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不传奇

“过年吉祥啊。”多年不见的一哥们突然来电致意,甚慰我心。

当年从乡村到城市,他阁下是我的引路人;后来机缘所致,又将我带出城市重归乡村。

那年暑期头一回去长沙,先到学校注册报名。交学费,别人从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插入校园的ATM机哗哗哗取出一沓钞票。我则从肩上放下五十公斤装的尿素口袋,抽出卷成一卷的被子,撕开被头,探手一摸,抓出一把凌乱的票子。

我问别人:“您那卡哪儿办的?”

“银行啊,”回答颇不屑。

这位兄弟忽闪着小而有神的眼睛从旁插话,说如果我想办他可以带我去。

“你也办卡吗?”我问。

“我不办,”他笑着说,“我昨天刚办的;我哥在深圳打工,他教我的。”

进驻宿舍,一位浓眉大眼的城里同学甩了一把他的三七分头,宣布要带我们出去学学坏。男人不坏,干啥都歇菜!

我们被带进了一家网吧,包通宵,费用每人十元,那位城里同学请客。他们几个趴在键盘前噼里啪啦一通敲,我第一次碰电脑,啥都不懂,傻眼了。干坐了一会儿,我凑过去问那位城里同学:“玩的什么呀,这么带劲?”

他眉头一皱:“传奇呀!”然后低头继续敲键盘,划拉鼠标。

“寰宇兄,传奇好玩吗?”我转身问带我办卡的哥们。

他说:“好玩是好玩,估计你现在还玩不转……你先看看新闻吧。”他替我打开网页。

新闻看得起腻,我挪过去看寰宇兄玩另一款我不认识的游戏。他正玩得兴起,边玩边对我说:“我哥……在深圳打工……哎呦,差点玩死……哎呦……他……”

他忙得头绪全无,我帮他补充了下一句:“他教你的。”

“没错,”他笑说。

见我无聊至极,寰宇兄趁一局终了教了我一款小游戏消磨时间,游戏的名字叫扫雷。于是,我对着电脑屏幕扫了一晚上的雷。

寰宇兄的哥哥一早便去混深圳,眼界开得早,他教弟弟,他弟弟教我,不到一年我就变成了学生油子,初始看见女生脸红,不久不把人家女生看脸红誓不低头——城里的习惯很快应对得游刃有余,乡村的味道却渐渐疏远了。

毕业前的一天,寰宇兄突发阑尾炎,疼得满地打滚,到校医疗室紧急消炎,几瓶点滴过后疼痛镇住了。寰宇兄的意思,他要回家做手术,家里有人照应,费用也便宜;可阑尾炎这毛病说犯就犯,犯起来能把人疼死,他想找个人护送他回家,以免疼死在半路上。他家在湘西,张家界往西,乌龙山以西,只有古城凤凰比他家更靠西。

我们在长沙西站搭汽车,经益阳,过常德,绕慈利,朝张家界西进。车过常德,山山相连再不间断,一路向西,一路爬坡。我纳闷:“怎么就不见一个下坡?” 

我问寰宇兄:“咱们这是回家还是上西天?”

他捂着隐隐发痛的肚腹,不回答我的问题,反给我讲起他们当地的风土人情:如果有大货车打他们那儿经过,立刻就有一群半大小子从山坡的树枝上跳进车厢,不管什么家伙什先扔下来一些再说。司机师傅吆喝着阻止。小子们也不含糊,跳着脚吆喝回去:“嘿,敢跟小爷们瞪眼?你再瞪一个试试?揍扁你个狗娘养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司机师傅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开车走人。

我叹口气,说:“我可算明白湘菜里那道菜名的来历了。”

他问:“哪道菜?”

