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墨色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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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初春的周末,我追随阳光来到街上。

        城市晒着太阳,慵懒地躺在海的身旁,像一只巨大的海龟搁浅,睁着无奈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沉静的天空,几朵云悬在它的额头。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像那几朵云一样轻地,毫无表情地飘移,逡巡着,想不出该在哪里停泊。路边的花坛已经泛绿,樱花树枝头挂着一簇簇粉色花朵,在阳光中惬意地绽放,一枚枚脸上的得意并不掩饰。在这个纬度的时令中,它有一定的话语权,可以用色彩来表述自己的生命,宣扬一种轮回或者复归。不过,它还是有些羞涩,像女人走出冬季后第一次穿上腼腆的裙子上街,总是不时地瞥一眼忐忑的裙摆。它的粉色很浅,像窗台上一层浮灰,仿佛只要轻轻地吹口气就能拂去。我看了看它,本想吹口气验证一下,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毕竟,它悬在枯干的树枝上,像鸟一样降落,这总比悬在空中让人担忧的云朵要好一些。漂泊总是让人牵挂。

        温煦的阳光中,一切都是懒惰的。包括城市,城市里的人,大海,大海里的鱼。太阳的光晕像摩挲婴儿头顶的母亲的手,让一切都舒服得打瞌睡,陶醉般地昏昏睡了,懒得掀开眼眸去瞥瞥世界。有时,瞌睡也会顺便把世界拽进一个梦,犹如游乐场的儿童滑梯一样,一下子就滑出一个弧度,跌进一个色彩恍然的梦境。

        站在樱花树下,我眨眨眼睛,也想随便进入哪一个梦境。可我不是婴儿,没那么容易打瞌睡。春天的阳光对我来说,还有些柔软和孱弱,仿佛一折就会弯曲。我那固执的眼皮,还被尚未解冻的视线支撑着,尽管沉重,还不至于轻易地闭阖。更何况,我的视线是墨色的,在一定程度上,拒绝阳光谄媚的手直接碰触我的眉睫、我的眸子,甚至穿过眸子,戳破心灵,带来陡然的痉挛。

        我像西伯利亚鼯鼠一样,频繁扭动脖颈,用依旧冰凌般的视线逡巡春天,惊恐地打量世界。

        二

        口罩上面,是我的一副镜片,像犬类的眸子,含蓄而冷峻地把斑斓世界简化为一种墨色,仿佛一幅中国泼墨画,摒弃了各种色彩,只保留墨色的深浅,用浓淡和留白表述世界的维度。当然,这也更易于我冷静地观察阳光热烈的一举一动,城市喧嚣的一言一行,去揣摩阳光的本质和城市的底色。

        我本来就喜欢戴墨镜,在于对外界的刻意疏离。我总是试图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种距离,像一个女人面对陌生的男士那样,下意识地稍稍退后一些。而太阳的光晕却总是把世界拢在一起,仿佛幼儿园的老师蹲下,伸开臂膀,把所有的小孩子都环绕起来,脸上荡漾着善良和慈爱的微笑。我恐惧太阳的热烈,也恐惧世界的冷漠,我在阳光与世界之间的罅隙中煎熬,承受冷与热对流的冲撞。所以,我常常打喷嚏,即使在街上也是这样,像婴儿骤然间涌出一股股泡沫状的奶液,汹涌着无法消化的营养。每每那一刻,我都丧失了意识,近乎昏厥的状态。只有墨色,把阳光转换成月色,给我带来朦胧的喜悦,让我惬意地穿梭在冷漠与炽热之间的时间通道里,阳光不再那么炫目,世界也不再那么冷淡,我也不再那么容易感冒,不至于不时淌出忧郁的鼻涕。

        我踩着八分钟前的阳光和城市斑驳的树影散步,把一树樱花抛在身后。八分钟,阳光总是迟到。花朵越美丽,留下的伤感越浓重。所以,最美的是永不开放的花朵,其次如昙花,稍纵即逝。有一段时间,我居住的房间斜对面,种植了三五株樱花树,它们最先绽放也最先凋落。某一个夜晚,春雨淅沥,清晨推窗,树下便积郁一层粉色的落花,铺满湿漉漉的茶色地砖,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遗落一笔诡谲的哀伤,如同世界明媚的眼眸,流出一股幽暗的泪水。为了避免哀伤,宁可花朵永不绽放,我也不愿看到它们提早地凋零。

