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
他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她疼的满头都是大颗的汗珠,他几步跑向分诊台,抓住护士就开始叙述她的病情。
他说的是流利的中文,此时他已经完全顾不上掩饰自己。护士听完他叙述病情,刷刷开了单子,让他去办理手续交费。他又说了几句,护士点了点头,指了个方向,他便又飞快地跑回来,一把横抱起弯腰蜷缩得和虾米一般的晴朗,直奔护士方才所指的那间急诊室,那里有临时床位。
他放下她,让她在床上躺下来,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给她盖上,说了一句,“我去办手续,坚持一下,很快就好!”她点了点头。
他回来的很快,将单子交给护士。医生已经初步诊断过,是急性肠胃炎,开了药和点滴。他拿着单子再次去交费、取药,看着晴朗疼的发白的脸色,心中焦急,便不禁低低咒骂了一句,说着话,人已经跑远了。
点滴里有镇痛的药物,痉挛的疼痛很快缓解了。经过长时间的折磨,晴朗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小小的脸露在白色的被单外,也是没有血色的苍白。Kent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看着她终于不疼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也是浑身酸痛。
“你的中文是和谁学的?”她突然睁开眼睛,用的是中文。
Kent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说:STAN中文很好,我一直和他学中文。”他用中文回答的。
“为什么?”她问。不知道究竟是在问,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中文很好,还是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老来麻烦她帮他翻译解释?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她觉得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说:“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来找你。”他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是声音闷闷的。
他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她又想起那个吻,心里乱了乱。
“谢谢你,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说。
明明是句很客气的话,Kent却浑身一震。他当然知道,她很少和人客气,客气呢,就是划清界限的意思。他几乎没有温度地说:“不客气。”
晴朗听了也是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尴尬的场面,便闭上了眼睛。药物里镇静的成分让她昏沉欲睡,倦意袭来,她感觉到有人把她的胳膊塞进了被子,小心地摆弄了一下她扎着针的那只手,放在一个让她舒服的位置。低低说了句:“睡一觉吧,我看着你。”
因为晴朗的身体,他们取消了第三天的行程。
早晨,晴朗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窗外在下雨。天色尚早,她却再也睡不着了,想着在雪山上对他的依赖,他背着她,闻着他的气息,听着他的心跳,她的手臂环绕过他的脖颈,他的汗顺着额前被濡湿的发丝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还有那个吻-----
但是那之后,他们就一直相对无言,直到昨晚打完点滴,症状缓解,他们回到客栈。
她把窗户推开,带着雨味的空气微微有点凉,她想着心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打了两个喷嚏,抱了抱胳膊,准备再回到床上去。
听见门口有动静,回身看去,Kent站在门口,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你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吃,喝点粥可以保护胃粘膜。”他们住的是一个套间,中间隔着一扇门,昨晚为了方便照顾她,门没锁。
注意到她开着窗子,站在那里微微瑟缩着,他把粥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皱着眉头看着她。
她识相地跳上床,他把托盘拿过来放在她旁边,端起碗递给她,是一碗紫米粥,大概熬了很久,糯香绵软,那盘小咸菜看上去也引人食欲。
她抬头看他:“客栈这么早就供应早餐了?”院子里很安静,大家应该都还没起床。
“粥是我熬的,小菜是我自己在厨房里找到的。”kent 淡淡地说。他的眼圈有些发青,昨晚因为担心晴朗,他没敢让自己睡着,夜里好多次偷偷进来看她,她吃了药睡的倒是很踏实。
她一边喝粥,一边想,他看上去冷漠,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原来却也可以这般细心体贴。
喝完粥,他把碗筷收拾好,就准备出去。她注意到他穿的很单薄,淡青色的圆领衫,薄棉质的,很宽松的套在身上,早晨大概刚洗过澡,半湿的头发有些凌乱,有一缕软软地垂在额前。他平时的衣着就像他家里的布置,讲究严谨到一丝不乱。难得此时看上去却像邻家的男孩,家居而亲切。
看他一直沉默寡言,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晴朗想起自己陪他来云南的初衷。
她想着,脑子便一热说:“先别走,我们聊聊天?”
