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葬香魂双艳斗法 拘美体快刀取箭
烽火年月,悲喜无常,喜也压抑,何况又遇到丧事。沙宇的老婆惨遭横祸,秀水胡同里的人们自然齐着过来搭把手,女人们张罗着屋内,男人在小院里搭起灵棚,再是跟随着沙宇的警员们进进出出,胡同里外热闹却必须浸泡在一片白色里。
表姑看到被抬回来的侄儿媳妇,当场晕倒,醒来后又把自己当成了祸害沙家的罪魁,亏葛娜莎一直跟随着沙宇,又在国外学过一点医术,能救老太太的命,却安抚不了她的情绪。沙宇的邻居刘大妈帮扶不了多少,至少能劝说沙宇的表姑。沙宇把老婆的照片挂在灵柩前边,老婆抿着两片嘴唇,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出来的是让沙宇难受的笑意……香魂永逝,笑意犹存,沙宇看见老婆又想到儿子,苦结魔缘殃及妻儿,究竟谁罪不可赦呢?
葛娜莎与沙宇说话时语气里总是带着自责,要不是她缠着沙宇去乱葬岗,兴许沙宇能从魔爪里救出妻子……老婆死在谁的手里,沙宇心里自有一本帐,可他还不想和葛娜莎深谈,只嘱咐她往后不要乱跑,至于她父亲的事情他会处理好的,也不想再让她卷进漩涡……两个人说得有情有义,连沙宇都觉得自己对葛娜莎太宽容了。葛娜莎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娇小姐,心里那本帐却很清楚,知道有一个人迟迟没有出场必须出场,只是还不是时候。
沙宇决定停灵七天下葬,替沙宇管事的是警察局的行政科科长老王,自作主张请来了乐器班,摆一张桌子放在门前,来吊唁的人一走进胡同就响起了乐器,进了门在灵前鞠躬、行礼……一连几天,军、政、警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再是一下车夫、脚夫,拎着一包点心、拿着冥钞过来吊唁,更有一些遭遇过命案、匪盗的商铺掌柜们……
沙宇却忘记了一个人,那个人曾是华北绥靖军驻保定第六集团军14团任团长、现如今效力刘化南的麾下还是团长的郭槐。日本人在保定逞威风时郭槐春风得意、叱咤风云,刘化南进驻保定后他还是意气风发如鱼得水。沙宇与他只交不往,今天郭槐携大礼前来吊唁,他按礼数接待,也没把这个笑起来一脸喜兴、哭起来也眼泪啪嚓的矮个子男人放在心上,却不知郭槐在后来的一出闹剧里将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却是后话。
第七天,胡安娜登场。胡安娜穿黑衣、戴墨镜,身后跟着专门侍奉她的警员们,抬着几个礼盒,伴着乐器进门、吊唁……葛娜莎与几个女人一起接待吊唁者,不时跟沙宇商谈发丧的细节不离他左右,被好多不知情者视为沙宇的家眷。胡安娜来到灵前,葛娜莎上前搀扶、引领着进屋,上茶……胡安娜摘下墨镜咧开涂抹了唇膏的嘴唇笑了笑,葛娜莎看到的却是一个被切开艳得流血的红樱桃,屋子里弥散着的是一股难抹去的血腥味。
“葛小姐风姿绰约……还有香水,一定是法国香奈儿。”胡安娜有点先发制人的意思。
“胡处请喝茶……”葛娜莎将茶碗放到胡安娜面前,也坐在了椅子上笑笑又说:“我喜欢原汁原味也就是没异味的香水。前年,移民到美国的婶母回过一次上海去看望她姥娘,侄儿哈巴狗一样巴结婶母,送给她一瓶香水,却是匠人们在坊间炮制的,香得倒是不难闻,只是那人做得让人恶心!”
