低头,却偏偏无法向她示弱。

我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亦有着最相似的固执,她不会承认她的过错,总是拿“我是你妈,我就是对的”来教训我;而我,也会昂着头,她批评我的时候,绝不服软认错。

我的叛逆期是这么长,十年来我们都拿狠毒的言语、最刻薄的行为来伤害对方,彼此折磨。

是否母子关系,在孩子还未真正懂事的时候,便注定是一场劫难呢。

那天我和她吵完架,离开家后的我抽泣着和朋友讲述刚刚的情况。

朋友非常吃惊,她说她和妈妈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神神秘秘地叫妈妈,然后悄悄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我记不起我有多少年没有对母亲说过我爱你了。我很难过,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吧嗒吧嗒流下。我很爱哭,泪腺发达。而母亲不愿看到流泪,她很烦哭泣,觉得晦气。耳边回响起母亲的呵斥声,“哭哭哭,哭死鬼投胎的吗?”

庆幸的是母亲不在身边,我终于可以好好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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