Kent一愣,看上去有点紧张,显然很意外这个邀请,但还是顺从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椅子是木头的,硬硬的看上去就不会很舒服。晴朗想了下,往边上挪了挪,递过来一个大枕头靠在床头,拍一拍示意他也坐上来,很自然地说:“下雨天最适合躺在床上聊天了。我和许烨上大学那会儿经常下雨天翘课赖在床上聊天。”
Kent的脸又一次可疑地红了红,样子有些扭捏。
晴朗又拍了拍枕头催促,语气里是一片心无城府地坦荡。
看他踌躇,她眼睛一瞪:怎么?还担心我非礼你不成?”从昨晚开始,她就把所有会话模式都改成了中文。
他脸居然又红了,仿佛害怕她说出什么更让他难堪的话,赶紧顺从地站起来,在她旁边半躺半坐,和她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她看了看他泛红的耳根,心里偷偷笑了会儿,想了想,说,“咱们聊点什么呢?”
他看着床前面的墙,好像浑身的肌肉都很紧张,很不自在地建议说:“讲讲你老家吧?”
“我老家在新疆,和云南一样,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我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听说我是从新疆来的,都问我老家是不是还会骑毛驴去赶集?他们大概只是好奇,但是听起来很容易让人理解成一种轻蔑。不过我从来不会这么想。你看我长的不像少数民族吧?要是像少数民族倒好了,新疆姑娘都很漂亮的,不像我长得这么二维。可我爸妈都是汉族,是外来户。我上学的时候,是个丑小鸭。”
说到二维的时候,她比划了一个平面,她说的是脸,他的眼睛却不自主地落在她的胸前。她胳膊肘使劲往边上一捣,正撞在他胸前的麻穴上,他嘴角抽了抽,好像有点想笑。
“我上初中的时候,很喜欢我们班长,他是回族,长的特别好看,尤其数学特别好。多才多艺,会很多种乐器,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歌都是因为他唱过,可是他喜欢的是我们班的班花,一个维族女孩,她长的很美,长长的头发梳成好多小辫子。那时候我整天抱着小说看,把眼睛都看近视了,戴个黑眼镜,身体协调能力还特别差,玩游戏时总是很笨拙,人家都不乐意带我玩,因为会拖人家后腿。他不喜欢我也很正常。其实无论什么时候,一直都是看脸的。”她自嘲地笑了笑。
他听得很认真,好像在想象她那时候的样子。
“我在的那个小城,汉族很少,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爸妈都希望我们家能不被当成外来户,能真正被接纳。不过我并不觉得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来妈妈离开了,爸爸另外娶了当地的一个维族女人,生了弟弟,他长的像他妈妈,很漂亮。可能爸爸不想再被当成外来户,所以娶了她。弟弟出生后,便显得家里只有我不一样了。爸爸忙着做生意,没什么时间关注我,即便有时间,他的眼睛里也只看得见弟弟。后妈当然只爱弟弟。那时候,我觉得有些孤独。我很想奶奶,小时候我是被放在奶奶家带大的,后来上学了才被爸妈接回新疆。刚回来的时候我很不适应,天天哭闹着要回去,便给奶奶写信,求她把我接走。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几个字,也不知道写信要写具体的地址,信封上就写 ‘平罗奶奶收’,我以为这样奶奶就会收到。后来那封信还没寄出去就被爸妈发现给收缴了”。
“哦,我怎么跟你说到七岁之前的事了?”她发现自己信马由缰说跑题了,又回来接着说,“我很想奶奶,想起小时候奶奶跟我说过,所有不一样的孩子都是上天的宠儿,是上天挑选出自己最美丽的天使送给人间做礼物,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的丰富多彩,所以他们才和别人不一样。很孤单的时候我就大声告诉我自己,我没有她们漂亮,我不会玩游戏,爸妈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是特别的,特别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Kent像平时一样,专注地听她碎碎念,只是眼神亮亮的,眼睛里比平时多了很多东西。
晴朗看着他笑笑说:“你看,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沟沟坎坎。奶奶说,所谓的坎呢,过去了,就是门。过不去呢,就是坎。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都不会很健康,但是我却因此从小就练就了超强小宇宙。”
她扳着自己的膝盖给他看,“瞧见没?这个疤。是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弄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我就用树叶子擦擦,一瘸一拐的自己走回家去。十三岁那年初潮——-”她脸也不红,还跟他解释了一下啥叫初潮,然后说:“—-我自己就把自己料理了,完事后我后妈才知道。后来我高考,估分填志愿选学校,都是我自己拿主意。我选了一个离家最远的学校,第一批录取的第一志愿,我被录取了,从此离开这个家。然后我自己找工作,跳槽,按我自己的心意生活,让自己一天天成为现在的样子。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也很感谢我爸妈,虽然他们没有给我足够的爱,但是他们毕竟让我上了大学,让我可以积攒能力开始自己的人生,让我可以自己爱自己”。