        阳光在墨色中密如雨丝地降临,渐渐就稠密起来,汇成一条河,一条大江,一片大海,淹没了整个城市,街道、房屋、树木上无数光点跳跃,无数光晕闪烁,成群的海波涌动,城市在波光中颤袅,像海市蜃楼。每一处光斑都飘忽不定,忽隐忽现,留下一串串梦幻般的文字,仿佛惊悚故事开篇的背景叙事,仿佛圣经创世纪里第一场洪水倾泻下来。

        我原本打算透过两片墨色,窥视这座城市和街上行走的陌生人。可是,视线难以适应阳光那种迅疾的跳跃,鬼魅的跳跃。它像习武人施展的剑,鬼魅地飞旋,我就担心倘若失手,某支箭镞就会直直刺入我的眼眸,戳穿我的墨色。站在街头十字路口,望着迷幻的城市和往来的车辆,我茫然蹙起眉头。眉头是我的情绪,当感到恐惧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我知道,我不适应这样慷慨直白的日光,即使隔着那点墨色也不行。我的脖颈和肩膀还烙着芭提雅海岸灼热阳光的印痕,如果一直徜徉在太阳下,我的思想会颓倒、窒息,昏厥,甚至疯癫,朝着一串飞驰的车奔去,像唐吉坷德一样,从塞万提斯的书里跳出来,英勇地冲向高高的风车。

        这时,我应该觅一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譬如树荫下、大厦的阴影中、山峦的阴面里,或者干脆逃回寓所,把眸子藏起来,即使戴着墨镜,也要闭上眼睛。

        我总是躲避过于热烈的东西,譬如阳光和夏季。

        三

        一阵“咯噔咯噔”的声响,把我推上一辆可以逃逸的车。

        我喜欢有轨电车,从小就喜欢。遗憾的是,故乡城市街道上的轨道拆除了,那些锈蚀的车辆被遗忘在一片荒芜的草地里,晒着四季的阳光。好在眼下这座城市里还保留着这种重工业城市遥远的记忆,有时就会载着我驶进往事。有轨电车行得慢,还有车轮驶过轨道衔接处时发出的声音,“咯噔咯噔”地钻进时空隧道,把人生的背景驮到历史深处,驶进少年、童年,乃至婴儿时光。

        踏上有轨电车,我逡巡一下,觅了个背朝前方的位置坐下。于是,阳光、城市、铁轨和时间,就都从我的身后涌过。或许,这是老年阅读世界运行的方式,面朝过去,不至于眩晕。也似乎,我已经没有多少勇气面对扑面而来的时间,更不忍眼睁睁看它那么迅捷地消逝,带着掠过鬓角的疼痛。我只能把背影交给前方,把眼眸躲在时间的背面,这如同我在闲暇之时阅读小说,已经不太关注开篇了,但总是会沉浸于文字沿途的叙事。

        车上人不多,大都埋头摆弄着手机。这种有轨电车没有单人座位,都是两两相对的双排座,与老式绿皮车车内布局相似,车厢两端的座椅相对高一些,有点像跃层建筑,也像大学里的阶梯教室。我喜欢这种温馨的结构,可以端详坐在对面和其他座位上的乘客,又可以避免刻意注视的尴尬,再加上墨镜的掩饰,我就可以坦然而尽情地把目光落在对面,像福尔摩斯一样,用凝视的视线打量一张陌生的面孔,发现某一个特殊的细节,继而进行逻辑推断,对他(她)做出某种人生判断。虽然,这种原始的推理从来得不到证实或者证伪,随着陌生人下车,一切线索戛然掐断,但我依旧那么执着地把目光落在下一位身上。我总是笃信,一截片段,往往就是一个人生。

        我从不追求结果,更不想去证实或证伪。我观察的是即时人生,至于那个陌生人下车后走向哪里,已经超出了视线范围,也超越了思想延展的范畴。这如同阳光落下来一样,我只关心某束阳光照着谁,生成什么样的光晕,而不必关心另一束阳光还照临什么人,或者这个人又被哪一束阳光照射。也如同我乘车一样,无所谓去哪里,没有目的地,只是想乘车,像一只蜻蜓一样贴着城市的肌肤拂过。