我答:“湘西土匪鸭。”

他笑了:“现在风气好多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寰宇兄和我在张家界下车,住了一晚宾馆,第二天开拔去桑植,到桑植再换乘前往龙山,中途下车改坐拖拉机进山。在山中七扭八拐,拖拉机也走不动时我们便下车步行。

山间便道,碎石遍地,两人背包而行,他歌一曲,我歌一曲,唱得口干,走得舌燥。我心说,要有碗水喝就美了,可抬眼一望,山外青山还是山,荒郊野岭无人烟。我正后悔没有多带瓶水,只见寰宇兄在路旁的草丛里扒拉扒拉,扒出一个小坑洼,水珠嘀嗒,不一阵儿便攒出一汪清水来。他让我先喝。我往山坡上瞟了一眼,高处几头水牛正悠闲地啃草,独不见放牛的人。我舔舔嘴唇拒绝了。

寰宇兄奇怪:“有水干吗不喝?”

我指了指山腰的大牛小牛,怀疑水中掺有它们的尿——飞流直下三千尺,恰好落入此坑中。

寰宇兄苦笑,却不再推让,扑在水面上一顿牛饮。

我问:“啥味?”

“牛尿啥味水啥味,”他抹着嘴回话。

我心一横,他能喝我也能喝,俯身咕咚咕咚灌了个肚儿圆;喝饱才想起来品味:甘甜凛冽,真是好水!

我们走了一下午,黄昏将至,寰宇兄的家终于遥遥在眺,居我们西北偏北的方向上,我们踮起脚,迢迢西北望:此时它就躺在半山暮霭中,躺在斜阳夕照里,飘飘渺渺,像缥缈峰上的灵鹫宫……实际它不过是一栋小木屋趴在山包上,色调还是暗灰的——将它想像成宫殿,是因为我饿了,有吃的地方都是美好的。

果然,晚饭油水十足,丰美异常:酒,农家自酿的谷酒,泡入上等枸杞,有点浑,有点红,有点甜,入口如清泉,喝多不上头。菜,有自家做的腊肉,有现杀的鸡肉,有小溪里捉的小溪鱼,有水库中捕捞的大草鱼,还有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块鹿肉……青菜则是山上种的有机蔬。

回到故乡,见到淳厚的父母,寰宇兄豁然开朗,再不心忧,阑尾之病好似不治而愈,座上频频举杯相邀。

吃好喝好,洗漱完毕,虽是七月天,就寝仍需棉被,而长沙当下正是一桶火炉。我躺在蚊帐里,赞叹木屋凉爽,且有一股山林松香;但也说了自己的担心,风吹日晒,木材会不会沤朽?

“不会,”寰宇兄说,“这些木材在桐油里浸泡了好几年,不怕水,不怕虫,百毒不侵,挺个百十年不成问题。”

“哦……”我声未落地,肚中疼痛忽起。我以为吃坏了。

寰宇兄说:“你应当是水土不服,喝不惯这里的山泉。”

寰宇兄早就介绍过,他们村有一口大泉眼,全村人都吃里面的泉水。他还说明天带我去参观。

参观的事暂放一边,先解决当务之急。我跑进屋后的茅房,被眼前的茅坑吓了一跳,那真叫一个坑,巨坑,掉进去会游泳也没用。

一晚上跑了三次茅房。我说:“明天必须嗑两粒诺氟沙星胶囊,不然非得拉脱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呀。”

寰宇兄大笑,说:“言重了,不用吃药,明天你肯定龙精虎猛,不信明天瞧。”

第二天我们去看那口泉眼,向后山进发,虽是爬山,但我一点也不虚,反而越爬越有劲。山上磷石错落,花草竞发,树木却不多,而且大都矮小。走了一段回看,寰宇兄的家已在脚下,再往下,一条溪流引着山泉汇入一座水库,水库则  浇着下游的水稻水田。

我揉了揉刺痛的鼻子,说:“小心,这山中有瘴!”

“你在城里闻惯了汽车屁是真,”寰宇兄笑道,“陡然闻这么清新的空气,给熏着了。”

我揉着鼻子,打着喷嚏,随寰宇兄继续前行。

泉眼在一间石屋中,石屋有一扇木门,门上落了锁,锈迹斑驳。开锁捣鼓了好一会儿。门扇推开,一股水气涌出,凉,凉,凉。伸头往里一瞅,泉眼在下面,离地表两米,石屋内水管如筋络,缠绕交错,引泉进入各户农家。

我们在周边转了十来分钟,虽有艳阳当空,但气息太凉。

寰宇兄说:“明天带你去看九天玄女洞,那才叫一个凉……”

