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更100天/Day64-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从你看过的书或影视作品里,挑选一处作者笔下你最喜欢的“秘密花园”,找到那段原文,或者从自己的文字重现那个地方,写下你第一次读到时的感受。——和潇洒姐写作100天Day64


加缪《热爱生活》

到了夜间,帕尔马的生机与活力缓缓退潮,汇拢到了市集背后乐音不绝的咖啡馆集中区。街道上黑沉静肃,直要走到大门前,才发现有灯光和音乐从雕花门棂间流溢出来。我曾在其中一家咖啡馆里度过了将近整晚的时间。那咖啡馆只有一个小房间,长方形,极为低矮,涂了绿漆,挂着粉色花环。木质天花板上满是红色的小灯泡。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能塞进一个管弦乐队,一张摆放着五颜六色瓶瓶罐罐的吧台,还有众多肩臂相摩、挤得几乎无法呼吸的顾客,也算是一大奇观了。顾客是清一色的男人。屋子正中有两平方码的空地。仅有的一个服务员往来不休,把一杯杯、一瓶瓶的酒送往房间的四角。大家都多少有了几分酒意,所有的人都大声叫嚷。有个什么海军军官把恭维话连同酒嗝一起照我脸上喷过来。我这桌有个小矮子,老得看不出年纪,正在给我讲他这一生。但是我心里紧张,听不进去。乐队在奏乐,可是能听清楚的只有节拍,因为屋里的所有人都随着节拍跺脚相和。时而有新来的推门进来,人们就一边喧嚷一边在两把椅子间给他挤出个地方。

忽听铜钹震响,有个女人一跃登上表演的舞台,在最中央的小圈子里站定。“二十一岁。”军官跟我说。我惊愕不已。一张小姑娘的脸,却安在一座肉山上。她大概有一米八,看这身肥肉足得三百磅重。她穿件黄色鱼网装,网孔里漫出来一块块白肉,就像棋盘上的格子。她双手叉腰,粲然微笑,从嘴角两边各有一波软肉的微澜朝着耳朵漾去。群情鼎沸。显然这姑娘大家认识,并且喜欢,并且一直盼着她出场。她脸上还挂着微笑,环顾左右的酒客,檀口不开,笑容不减,只把肚腹扭摆着向前挺送出去。众人彩声如雷,要她唱一支看来是众所周知的歌。这歌全靠鼻音哼出,曲调是安达卢西亚风格,有强劲的三拍子鼓点伴奏。她一边唱,一边合着鼓点扭动全身,表演着爱的行为。这单调而热狂的动作卷起一阵阵货真价实的肉浪,从她的两胯直涌到肩头方才止息。满屋子人个个瞠目结舌。而她却又合着副歌左旋右转,双手托胸,绽开润泽的红唇,把这支歌接着唱下去;听众们与她齐声歌唱,最后全体起立,一片喧腾。

她站在人群中央,两腿分立,浑身汗垢,头发披散下来。她挺直了几乎冲破黄色网装阻挡的巨硕肉躯,就像是不洁的女神正从波涛中升起。这姑娘双眼内凹,低矮的前额显得一幅蠢相。她的膝盖微微颤抖着,就像一匹刚跑过比赛的马;除此之外,再没有迹象表明她还活着。在四下里击掌顿足的欢乐中间,她呆滞的眼睛透露着绝望,肚腹上厚厚地积了一层汗水,整个人就像是生活的一幅剪影,既卑琐又让人激动……

如果没有咖啡厅,没有报纸,旅行可就不容易了。使用我们母语的印刷物,晚上能够与他人挨肩而坐的地方——我们靠这些来摹拟平素熟习的举止,假装自己还是在故乡时的那个人;虽然从远处看去,那个人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旅行的价值也正在于它带来的恐惧。我们的某种内在结构被打破了,没法再作弊了——再不能拿花在办公室或厂房里的时间作挡箭牌,一边就此高声抱怨,一边却全凭其荫蔽免受独处之苦。我一直想写几部小说,让其中的主角说:“要是不能去办公室,我可该怎么办呢?”或者:“我老婆死了。但是幸好我有一大堆明天提货的订单要处理。”在旅途中,这些逃避的借口都被没收了。我们的同胞远隔千里,我们的母语遥不可及,所有的倚靠都被剥夺,所有的假面都被扯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连街车的票价也不知道),于是我们无遮无挡地袒露在自身的表层了。但就在灵魂委顿之时,我们也重新认清了每个生灵、每样物品的神奇价值。一个女人在跳舞,脑子里虚虚荡荡;桌上有个酒瓶子,在帷幕后忽隐忽现——每幅图景都变成了一种象征,其中综括了我们个人此时此刻的生活,便也似乎折射出了生活的全体。一旦我们对于上天的每一种赐予都了然于胸,便可以饱享这些妙不可言、看似彼此相斥的醉人感受了(也包括清醒明澈带来的迷醉)。除了地中海沿岸,恐怕再也没有其它的土地曾像这样载着我远远地脱离自己,同时却又彻底地深入自己。