        遗憾的是,我的对面空着,座位上只有透过宽大车窗落下的阳光,光线不再强烈,车窗玻璃上有一层细网状的东西,像一种滤器,把粗糙的阳光筛得细碎柔然,如细沙、齑粉,我的恐惧也随之渐渐烟消云散。

        车辆驶进一个站台,缓缓停下,一个老女人上车坐在我前方不远处横向的座位上。这是一位穿着得体的女人,应该有七十岁上下,一件红色外套,脖颈系一条瑰丽的纱巾,黑色的瘦腿裤,一双红白相间的轻便旅游鞋。吸引我的,是那一头蓬茸的灰白头发。发型圆而蓬大,明显做过精心地美发处理。我的人生中,也曾遇到过这样一头白发,只是,那头白发从未做过美发雕琢,总是长长地蓬乱地垂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头帘下是细长的眉和一双幽静的眸子。那晚的风吹乱了白发,有几绺飞到脸颊上,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伸手去捋一捋,就走了。

        阳光从车窗上端照射下来,白中带灰的发丝便笼在光晕之中,形成一种美妙的蓬松,像一团薄雾,绰约飘在奥林匹斯山峰,若江畔繁密的荻花,迷幻地摇曳,也如舒婷、顾城的朦胧诗,多重意象在思想中雀跃。她低头摆弄手机,灵动的手指优雅地舞蹈,倘若不是苍老的青筋和皱褶的皮肤暴露了年轮,俨然就是一个少女。很幸运,她没有发觉我的目光。即使发觉了也无妨,或许,她喜欢被人注视呢。

        我就曾立在床边,久久凝视九十三岁的祖母去世,并把她脸颊上的散发理顺。那是我一生对她最安静地凝视,带着神圣感。她沿途注视了我一生,唇角衔着羞赧的微笑,眼睛里跳跃美丽的火花,一明一暗燃烧着,在那个冬季的夜晚终于熄灭了,像一颗星渐渐消逝。

        电车驶上高高的架桥,一侧贴着山麓。一层层石片叠压的崖壁贴身而过,忽然,几只黑色的翅膀从后面扑来,紧贴着眼眸掠过,我惊悚地一偏头,抬头看时,几枝绿叶从崖上横逸而出,像一群匆遽鸟儿,也像一枚导弹刺入云层,在眼际划出一道细长的虚影,弥留片刻后倏然消逝。

        悬崖飞过,她就下了车。只一站,就脚步轻盈地走了,像蓬茸的白发一样轻盈。走出很远,我还能看见一团白色的蒲公英,在城市的街道上飘动。

        四

        我把渴望的目光投向上车的车门。

        几个人上车后,寻觅各自的座位。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坐到我对面的空座椅上,随后,另一个背挎包的男孩子与她并排而坐。只是,他是横着身子坐着的,背对着女人。他的个子很高,腿也很长,伸在过道上。

        女人戴着口罩,也带着一副宽大的男士墨镜和遮阳帽,一身灰蓝色的牛仔服,一时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她把一个小挎包放在双腿上之后,就静静地坐着,她那副墨镜的颜色很深,像深潭。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只能看到那双镜片不时闪过出沿途的街道树木。我有些不安,我喜欢注视,却不喜欢被人注视,尤其是隐秘地注视。尽管那是陌生的目光,没有任何爱恨情仇,仅仅是漠然的扫视。因此我也不愿照镜子,怕镜面如同哈哈镜,把我弯曲成怪诞的样子。每个镜片都是一只隐匿的眼睛,闪着怀疑的目光。

        我感觉到了热,便脱下黑色的棒球帽,让一直笼罩着的头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面墨镜片微微一闪,一道视线扑了过来,大概是明亮的光头吸引了她的视线。这让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顶,仿佛光头干扰了她对这座城市的浏览,或者破坏了她的审美情趣,以此来表达歉意。

        男孩也侧脸瞥了一眼我的头顶。我这才注意到,他十六七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镜,镜片很厚,从侧面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圈圈向外展开的纹络,像太阳系行星围绕太阳运转的轨道,空廓遥远,能把我的视线拽进宇宙。他忽然用后背碰了碰女人,女人不解地侧脸看他。他又侧身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向女人做出一种暗示。女人迟疑片刻,终于明白了男孩的意思,从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男孩。男孩就转身埋头看手机。

