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边德战争打响的第五年,我回了趟家。
这五年我一次都没回去,从一等兵打到了准尉,这才让我有了探亲机会。
说是探亲,其实是来完成任务的。每年部队都会发布伤亡名单,早期战乱,电报像雪花一样发送到各家,附上抚恤金。但五年过去了,夏边德战事趋于稳定,双方也慢慢谈判了些条款,这时候再有什么伤亡,可就不是电报和金额能摆平的了。
在我家附近有户人家,结婚没几年男人就入了伍,上了前线。听他们队里说,这男人父母过世早,本人生性胆小,唯唯诺诺,打枪都要抖三抖,这几年安安稳稳当个小兵,逃过了好几次危险,没想到几个月前跑去战壕捡帽子,屁股撅着暴露目标,本来打屁股的,却被流弹给穿了个透心凉。
上面说,怎么也算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必须亲自拜访慰问,正好在我家附近,就派我去,顺便休个假。
我当然是乐意回家的。但是这种事情,谁来谁吃苦。谁愿意欢迎这种消息呢?据说这家的妻子也是非常老实的家庭主妇,每天埋头洗衣做饭。独守空闺五年,不知吃了多少苦,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一位带着噩耗的死神,即便多少抚恤金也补不回来吧。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遇到他妻子之后的状况,哭了我要怎么安慰,怎么劝说她开始新生活,和她准备骂我打我时候我要怎么挡着脸,这都是其他战友传授我的经验。
开门的女士看到我穿着军装有些惊讶,但很快笑着迎我进了门。环顾四周,男人的家不大,被妻子布置得丰富温馨,桌上几支院子里刚剪下的玫瑰,锃亮的花瓶看得出花朵每天都在换,还有点浪漫情调的感觉。
我有些心酸。这位女士,也许每天都在等着丈夫开门时看到这一幕吧。
夫人给我端来了茶点,坐在我对面。我突然觉得组织了一路的语言有些说不出口,就找了个理由聊了起来。
“您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您的家布置得真精致。”我说。
“很好呀。每天早晨我都在院子里浇花,采下开得最艳的一朵,然后做早餐,吃饭,看报,然后和邻居麦尔夫人一起喝茶。”她笑着说。
“您真的很有生活情趣。”
“啊啊,是的,麦尔夫人的丈夫也是军人,所以我们总是一起做伴儿。”
我想了想:“这听上去有些悲伤。”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总是很快乐的。”
“你们……不是在一起想念丈夫吗?”
夫人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讨论的男人可不止那一位呢!”
这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据队友们给我的经验,我以为他们会更……更低落一些。
“……你们很开心的样子。”我说。
“当然啦。老实说,我现在真的很快乐。”夫人玩着茶几的蕾丝花边,手指卷着。
“这五年,是我过的最舒适的五年。你知道吗?我丈夫的性格虽然很软弱,但在家却很强势,经常颐气指使,我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能出门,要做家务、做零工,还要挨打挨骂。只有他出门时我才能松口气,我太了解他了。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期盼着第二天不要到来。
他参军后,我着实松了口气。我终于打开了家里的大门,我开始试着和人交谈,试着穿上我喜欢的裙子,试着欣赏早晨第一缕阳光。我为什么之前会一直在这座笼子里呢?这个世界太美好了。现在我和邻居们都成了朋友,有时我们会结伴去郊游、逛街,周末的晚上,我们会一起聚餐。
不得不说,他走后,我才感受到人生的乐趣。”
我看着她。
夫人在说完这段话之后端起茶杯喝了好一会儿茶,仿佛回顾了一场梦。而后她又笑了起来:“还想再来些饼干吗?我才学会的新口味。”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只是告诉她这是部队的补助,她愣了下,只是笑笑收下厚厚的信封,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完成任务后我站在马路对面抽烟。回想着这位夫人说的话,和她的蕾丝花边桌布。一会儿功夫,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提着蛋糕敲了夫人家门,夫人打开门,接过蛋糕,热情地与他拥抱,牵着他的手笑得像20岁的少女。笑得对面的我闪得耀眼。
我掐灭了烟,起身准备回家,我好久没有见我的母亲了。至于抚恤安慰什么的……
管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