“呵呵——葛小姐高论!”胡安娜把目光聚在葛娜莎那双杏眼上,妩媚地笑着又说:“几年前,我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喜欢巴黎女人的高雅,也见过不少模仿法国女人的中国女人……呵呵——今天这种场合我们不该谈论女人和香水,我也为沙科长的不幸感到悲哀。”
“是呀……家门不幸,惨遭魔爪蹂躏,胡处身为高官,该为百姓谋福、保平安不是?”葛娜莎的语气带着娇小姐蛮横。
胡安娜笑笑说:“当然……可我对祸国殃民的人决不手软。”
沙宇偷眼见到两个人女人在屋里斗嘴,忙着请一个女人进来找借口请葛娜莎出去。葛娜莎出去了,沙宇走进来照应胡安娜,出灵前,宾客们都在望湖春酒楼吃饭,胡处一定赏光。胡安娜嘴上应承着,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在院子里走动的葛娜莎。
胡安娜与葛娜莎第一次见面是在乱葬岗上,魏国梁的人跟踪沙宇并传回情报后,她亲自出马督战,除了有剿灭佐藤一雄的野心,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葛娜莎从美国借道香港回国名正言顺也找不出任何纰漏,重庆保密局绷紧神经死死地将目标锁定这批剧毒菌种其意明了,可共产党的地下情报人员不只是在重庆活动猖獗,支持抗战、拥毛反蒋的人士遍及世界各地。葛娜莎突然登场也不突然,可葛贤光的死是胡安娜始料未及的。依据重庆方面掌控的材料,葛贤光在法国其间参加支持抗日、接触共产党,回国后一定不会与国民政府合作,痛痛快快地交出密室图。葛娜莎从小生活在法国,未必不受父亲的影响,与沙宇纠缠在一起不只是对胡安娜情感领地的侵害,更可怕的是与沙宇同流合污,那她此行将一无所获,还很可能殃及自身的前程!
佐藤一雄的人出现前,胡安娜带人潜伏在乱葬岗周围的树林,魏国梁请示胡安娜,他们的枪口对准谁,胡安娜不假思索地说,女人!魏国梁死心效忠,他们的枪口准对哪个女人都是她的目标,好在倒下的是沙宇的老婆,留下葛娜莎是隐患毕竟只殃及自己的私情,被佐藤一雄掌控着的密室图要是假的葛娜莎又是一个不轻的筹码。
这几天,胡安娜一直蜗居在竹园,遥控着魏国梁的人马,可魏国梁贪图的不只是官位和金条,还有美色。胡安娜不吝美色,让魏国梁的人死死地咬住葛娜莎。魏国梁死心塌地,可胡安娜独自躺在宽大的紫檀床上,抱着那个曾被魏国梁糟蹋过的枕头愤恨交加,梦中的沙宇只是一剂虚拟的宽心丸……可沙宇和葛娜莎似乎都是她未来的希望。
院子嘈嘈杂杂的,沙宇是葬礼的主角,却必须不时进来招呼一下胡安娜。好在一些军政要人一走进来就招呼重庆来的胡处,可沙宇的家太狭窄,警察局局长自作主张去望湖春候着,好多人响应局长的号召,呼啦啦地走了出去。
胡安娜本来被局长侍奉着也要离开,魏国梁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跟局长撞了个满怀。局长要发怒,耐着胡安娜的面子哼了一声兀自走出了屋门。
魏国梁将胡安娜拉进沙宇的卧室,禀告他的跟踪结果。那时候,葛娜莎和沙宇正在院里招呼要离开的军、政、警界的官员们。
“你说的可是真?”胡安娜也有些激动。
魏国梁唯唯诺诺地说:“没错安……娜……不……胡处,这次我是亲自出马,那个小洋娘儿们挺有道行,昨天傍晚我从西大门一直到跟到蛮子营,又从蛮子营到刘守庙,她坐着洋车观风景一样兜了大半个保定城……到了西大街上,她才漏了马脚,穿着棉袍、围着围巾、腋下夹着一本书跟教书先生似的,可她以为把我甩掉了,先进了一家装裱店……”
“装裱店?”胡安娜疑惑的问。
魏国梁鸡琢米般地点着头说:“对,她在那里呆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才出来,又去了一家布匹店,布匹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来时老板的老婆送她,像亲戚又像朋友,可葛娜莎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在保定能有朋友吗?就是有,也不至于是一个半老徐娘呀!”
“呸——以为你跟踪的是像你一样的臭男人!”胡安娜遏制着自己的情绪又说:”好了……你继续跟踪,葛娜莎很可能打算与保定的共党地下组织接头,说不定与密室图有关。”
魏国梁唯唯诺诺地走了,沙宇和葛娜莎也走了进来。
日生中天,院子里的人吵吵嚷嚷地准备午后出殡的诸多事宜,沙宇又请胡安娜去望湖春用餐。胡安娜却拉住了葛娜莎的手、很亲昵地将她揽在了怀里。葛娜莎很乖地与她说说笑笑,胡安娜与葛娜莎相伴着走到院里,看到那张挂在灵前的照片心倏然灰暗了起来,除了那双流着笑意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被她握在手里的小嫩手,才二十多岁的葛娜莎的确芳香四溢……自己呢?