        我这才明白,两个人是同行的。这时,女人忽然一扭身,伸手在男孩的头发里搔弄几下,动作轻巧随意,像蜻蜓点击水面。那只手白皙而精致,在阳光中像一块岫玉雕塑,晶莹润泽。男孩乖乖地玩手机,并没有理会这个亲昵的动作。只是在女人动作完成之后,他才扭扭腰,不知表述什么。

        我抖了一下,仿佛突然被一根荆棘刺到肉里,疼得直咧嘴。

        一个男孩,十五六岁起突然就开始不叫妈妈了。他那长了绒绒胡须的嘴唇总是嚅嗫着张不开口。在他沸腾的血管里激荡着青春的浪潮,渴望独立和挣脱少年的意识茁壮成长。叫妈意味着还是一个需要母亲呵护的孩子。而他不是,他用这种缄默来表述成熟和独立,让家庭成员意识到他已经是个男人。下乡前,母亲带他到市中心最有名的回头馆吃送行餐。回头是清真小吃,是当时有名的奢侈食品。母亲买了满满一大盘,她一个没吃,他吃了几个,剩下的打包拿回家里。回来的路上,母亲心疼地抓长子的手想握一握,他触电般地甩开了,那袋食物也摔落地上。一个被母亲牵着手的男人,不配称为男人,那时他想。大约四年后的一天他从大学回家,蓦然叫了一声妈,母亲正从厨房端菜肴进屋,倏然怔住了,眼泪和白色的菜盘一起坠落,一起粉碎。但她却笑了,红着脸说自己不小心。他也红了脸,他那时明白,男人也是孩子,这是一种永恒的注定。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也已经老了,躲在六十岁的角落里,孤儿一样哭了。

       我从心灵的绞痛中走出,眼前的女人在阳光中有些恍惚,玛利亚也从拉斐尔油画中的椅子上站起来,走进电车坐在这个女人的位置上,如果女人摘下墨镜和口罩,一定是去掉穆斯林头巾的玛利亚,有着所有母亲慈悲的面容和眼睛。我忽然羡慕起来,这个男孩很幸福,电车上所有母亲带着的孩子都很幸福,街上看得见的行人和城市里一切母亲健在的男人都足够幸福。

        男孩下车了,女人也随之下车。他们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中,有一圈光晕环绕着他们,像《椅子上的玛利亚》中的意大利圆盘,神秘而纯净。

        五

        电车“咯噔咯噔”行驶在城市中,像一条抹香鲸游弋在深深的海底。

        不远处是大海,从车窗里就能看到蓝色的海面,被阳光照耀得亮晶晶,每一个波浪都是一个舞蹈的光斑,把光线又反射到天空,形成一面魔幻的巨大镜子,像高原上铺设的成千上万面太阳能光伏屏,辽阔得能装进整个太阳。跨海大桥横贯海面,像一条银色的项链悬在海的脖颈上,让大海美丽得像个端庄的女人。

        车内的阳光并不强烈,玻璃上那些细密的网状条纹,把大片的光线分割成一丝丝,落在皮肤上没有烧灼感,刺痛感,如同春雨一样细密。我没有再去窥视什么,阳光、女人、男孩把我饥饿的眸子喂饱了,它有些胀痛,需要消化一番。我摘下墨镜闭上眼眸,微微向窗外侧过身子,让细密的雨丝穿越车窗落在额头和眉睫上。阳光随着车身颠簸行进,播种一样洒落下来,额头的皱纹成为一道道漫长的田垄,在生命的原野里延展,与大海和天空接壤。阳光是有形的,我能感觉到它在我额头一掠而过,像樱花的翅膀,清澈透明,也像手,女人的手,老女人沧桑的手,中年女人精致的手,甚至能感受到她们指肚上细腻的螺旋状纹络,在额头短暂的淹留,掉落几缕慈悲、羞赧、亲昵……

        “咯噔咯噔”,车轨衔接处的声音那么美妙,带着和阳光一样催眠的旋律。车厢里的播音设备陆续报出一个个站名,星海公园、黑石礁、学苑广场……那是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猜得出,她应该是一个精致细腻的女人,有着此时阳光般的嘴唇。