兜兜转转,寰宇兄领着我赶到九天玄女洞时天色已晚,我们在旁边一家招待所下榻。不用空调,凉气已经很足。因是夜里,视线不好,我没有出去先踩踩盘子。寰宇兄则一个劲吓唬我,说这里常有天坑出现,一脚踏空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见天日了。

“天坑这东西可瘆人了,”寰宇兄说一句撇一下嘴,讲得跟真的似的,“好好一片平地,轰隆一声陷下去,就像大地张开了一张大嘴巴,黑漆漆,深不见底,而且有吸力,四周的枯叶全都往里飘……据说以前有人做过一次实验,把一麻袋乒乓球扔了进去,你猜怎么着?几年后从一条地下暗河里漂了出来,一直漂,一直漂到地上河中才被发现——你说骇人不骇人?万一掉进去,鬼知道是通往阴曹地府或是阿鼻地狱?”

“行,你行,你的故事真行,吓着我了,”我说,“明儿再说吧!”

我掏出《子不语》,打算读几篇魑魅魍魉的故事压压惊。读累了,安安静静地躺下,一夜无话,可怜我这个土包子书生,没有狐狸精搭理。

翌日一早,我从床上蹦起来、窜出门外——我说这么重的凉气呢,原来招待所就在九天玄女洞的正顶上,冷气嗖嗖地往上冒,比空调凉快。

我套上长袖就要下洞,寰宇兄提醒说:“不妥,最好先吃点东西,再晒晒太阳,咱虽然不是蜥蜴,血是热的,可正因为这一腔热血,还不如人家蜥蜴呢,人家蜥蜴血冷了没啥事,咱要在洞里血冷了,那可就玩完了。”

听人劝,吃饱饭。我们叫了两碗常德牛肉粉加卤蛋,外加双份辣椒。吃完在太阳底下站了十分钟,趁身子燥热抬腿便往洞里钻。洞口站着一个大和尚,脖子里挂有一串佛珠,上下一件青色僧衣,头皮剃得铁青,下巴刮得须青;见我们过来,左手朝身旁的功德箱一挥,右手竖起如来掌,诵一声佛号,开始化缘:“阿弥陀佛,施主,捐些功德吧,保佑您出入平安。”

“在这无底洞前,谁心里都没底,我们吃您这一套,大师傅,”我心说,顺手捐了一碗米粉钱。

进入洞内,寒气更重,冰冰凉。出发处聚着几名游客,凑上寰宇兄和我,满员。导游姑娘身着褐色制服,打一支三角旗,像巡山的小钻风领着一帮小旋风开启在各景点的盘旋之旅——她每指一处景色开口介绍,我们就绕着那个景观转着圈看。

游客基本为青壮年,有朋友结伴,有情侣相伴,有父子相携,有母女作伴。过景点“同心门”时,导游姑娘唱起了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情人同心,恩爱十分;父子同心,家兴人勤;母女同心,一世温馨。”

九天洞分上中下三层,我们走上层,距地面约百米,有厅堂,有瀑布,有自生桥,有丘田,有石笋、石柱、石帘、石幔,还有阴河与自然湖。途中,导游姑娘专门在一处孔洞边停下,说,几年前英国一位探险家借助保险绳由此洞滑下二百米,抵达一处阴河,在河里发现了野生保护动物娃娃鱼。

队伍接着向前,我故意落在最末,搬起一块石头从洞口丢了下去,撒手便读秒,听到水声后,结合自由落体与声速计算高度,导游说得对,两百米有余!

下一站是一处自然湖,其他人乘船去湖心观景,我不去,寰宇兄也不去。

导游姑娘问:“怎么不去看看?”

我说:“自从听说了尼斯湖水怪,我就不敢坐船了,总觉得有个大家伙在船底下游来游去的。”

导游姑娘嫣然一笑,并不强人所难,她给自己又套上一层护膝,准备带领人马划向湖心去。她说,这里的导游没有一个没有关节炎的,湿冷啊……忽然,她抬头问:“帅哥,你们哥俩穿得挺单薄,冷不冷啊?”