佐藤一雄一身布衣,嘴上蓄了胡子,眼睛上罩着一副墨镜,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国民党制服的勤务兵……坐在郭槐的家里,佐藤一雄还是佐藤一雄,待他和郭槐一起走出去、坐在洋车上就是郭槐的舅舅,两个勤务兵在郭槐的名下,却必须护卫着佐藤一雄。
郭槐有一房大老婆,像《红楼梦》里的贾二舍,可他在关岳庙胡同买了一处宅院偷娶的不是尤二姨,是一个唱花旦的小戏子,还跟着一个老岳母娘……偷偷摸摸地来光岳庙胡同过小日子本来该风平浪静,却被佐藤一雄盯了梢。
郭槐第一次见到佐藤一雄没想到他是潜伏着的日本特务,是一个四海为家的行脚僧。佐藤一雄差不多用身子挤开了院门后,先给了郭槐两个金条,又拿出了郭槐当年配合日本特高课课长山本四郎秘密处决共产党的把柄……这还不是令郭槐胆战心惊的,军统一直视汪伪政权为眼中钉、肉中刺,密谋刺杀路过保定的汪精卫没成为惊天大案,却是郭槐一手策划、由日本特高课配合实施谋杀计划,结果将潜伏在兴泰大酒店里的三个军统特工一起抓获,当夜被郭槐亲手秘密处决。国民党军统记录在案的只是三个失踪的特工,却不知道郭槐被军统收买又出卖军统……现在国共两党正杀得你死我活,郭槐落到谁手里都不会好果子吃。
郭槐夜晚接待来访的佐藤一雄,小媳妇必须上茶的倒水。佐藤一雄不住地夸小媳妇风姿绰约,却也给郭槐下来套儿——不用他手下的那群特工,就是被他掌控着那帮土匪,也能把他的小媳妇折腾成一堆肉酱!郭槐不得不服服帖帖……那接下来呢?
佐藤一雄说:“郭团长,希望你继续效力天皇,事成之后还有金条重赏。待帝国军人重返中国,你郭团长还是如天马行空、过温柔富贵的日子。”
郭槐讪笑着说:“佐藤君,陆军医院被刘化南部的一个警卫排把守,那些人一直跟着刘司令征战南北,逐年强化,都是从部队挑选出来的具备特工素质的人,外松内紧,稍有闪失,佐藤君就功亏于溃了。”
佐藤一雄哈哈一笑说:“这你不用操心,你只要把我们送进去,其余的看他们的了……现在是晚上八点,我们不能错过时机。”
佐藤一雄说着话起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装扮成勤务兵的特工,他们走过去站在了郭槐身边。郭槐穿上大衣又去了卧室嘱咐了爱妾几句,随着佐藤一雄的人走了出来。街上的酒馆、茶肆不热闹也不冷清,挂着灯笼的杏花楼却从来都没冷清过。郭槐搀着捂着胸口的佐藤一雄,身后的勤务兵招呼来两辆洋车。郭槐先搀扶着佐藤一雄上了洋车,两个勤务兵又看似恭敬却要挟着郭槐坐在了后边的洋车上。两辆洋车跑了起来,两个勤务兵一前一后地小跑着跟在后边,郭槐的心绷得紧紧的,坐在前边洋车上的佐藤一雄心里也不踏实。
拿到那幅《墨梅图》后,佐藤一雄可谓费尽心机,先拿一张假图给了沙宇,沙宇却引出了国民党特工与他们在大慈阁一战损伤了的得意的干将;乱葬岗一节本是要挟沙宇继续为他效力,却招惹了军统那帮兔崽子……沙宇的老婆死了,好在他手里还有沙宇的儿子,那个应该喊他舅老爷的小兔崽子能不能在关键时刻为他所用还不敢说,今天他苦心从那幅《墨梅图》里挖出来的密室图是不是真的也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为了给帝国、为佐藤家族复仇不得不冒死一拼!