        我没睁开眼睛,但能意识到车内的人渐渐少了。有时,呼吸也占据空间。我不知道该在那一站下车,这如我的人生,总是在奔波之中,无数次踏上南来北往的列车,也无数次把身躯搁置在月台夜色中。但没有关系,我已然适应这种落叶般的漂泊,无目的就是我的目的。至少,现在我在车上,在路途之中,至于目的地,由轨道来决定吧。这如同水流的方向,由河道来决定。

        我对轨道有一种近乎宗教的笃信。

        前苏联建造的红褐色居民楼区对面,是一条宽敞的大道,道旁不时轰隆隆驶过载着钢铁厂通勤工人的有轨电车。六岁的小男孩拎着一柄小煤铲在大道旁兀自铲土玩耍,他把注意力放在铲土和抛土的动作上,在一团团尘雾中品味褐色的童年。一辆手推车经过,他被车上的锣鼓声吸引就攥着小煤铲跟着走,沿着有轨电车线路旁的大道一直走了十多站,手推车停下到一户劳模家报喜。敲鼓的人发现一个小孩子始终跟着,问他家在哪里。他用铲子指着轨道说,在那边。返回时,满脸胡须的敲鼓人把男孩抱上车送到红楼下。家里这边,一个年轻母亲流着眼泪穿街走巷,呼唤男孩的名字。

        轨道,是我回家的方向,从小就不曾迷路。

        六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是乘车到了轨道的终点后,折返回来的。

        阳光依旧明媚,只是不再那么热烈。太阳温柔地悬在一幢大厦的顶端,像一个慈祥的神凝视城市。有人说,太阳总是笑的,笑得很甜。这是儿童的思维和想象,我没那么浪漫,也没有那种抒情的通感。我一直觉得,它始终表情平淡地注视着世界,用关切和慈悲的目光。只是,没有但丁俯视世界的目光那么凝重。

        我居住的公寓在一条长长坡路的上端,我一边缓慢行走,一边数着路旁的银杏树,数着数着又放弃,然后重新开始。其实,数字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精神意义。一棵、五颗、十棵和六十岁、七十岁一样,只是一种同质的东西叠加而已。银杏树青色的树干和枝丫已经抖落了冬季的雪,不再峥嵘,树冠上一些去年的圆果核摇曳,深褐色悬坠在阳光中,像尼采的下颌和哲学,尴尬又率性,痛苦又倔强。有些枝条上,结出一粒粒叶苞,饱满的样子仿佛小孩子鼓起的嘴巴,似乎随时能够喷发出一枚绿叶。

        一个女孩牵一条日本柴犬经过,那狗居然不时回头看我,圆圆白脸上吊着眼梢的黑眼睛像泰国黑玛瑙,闪出疑惑的光泽。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看我,在街上,我总是被一些宠物狗莫名其妙地注视,贵宾犬、泰迪犬、法国斗牛犬等等,仿佛我曾与它们有过某种纠葛,或者某种恩怨情仇。我宽厚地朝它摆摆手,带着阳光般的善意。我曾养过一只大型的秋田犬,它站起来时近乎和我一般高,所以常常把两只爪放在我的肩膀上,哈着热气,以颇为平等地姿势和我说话,让我不得不放下傲慢,认真对待它的诉求,譬如解除牵引绳,譬如让它在冬季的雪地里多驰骋片刻等等。所以,相比那只秋田犬,这些犬们只是些小孩子。

        一辆婴儿推车迎面走来,我没看推车人,目光一下子就被拽到婴儿车上。那孩子戴着小小的遮阳帽、小小的口罩、小小的遮阳镜,这身行头与我一样。他(她)快乐地摇着手里一只小风轮,风轮五颜六色地旋转,有时缓慢,有时疾速,像一朵怪诞的花,随意开合。我同样摆手致意,向那辆小车、那个小孩、那朵小花。

        我抬头,墨色中看见了那幢公寓,以及十七层那扇黛蓝色窗子,阳光照临的窗子里露出一个隐约的影子,那也是一朵花,一朵像花而不是花的花,一朵妍丽的向日葵,有着金黄的花盘和几枚小小的绿叶,它和我一样,有时会恐惧阳光,但它从不戴墨镜,它是用美丽的彩色毛线编织的。

        相比路旁的那株摇曳的樱花,它似乎更真实,四季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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