我在帕尔马的咖啡馆里体会到的情感大概就植根于此。然而在正午时分,当我置身于大教堂附近空荡荡的街区,穿行于有着凉爽中庭的古老宫殿之间,走在它们洒向道路的芬芳的影子里——那时我体会到的则是一种“迟缓”。街上空无一人。老妇人个个站在观景台上动也不动。我一路从宅第间走过,时而在种满绿色植物、立有灰石圆柱的庭院里驻足。我融化在这岑寂的气息中,忘却了物我之别;我只不过是自己脚下的步履声,或者是空中飞过的鸟群,身影在眼前墙上仍有日光处掠过。我也在圣弗兰西斯科修道院的哥特式小回廊里长久地留连,廊边成排的立柱精巧入微,像西班牙的古代纪念碑一般泛出金黄色的细腻光泽。中庭里种着夹竹桃和牡荆树,还有一口水井,熟铁打造的井栏上挂着一把已经锈蚀的长柄金属水舀。过路的人就用它打水喝。水舀归位时碰在井石上铿然的清音,我至今还时时记起。然而我在这座回廊里学到的却并非生活的甘美。一群鸽子响亮地扑拍着翅膀腾空飞去,惬意的沉静陡然降临在庭园之中,井上的铁链孤单地咯吱作响:我由此品尝到了一种既新鲜又熟悉的滋味。事物的表象登台做戏,这演出不可复得;而我心下澄明,展颜一笑。世界微笑的面孔呈现在水晶之中,但我觉得只要略一举手作势就会把这水晶打破。有什么东西会被破坏——鸽子会成群死掉,一只只伸着翅膀、缓缓地翻着筋斗栽下来。眼前的景致绝似幻境,只是因为我缄口不言、木然不动,它才多少显得切实可信。我也加入到这游戏之中。我把这表象接受下来,但不为之所惑。明净柔和的金色日光把温暖洒向回廊黄色的石墙;一个女人从井中汲水;再过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或许就是现在,一切都要分崩离析了。然而这奇迹没有崩解;这世界得以延续其生命;它端庄合矩而带几分故作不觉的讥诮,就像女人间的友情可以又温柔又矜持一样。这平衡尚未告终结,却晕染上了一层对于终结的深切预感。

我对生活的全部热爱都在于此:这是对于我可能求而不得之物的默然不语的激情,是隐藏在炽烈之下的苦涩。我每天离开这座回廊时,都觉得像是从自身中被抽离出来,一时间成了绵延不绝的世界上的一个印迹。当时我想到多里斯地方的阿波罗像那全无神情的眼睛,想到乔托笔下僵直而无动作的人像——现在我明白这联想的起因了。就是在诸如此类的时刻,我才真切地领会到像这样的国度所提供的教益。有人能在地中海畔找到切实的信念和生活的准则,他们的理性在这里得到了满足,他们的乐观精神和社会责任在这里找到了根据——那真让我吃惊。因为我当时的领悟并非“这世界是为人类量身定做的”,而是它正从四面八方挤迫着人类。这些国度操持的语言与我内心深处回荡的声音起了共鸣,那也不是因为这语言解答了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让这些问题不再有提出的必要。向我唇边涌来的不是谢恩的祷告,而是那空无——只有看到被阳光碾碎的风景才可能孳生的空无。没有对生活的绝望,就没有对生活的热爱。

伊维萨岛的港口边散落着几处咖啡馆,我在岛上时每天都去坐坐。傍晚将近五点,有年轻的人们沿着防波堤散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往来不已。婚姻在这里酝酿,整个人生都在这里成形。像这样在全世界的注目下开始人生,让人觉得其中自有一种壮气。我坐下来,眼中还缭乱着白天的日光,脑海里还浮动着白色的教堂、刷了石灰的墙壁、枯干的田野、蓬乱的橄榄树林。我喝一杯甜丝丝的糖浆,一边凝望着面前起伏的山丘。和缓的坡地一路探向海边。暮色染上了几分苍翠。最高大的那座山头上有一架风车,桨叶正在最后几缕微风中回转。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真是神奇,却又自然而然。没过多久,余下的就只有这片天空了,还有飘入空中的歌声一般的话语,恍若来自远方。在这黄昏的片刻中有种逝去如飞、令人怅惘的成分,这不是仅限于个人的感受,整个民族人人都对此有所体味。而我呢,我渴望付出爱意就像有人渴望哭泣。我觉得如果自己现在睡去,那么每睡一刻就是生命被偷走了一刻,因为正是那些充斥着尚未定形的渴念的时光构成了生命……我全身绷紧,一动不动——在帕尔马看歌舞表演时,在圣弗兰西斯科修道院的回廊里,就在那些生机勃发的时刻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我想要把世界握在掌心,这种无边无际的欲望压得我动弹不得。

  我知道这样不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托出去;有所保留才能有所创造。然而爱是不知限度的,如果我能把一切都拥在怀里,就算姿势笨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热那亚遇到几名女子,她们的笑容让我一整个上午都恋恋不舍。任谁都知道,我是再也见不着她们了;然而那刻骨的惋惜之情又岂是言词所能扑灭的?我在圣弗兰西斯科修道院的回廊里看着鸽群飞过那口小小的水井,忘却了胸中的焦渴;但或迟或早,这焦渴总是又返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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