我抖擞一下精神,回答干脆:“不冷,冷啥呀,刚凉快一点!”

“不冷就好,”导游姑娘说,“我还想着给你们借两件军大衣呢。”

寰宇兄一听,冲我直瞪眼睛,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叫你嘴快,叫你嘴硬,军大衣没了吧?”

九天洞全程八里,道路狭窄崎岖,要走两三个小时,后面我急于出去,连“九天玄女”一景都不曾仔细参观。最后着实冷得厉害,我忍不住问导游姑娘,到洞口还有多远?

“不远了,”她说,“沿着地灯走,二十分钟。”

我拱手告辞。寰宇兄也拱拱手,紧随而来。十五分钟后,洞口在前,天光初现,寰宇兄又有新的提议:“你不是想体验我们的日常吗?我这就带你回去上山砍柴,回头再去集市卖柴。”

我说:“稍等稍等,先让我到太阳底下沾沾阳气……”

“柴乎,柴乎,价值几何?”

留着一撮白胡子的一位老人家走近我们的柴火摊,拍着当中一捆木棒询价。

我回头小声问寰宇兄:“眼巴前这会儿是二十一世纪没错吧?”

“干吗问这个?”寰宇兄懵了。

我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子,说:“我得确认一下,这老先生和我,我们老哥俩谁是穿越来的?待会儿他要哗啦一声掏出一吊五铢钱,我可没有银子找他。”

寰宇兄就知道笑,他偷指着那位老人家道:“你说他呀,我们都叫他孔乙己,年轻时读书读傻了,脑子读滑轮了,以为现在还是光绪爷坐朝廷呢!”

寰宇兄说,既然他来问,咱就送他一捆柴。他问别家的东西,别家也会送的。老爷子这辈子不容易。

穷人心疼穷人,尽管我们的柴打得也很艰难。

登山前,寰宇兄的父亲、王伯见我脚上穿一双帆布鞋,说:“这鞋不行,滑,换上我们这个”——回头对里屋喊:“当家的,拿双老解放出来,拿新的!”

北山封山了,我们去南山。山坡陡峭,有两个转角堪称险峻,王伯打头,我紧随其后,再后是寰宇兄和王伯母。我们背着砍刀和绳索。队伍后头是一群小毛孩,十来岁,他们不打柴,是来采野蜂蜜的。昨天下午我才与他们结识:大家一道在水库洗澡,他们对我好奇,问:“叔叔,你洗澡干吗要穿三角裤?”

“遮羞,”我说。

他们觉得没道理:“我们老师说男女有别,这里又没有女的?”

我说:“你们老师懂个球球,光知道男女有别,大小也有别,懂不懂?”

他们愣住了,但认定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撇下他们老师,转而缠着我玩。我上南山砍柴去,他们就到南山去采蜜。

王伯不放心,不停向后张望,提点队尾的童子军:“当心啊,伢子们,踩实再换脚,松动的石头绕着走”——转脸便嘿嘿直乐,说我真招人呀。

我笑一笑,问王伯:“北山怎么给封了?”

王伯叹息:“全是我们自己作的。当年没有烧柴,我们就上山砍树,后来没有钱花,我们又上山砍树。树长得慢,砍得快,一天比一天少,山都要砍秃了;政府一看,这不得行啊,赶紧下了一道死命令,严令封山!周围这些山头轮着封,轮着解禁。”

王伯小六十了,爬山竟然大气不喘,甚至不怎么影响讲话。我二十出头,却深吸一口、长出一口地追赶,得亏山道上长满小树,我抓住这棵,攀住那棵,四处借力,勉强跟得上他。我不喜欢冷场,没话找话:“照您这么说,以前山上大树可不少啊?”

