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教室第一排第一列的位置开始,挨个邀请同学去她家参加她的生日。终于,她来到了你的座位前。
“周六你可以来我家吃蛋糕吗?”即使在你前面,她已经邀请了三十六位同学,她应该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此刻她站在你面前依旧笑意盈盈。她那么温暖,有活力,向来是班上最有号召力的存在。
“好啊。”你心里是高兴的,只有她不把你当作异类,真诚地邀请你。只是在你以往的人生中,还没有机会向别人展示你的笑容。你随着父母一直不停地搬家、转学,还不曾有过一个同龄的朋友,你没有机会成为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孩子。当你第一次得知,原来自己的生日是可以邀请别人来家里庆祝,并举行盛大仪式的时候,你的内心无比羡慕,又无比委屈。你不知道,假如自己也有机会举办这样的生日宴会,邀请哪一位同学才肯定不会被拒绝。
十二岁的时候,你们家终于在一座城市安定下来,有了固定的居所,有了固定的学校。可是你已经错过可以不顾面子交朋友的年龄,你不敢开口邀请同桌的女生一起上厕所。你总是好奇,班上的其他同学为什么都那么自然地和他们的同桌成为了好朋友。坐在你身边的人,知道你不爱开口说话,也总是在座位上涂涂写写,忙着自己的事情。于是你更加害怕打扰到她。直到毕业,你们也没说上几句话。
高中的时候,你习惯了这样沉默的生活。只有偶尔看到那些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八卦的小团体时,你也期望自己能有个倾吐的对象,而不是满腹的心事只能写给没有回应的干枯纸张。你暗恋班上的一个男生,只敢在体育课、运动会、课间操时偷瞄他几眼,你的内向与沉默在班上出了名。那种会邀请全班参加自己生日宴会的女生又出现了,这次是另一种方式。她走上讲台,请全班同学为她参加的朗诵比赛进行微信投票,每一位为她投票的同学都能收到她送的小糖果。
你非常喜欢她,因为她总是叫你亲爱的。虽然你知道她也会这样叫别人,但是你从她那里学会了微笑。她从来不会嘲笑你的笑容别扭又丑陋,她会记得你喜欢吃苹果,讨厌吃香蕉。你喜欢她,因为她注意到了几乎不会在班上主动提及自己的你。在你的观念里,记得一个人的喜好,你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可是你总也抓不住她,她不是在和班上的女生闹哄哄地聊八卦,就是跑上楼去以前初中的同学班里叙旧,甚至她还要去跟高年级的师姐为校园报社采编。她很忙,忙到忘了有你这样一个人。你渐渐明白她只是把你当做普通同学,她对所有同学都这样亲切又友好。
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人呢?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互挽臂膀无话不说的朋友呢?你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热闹的人。
你大着胆子,不论身边的人说些什么话,都用力横插一嘴,希望制造些笑料让他们注意到你,喜欢你的幽默。然而你经常弄巧成拙,闹得大家不欢而散。前桌转过身来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你,对你说:你真的太不合群了。
不合群。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批评你,不合群三个字仿佛流放奴隶脸上的黥刑,刻在你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你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臂弯。你发誓,一定要考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要利用这从头再来的机会,为自己立一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设。
只要你认真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高考结束,你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顺利来到离家两千公里的地方上大学。整个暑假,你一直在练习得体的自我介绍,甚至预先想好了一些问题的回答。你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兼职,试着和客人友好地沟通。你相信那个刺青已经被自己洗下。
九月,你领着箱子,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踏进这个你梦寐以求的校园。努力绝不会白费,第一次见面你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得很好,每个人都能认真会回答你的问题,认真听你讲话。他们说要去外面聚餐,你毫不犹豫地参加。大大小小的聚会,你一个也没落下。忙碌的社交让你产生了开朗外向的幻觉,你开始觉得自己和那些人成为了同类。
可是为什么,夜晚你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仍然能感受到巨大的失落。你不愿意承认,和他们在一起是难过的。你们曾在五光十色中一起放声大笑,唱歌饮酒,推心置腹。你只是没有他们那种轻易就能开心的天赋,在这件事上需要多花点脑筋罢了。维持人设需要殚精竭虑,而这份劳累你心甘情愿。你反问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合群了。
命运总是要捉弄你一番,又让你回到原点。你毕竟不是生来就与人交往甚密,不知道有些玩笑轻易开不得。自从你在学生会聚餐上说错话得罪了那位师姐后,你的表现开始一落千丈,就连最简单的问答也支支吾吾,生怕再说错些什么。越害怕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就这样,你的大学同学们虽不会直言不悦,但你还是能感受到他们逐渐疏离的情绪。
你回到宿舍,思考要如何才能破除这个局面,重新夺回那来之不易的人际关系。你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为什么木门不能再隔音一些,你本来可以什么都听不到,继续做一个逗乐的小丑。
她们说,早就厌烦你那些老掉牙的笑话,讨厌你装疯卖傻还自以为很幽默,觉得跟你住在一间宿舍十分掉价,别人都以为她们跟你一样是个挑梁小丑。你得罪学姐的事也传到她们的耳朵里,她们调笑你是个没有情商的傻子。只有你知道,你开口问学姐的GUCCI项链是不是山寨,只是因为你无法想象你从未见过的财富。
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但他们却有着判断同类的本能,你也许从来没有被接纳过,因此你也并不知道学姐的真实家境。当时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学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眉毛轻挑,嘴唇紧闭,留一个不经意的白眼。你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纷纷低头捂嘴轻笑。你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人群。
因为用力过猛,他们更加认定你是一个“疯子”。
你不想再听她们说下去,推开门走进宿舍。她们惊愕地看着你,担心你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会在她们的枕头里藏针报复,转瞬又作鸟兽散去。你选择了沉默,因为计较这些事是没有用的。这一沉默就到了毕业。
你终于认清,没有与人交往的赋禀,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可以不去聚会吃你不喜欢的日料,可以不去KTV听别人唱难听的情歌,可以不去轰趴馆陪别人玩你怎么也玩不会,也觉得不好玩的狼人杀。
平静的周末,你终于可以去图书馆看几本你想看的小说,你有很多时间独自散步,为可爱的栀子拍照。比起没人分享快乐的小寂寞,你更害怕在口若悬河中变成学舌的鹦哥。你还是惊叹那些社交达人自如的能力,但已经没有了成为他们的想法。
饶了一大圈,你又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你不再害怕脱离人群,因为你深刻地明白“不合群”不是一种罪状。
图书馆门前的玉兰树,你常常坐在馆中望着它,看鲜花默默盛开是件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