陆军医院门前不缺少灯火,小买卖人挑灯摆摊看起来日子过的还平坦,住院疗伤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拄着拐棍相互搀扶着走动在医院门前,看样子不像有重兵把守。到了医院门前,郭槐抢先下车,让两个勤务兵搀扶着佐藤一雄走进了医院。士兵们别别扭扭地敬礼喊郭团长,郭槐必须像一个体恤士兵的团长安抚几句;走进医院楼,遇见同级或高一级的军官,郭槐必须高声地喊佐藤一雄舅舅,还必须为佐藤一雄找一个治疗胃病的大夫。郭槐是刘化南手下的红人谁也不敢慢待,大夫听说佐藤一雄是郭槐刚从南洋回来的舅舅,当然要尽心尽力。
郭槐和佐藤走进大夫办公室后,那两个勤务兵就不见了。按照佐藤预订的方案,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探秘任务,其间免不了要动杀戮,可对手可能就藏在暗处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屋门外哗啦啦一阵脆响,佐藤一雄的眼皮抖了一下,大夫那只放在佐藤一雄肚子上的手却如扎进沸腾的油锅里。郭槐慌忙拉开门,一个小护士端着盘子蹲着收拾落在地上的手术工具……郭槐关上了门很轻松地笑了笑。佐藤一雄却只是咧了咧嘴,给佐藤一雄看病的大夫刚从上海陆军医院调过来,胆子不大,倒是佐藤一雄捏着他的手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胸脯上。
两个穿着白大褂,却把帽子和口罩拿在手里的年轻医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边往厕所里走着一边说笑,不过是西大街又开了一家淮菜馆、夜总会来了一个上海滩的舞女……走廊里很安静,脚步声也很压抑,好像一同说笑才能消解夜色里的恐惧。
到了卫生间门前,说上海滩舞女如何风骚的男医生突然拉起身边的医生神秘地说,医院里隔三差五地要激战一番,也说不清是哪个番号……一边听着的慌忙往走廊南边看了几眼,昏暗的灯火反倒增添了一层恐怖的色彩……一个医生忙拉着另一个进了卫生间,可他们刚探进头去,两把锋利的匕首切断了他们的咽喉,随后走出来的两个医生身穿白大褂、口罩也捂得严严实实的,到了走廊的南端,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两个幽灵般的身影很快在地下室里消失了,如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张开吞噬生命的大嘴,可一束从叼着的小手电筒里发出的光亮引着两个幽灵往深处走着,走廊里很杂乱,堆着药箱和输液管子,还有一些日用杂物……十分钟过后,两个人差不多转遍了地下室,除了一间间关着门的房子,好像没有密室的迹象……
“どうすればいいですか(怎么办)?”
“小野君,我们是勤务兵。”
“啊……对,可我们受骗了。”
“难道《墨梅图》里的密室图是假的?”
“どうすればいいですか(怎么办)?”
“不……奇迹会发生的!”
伴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一束刺眼的光倏然照射过来,被称为小野的日本特工扬起脚踹开了一间房门、拉着身边的人走了进去,两个人同时掏出手枪,一左一右地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目光斜视着、耳朵也竖了起来。
“奇迹のことです……哈哈哈——你们以为奇迹会发生吗?”
胡安娜还是一身戎装、背着手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身后站着守卫医院的持枪士兵。魏国梁紧紧站在胡安娜身后,却不住地拿眼扫视身后的人们,他的人守住了医院的各个出口……魏国梁和几个兄弟来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却见郭槐和几个人走进了医院,他知道郭槐不是什么好鸟,随即派人报告了胡安娜。胡安娜觉得今晚有戏,令魏国梁出动全部人马,又紧急通知镇守陆军医院的警卫排排长,严密监视,可他们还是百密一疏,两个医生丧命于日本特工的刀下。
“嗨——外边的听着,你们要是接受挑战,我们会败,可你们也会蒙受损失。”小野喊完了示意同伴做好突围的准备。
胡安娜呵呵一笑,说:“是吗?就是剩下我自己也不会让你们逃出陆军医院。”
“嗨——我们是为密室而来,可我们拿到的是假图,你们和我们都受骗了。”
“知道……”胡安娜说:“可我不希望你们再沾手陆军医院!”