Kent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找到自己的鞋子穿起来,去给晴朗倒了一杯热水,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时间刚刚够没有让她看见他的泪掉下来,再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留痕迹。
他把水杯递给她说,“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
他知道她很少跟人提起她的家庭和童年,即便是跟倾城,也没有说过。没有人会对自己不幸福的童年毫不介怀,他明白她说这些,并不是在闲聊。一直以为她这么乐天开朗,必然是来自一个很有爱、很富足温暖的家庭,什么也不缺乏地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却原来不是。
晴朗想着在鬼蜮的洗手间里看到的Kent,想象着他曾经可能经历过什么,轻声说:“我看过一本书说:每一种经历其实都有特别的深意。苦难和挫折很可能就是上天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只是这个礼物包装的吓人了一点。但是只要你能耐心地拆开包装,打开它,就会发现,它其实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么难看。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晴朗说这段话的时候,说的很慢很温柔,她知道他能听懂她的意思,不论过去经历过什么,她希望他能释怀,只牢牢记住那些美好的片段。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催眠了一般。
檐下雨声潺潺,老房子的青砖石瓦被雨滴敲打的叮咚作响,窗上的白纱帘被风吹拂而舞,晴朗的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时光静好,慵懒缱绻,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突然觉得这一幕似乎很熟悉,她和Kent似乎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他们好像一直以来就生活在这里,每天早晨一起醒来,坐在床上吃他做的早餐,赖在床上聊天。她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眼前的一切仿若梦境。
“你就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他突然福至心灵地说。
她跳起来,半跪在床上,伸长胳膊,狠狠一记敲在他头上,“拜托!我怎么难看啦?我是心灵美,外表比心灵更美好不好?”
Kent一缩脖子,就势被敲昏在床上,两只手枕在脑后。他的心从昨天在雪山上开始,就像一直处于高原缺氧的状态,沉闷的喘不过气来。虽然有了比以往更加亲密的身体接触,可是他能感觉到长久以来他们之间那种默契,突然被打破了。他一时情不自禁,终于吻了她,她没有激烈地抗拒,但是也许比那样更糟,她对他是客气而小心翼翼的,应该是怕拒绝刺激到他。所有见过他发病样子的人,都是这样。原来,她也是这样。
但是,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心里感觉到一阵轻松和莫名的喜悦,倦意便立刻袭来,昨天白天强体力的消耗,晚上又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他真的很困。他闭上眼睛,居然很快就在她叽里咕噜的声讨里睡着了。
等她发现时,只看见他孩子般的睡颜,显示着纯粹的放松,他略长的黑发凌乱地垂在额上,挡住了他的眼睛。浓密地长睫随着气息的起伏安静地翕动着,唇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笑意,微微地向上扬起。
她弯腰瞪着他,睡的这么快?视线落在他微微张开一点的唇上,湿润的殷红,昨天在雪山上的那一抹柔软辗转便突然重新回来,那轻柔的触感便仿佛一束电流般,由大脑直击到心上,她的心狂跳起来。
她退后一点,一手支颐,侧躺着看他。她没有动心,为什么看着他时,心会跳的很快?
在云南待了四天,病好后他们一起去昆明,去看石林,吃过桥米线,最后在机场分别。
Kent回北京去上班,晴朗飞回老家继续她的假期。他买了比她晚一个小时的航班,坚持要等她上了飞机才走。
登机的时候,晴朗回头,看见他正遥遥的注视着她,由于登机结束而变得空荡荡的候机厅里,他颀长的影子显得形单影只的寂寥。心里居然又闪过熟悉的不忍。
她用力向他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