王伯眼睛一亮,精神焕发,说:“那可不!退后四十年,一两个人谁敢进山呀?树枝遮天蔽日,白天进去也是晚上,黑得不见人影!那时候山上有野猪,十几个村民一起围猎,开十几枪,打得它浑身是血,可野猪皮厚,硬是不买账……不过吃了枪子,它也发脾气,气得直哼哼,两颗大獠牙一拱一拱的,拱着谁,谁倒霉!有一回,一头野猪被打急了,从山里钻出来朝山下逃命,山下的人呢,挥着铁叉舞着铁锨到处围堵,野猪没地方去,一头栽进了水库里。猎人们打山上追下来,围着水库放枪,枪响了好一阵野猪才像条死鱼一般肚皮朝了天。那天半水库的水都染红了,空气里全是火药味。野猪捞上来,开了宰,炖出一大锅肉。因为捉它人人都出了一把力,所以全村都来吃。那次吃得真过瘾啊……就是要小心点嚼,野猪满身的枪伤,一不留神就咬住一颗当枪弹用的钢珠子,硌得牙疼。”

野猪的故事讲完,我们来到了离山顶不远的地方,那儿地势平缓一些。王伯取出大刀着手砍柴,寰宇兄也动了工。王伯母负责捡拾和捆绑。我跟在寰宇兄身后观摩了几分钟,随即加入组织有模有样地干起来。王伯咦了一声,说:“娃呀,你活干得不赖!”

“伯父见笑,”我说,“我也是农家子弟,我们那里有一句方言谚语:农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

先是那几个采蜜的小屁股笑嘻嘻地学我的口音,随后寰宇兄一家子也跟着学起来:“农活不用学(xueó),人家咋着(zhuó)咱咋着(zhuó)。”

大伙乐呵一通,小家伙们去山顶采蜂蜜了。我们接着打柴。我问王伯:“这儿以前有野猪——那老虎呢,老虎有没有?”

王伯用手背拭去嘴角的唾沫,眼神流光溢彩:“老虎当然有啊,哪能没有老虎呢?你听我给你说啊……”

我们只赶了一个集市,除一捆送人外,其余的柴火悉数卖光、全兑成了钱。钱虽不多,形势喜人。

我们开着拖拉机回家,走的正是第一天寰宇兄与我进山的路,满地的碎石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角有棱的最是不缺。去时有满车厢的木柴压车,拖拉机蹦不起来,一颤一颤的反而挺受用。回来车厢一空,弹簧片失了压力,拖拉机原形毕露,好似一头狂躁的公牛,又蹦又跳又弹蹄,怎么不老实怎么来:轧住一块石头,腾一下蹿上天;从石头上碾过,又哗一声颠下地。在这一蹿一颠里,我回想着王伯讲的老虎的故事——

湘西的老虎块头小,属华南虎一脉,没有东北虎那么大的吨位,但勇猛半点也不差,张开大嘴一声吼,整座山谷直晃悠。山民们打野猪,打野鸡,打野羊,就是没人招惹老虎,总认为老虎通灵,应该和山神沾亲带故。老虎也是,人不犯它,它偏犯人,像景阳岗上吃人的事倒不曾发生——可它吃人养的猪呀!人家把猪养在猪圈里,养上一两年,养肥了好做成腊肉腊肠慢慢吃。谁知老虎这狗日的,趁午夜天寒,最好再下点雪,屋里的人睡得沉,它便悄悄地进村了;别看它平时在山里叫唤得挺勤快,声震寰宇,进了村却一声不吭,打枪的不要。做贼一样,老虎悄没声息地跃入猪圈,将圈墙扛倒一角,随后甩起虎尾猛抽熟睡中的家猪。那条长尾巴粗壮有力,不比钢鞭硬,甩起来却比钢鞭帅,比钢鞭得劲,一鞭子下去家猪便疼醒了,醒得透透的,站起身,哼唧着,屁颠颠地往外走,在虎尾的驱赶下一步一步往深山里去。等到了窝门口,老虎可就不客气了,扑上去一口咬住家猪的脖颈子,直到它断气为止……老虎谋定而后动,让好饭自己送到家门口,省得咬死后用嘴叼回来累死个人(虎)!这般行事,哪儿哪儿都透着精明,因此,王伯他们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即是扮虎吃猪。

我们打了一上午的柴,专砍枯枝,没有枯枝便伐侧枝,权当镩树、加强顶端优势,好让树木长得又高又大。砍伐的树枝一经落地,王伯母即刻将它们归为一堆,以绳索绑成一捆一捆的。