魏国梁的耳朵每到关键时刻就出毛病,跟着胡安娜往医院里走着心生悔意,可他早知无法脱身,站在胡安娜身后耳朵里不时响起子弹嗖嗖飞过的声音,眼睛也跟着捣乱,虚幻出来的一颗子弹飞过来的是时候,被他一直拿在手里的枪也响了。子弹从胡安娜的肩膀上飞过去了,随后伴着清脆的枪声子弹从地下室里飞了出里,医院里随之枪声大作。魏国梁慌忙拉着胡安娜要离开,胡安娜扬起一只脚把他揣倒在地,挥动着手中的枪,命令身后的人抓活的……
激战持续了大概三十分钟,一切风平浪静之后,胡安娜看见了挂在天宇间的月亮,也看见了两具被子弹穿成筛子眼的尸体,扒开他们身上被血染红了的白大褂,看到了是勤务兵的制服……郭槐呢?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郭槐和佐藤刚走出了医院楼,却很快被警卫排和魏国梁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佐藤一雄钳子一样的大手拽着郭槐,用手里的枪杀开一条血路,待佐藤一雄拉着郭槐躲进花椒胡同,枪口也对准了郭槐的太阳穴。
郭槐颤抖着身子说:“佐藤君,从你们去我家到来家陆军医院,我始终在你跟前,通风报信的事情我想做能做吗?”
佐藤一雄冷笑说:“那我们怎么会暴露?”
郭槐带着哭腔说:“我他妈现在是镜子前的猪八戒,肯定有人看见我起了疑心,军统那帮小子都是狗!”
佐藤一雄嘿嘿一笑说:“你好自为之吧。”
佐藤说完影子一样消失了,软软地靠在墙上的郭槐感觉到天旋地转,明天的太阳还会照样升起,可他眼前还没出现虚幻的太阳,飘走的影子伴着一颗飞舞着的子弹又飘了回来,郭槐应声倒下……佐藤一雄张开嘴吹着冒烟的枪口嘿嘿地笑着说:“早死早安宁……ばか(傻瓜)!”
老虎凳、辣椒水、烧得旺旺的火炉子上架着烫红的烙铁……魏国梁拿着牛皮鞭子,是蘸了水的,扬起来划出一道弧线发出嗖嗖的声响,得意地告诉胡安娜——小时候他那个在酱菜园子里腌咸菜的爹没少用鞭子抽他,也是牛皮的,蘸了水,专击脸蛋子、脖颈子,要是女孩子就抽着胸脯……哎哟……魏国梁虚张声势地吸着冷气,却冲着腰挎勃朗宁的胡安娜得意地笑得像闻到肉香的狗。
沙宇坐在桌子后边是主审,胡安娜监审轻易不发一语,葛娜莎呈大字型被吊在刑架上微眯双眼,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细小的汗珠。紧邻着葛娜莎的炉火喷发出的火焰灼烤着她疼痛如细密的针刺扎满全身,却抵不住内心的苦痛,一时疏忽被魏国梁的人堵在东大街,幸好她转身疾步离开,与她接头的鑫源药店的胡掌柜才得以脱身,自己却没逃脱魔掌。
魏国梁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沙宇拿在手里的打火机当地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故意还是不小心从手中脱落,站在一边的胡安娜看得清楚,微微地笑着看着沙宇那双透着阴柔之气的眼睛还是不想说话,却在暗想——葛家大小姐紧随身后,乱葬岗一节你沙宇也是舍身卫护,看我今天如何从连傻男人都垂涎的美体上取出那张密室图。
“魏站长——要不你坐在这里?”沙宇站起身来把叼在嘴上的烟拿在手里揉碎了又说:“刑讯逼供最终导致屈打成招,我们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真实的情报是不是?”
“好了魏站长……”胡安娜走过来从魏国梁手里拿过皮鞭,又走到葛娜莎面前,说:“葛小姐出身名门,受教于欧洲,与共匪沆瀣一气是什么后果你清楚……你不是与沙科长很投缘吗?好好跟他唠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不什么都圆满了吗?”