砍到正午,绳索用完,刀刃已卷,全家上下人困马乏。王伯母取出水壶和菜肉饭团,招呼大家吃喝休息。吃饱喝足还得背柴捆下山呢。

我要去山顶看那几个小子蜂蜜采得如何,王伯母拨出一些吃食和水让我带给孩子们。寰宇兄有意陪我去,我让他歇着,一人前往。我从林木草丛间爬上山巅,抬眼一看,几个小家伙全都静止不动,不是瞪着树上的花,便是瞪着草上的花,大眼瞪,小眼也瞪,仿佛被点了穴道。

我凑近一瞧,原来他们盯的是花朵上的蜜蜂,单看它们往哪儿飞。我正要细问究竟,有个孩子猛然叫起来,边叫边跳,右手一戳一戳地朝前指:“在那里!在那里!”

我们围过去。别的孩子也来了劲,异口同声喊:“在那里!在那里!”

我一头雾水:“什么呀?在哪里?”

最先发现情况的孩子是他们当中眼睛最尖的,他偏着头指给我看:“蜂巢,在那里。”

“哪有啊?”我问。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那孩子急了,越跳越高。

“我看不见!”我说,揉揉眼睛,放弃了。

那孩子停止蹦跳,嘟着嘴问:“叔叔,你四只眼睛也看不见吗?”

我哼了一声:“我若能看见还要那么多眼睛干吗?一只——独眼龙就够了!”

那孩子急中生智,抓起一颗石子使劲扔了出去,啪一声,正中石缝里的蜂巢,嗡一声,蜂群星散。

所有人吓得就地卧倒。

那孩子颇为得意,趴在地上冲我笑。

不等我有所反应,一个大点的孩子点着他的名骂:“王小雨,我操你爹,砸蜂窝也不吱一声!”

等蜂群安生下来,孩子们爬起身,排成一排,每人攥紧一块石头,喊齐号子:“一,二,三!”

每个孩子都是一架抛石机,每块石头都像一发迫击炮弹,两秒钟,那只蜂巢就被轰了个稀巴烂。我一瞅风头不对,刚起身又原地卧倒了。

这一轮集中攻击彻底惹毛了蜂群,霎时,天上人间,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犹如群魔乱舞。我双手抱头,面贴土地,纹丝不敢动。时间一久,趴得浑身僵痛。

后来我是被孩子们搀起来的,那时蜂群业已散尽,地上满是散碎的蜂巢,蜂蜜却不多。孩子们将战利品归置归置,每人分得一点点,有我一份,也有寰宇兄一家的份。

我和几个小家伙从山顶下来与寰宇兄一家会合。我们吃着蜂蜜,背着柴捆原路下山去……回到家,将原先贮存的柴火搬出来和新打的柴一并装上拖拉机,打响机器,王伯驾车,寰宇兄和我押运,车子一颤一颤地开往集市。

寰宇兄显出疲态,是从集市回来的第二天。我劝他及早割除阑尾,以免后患。他同意了。两日后,他住进了桑植县人民医院,我则乘张家界至长沙的火车返回浏阳河畔的校园。

五年后,我与寰宇兄失掉联络。十一年后,我电话打到他家里,王伯母接的电话,开口就说,她记着我呢,记得真真的;还夸了我一顿,说我到她们山里那几天,她们一家人都欢笑,她们一村人都欢笑!又说跟哥哥一样,寰宇兄也去了深圳,就是人太犟,去时撂下一句话,不混出个眉眼来,誓不回乡!

王伯母讲话已经带点哭腔,抱怨寰宇兄今年竟不给家里留个电话、地址,但她向我保证,寰宇兄再来电时一定告诉他,我曾经找过他。

我忽然记起十一年前在集市卖柴,那位绰号孔乙己的老人家背着我们送的柴捆刚一转身,寰宇兄触景伤怀,万般感慨说,咱们这辈人为了生存,将来要放弃的东西只怕更多,弄不好连孔乙己都没得做。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与王伯母对话,就像当时无言对寰宇兄,只好听她(他)说……

要挂电话了,王伯母仍不忘邀请我再去湘西走一趟,说她和王伯都好,有能力招待我。

“一定来啊。”这句话她说了好几遍,用不同的急切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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