沙宇回到桌前,掏出烟叼在嘴上又拿起打火机。
“沙科长,开始吧?”胡安娜又退居一边,像看戏。
沙宇喊来一个小警员,拿来纸笔坐在一边记录,他走到葛娜莎面前,说:“审讯室里不讲情面,辣椒水也不认假话,何况胡处长一直等着你与她合作,说出与共匪接头的暗号、理由和他们藏身的地点,我也好向胡处交差。”
葛娜莎抬起头来冷笑着说:“我不是去接头,是闲逛,坐在家里闷了去东大街上走走。”
魏国梁猴儿一样窜过来,指着葛娜莎的鼻子说:“撒谎,我的人跟踪你不假,可你心里要是没鬼就大大方方地逛呀?分明是……”
葛娜莎瞪着魏国梁说:“呸——满大街上跑的像你一样的狗,流氓、强盗外加花痴,哪个年轻女子见了你们不像遇到了瘟神、赖皮狗一样讨厌?!”
“你——”魏国梁无奈到咧着嘴说道。
沙宇瞪着魏国梁不说话,胡安娜轻轻地咳了一声,魏国梁屁颠颠地退到了胡安娜的身后。
“好,葛娜莎……”沙宇又坐回桌子后边,说:“胡处关心的是那张密室图。前天,郭槐与几个日本特务乔装打扮、以看病为由进入陆军医院,携带着从镜园盗取的密室图去探秘,结果命丧黄泉,那张所谓的密室图是假的无疑,可郭槐死在了花椒胡同,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尚不明了,佐藤一雄逃之夭夭,那张图分明还在你们葛家,交出来于国于民于自己都有好处!”
葛娜莎很委屈地说:“知道密室图的只有我父亲,我回国只是看望父亲,至于密室图的真假我不知道也与我无关。”
胡安娜打断了沙宇的话,又走到葛娜莎面前,从火炉子上拿起烧地烫红的烙铁,从粉艳艳的小嘴里吐出一口唾沫落在烙铁上,吱地一声,伴着一股白烟烙铁上的唾沫倏然蒸发了。
“葛小姐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脸色红晕透着奶气儿,身子不胖不瘦令人垂涎,还有细皮嫩肉……”胡安娜得意地把烙铁扔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刺啦一声扯开了葛娜莎的上衣露出了丰满的胸脯,却扭过头来冲魏国梁腻腻地笑。
葛娜莎呸一身,一口唾沫落在胡安娜的脸颊上。胡安娜恼羞成怒,扬起手扇在葛娜莎的脸上,一股火辣辣的疼倏然痛袭击了葛娜莎,葛娜莎强忍着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胡安娜的忍耐似乎达到了极限,佐藤一雄拿到手的是假图,必有一张真图在镜园,也就是在葛娜莎的手里,世界上的父亲最信任的人莫过于女儿。葛娜莎回国后与沙宇搅在一起无疑是想拉他一起成全共匪,她频繁地与共党接头自然是想把密室图转移出去,那你落到我胡安娜的手里还想逃脱吗?
胡安娜冲着魏国梁一挥手,魏国梁屁颠颠地跑了出去,招呼他手下的人抬来一张席梦思床垫放在了沙宇面前。魏国梁又拿起那条蘸了水的皮鞭走近葛娜莎,却被胡安娜拦住了。
胡安娜看了沙宇一眼又看葛娜莎,扬起手摸着葛娜莎的脸蛋,说:“这么洋气的小妞破了体怪可惜的,上海滩有一个大牌舞女也是满身的洋气,可她少的是葛小姐的文化味,张口就是妈那个×……那娘儿们是北方人却混在上海,呵呵呵——魏站长,让你的兄弟们上——”
“葛小姐——”沙宇啪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瞪着葛娜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你父亲在法国没教过你吗?”
魏国梁和他手下的兄弟被沙宇并非莫名其妙地发作震慑了,胡安娜走过来佯装含情脉脉地看着沙宇说:“沙科长惜香怜玉,安娜深深理解,可我知道女人最害怕什么,来人,上——”
魏国梁上前撕扯了葛娜莎身上的衣服,葛娜莎只能用双脚反抗,却被魏国梁的人死死地钳制住了。沙宇紧闭着嘴唇与胡安娜的目光对峙了片刻,却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魏国梁的人把葛娜莎放在了床垫上,门突然被哑巴管家一头撞开了,屋里倏然静了下来。
哑巴管家腋下夹着一副装裱好的《墨梅图》跑到沙宇面前,几个小特务跑过来抓住了哑巴管家,可能刚才没拦住他,却被胡安娜制止了。哑巴管家把《墨梅图》展开摊在桌子上,比划着向沙宇要一把刀子,胡安娜抢先满足了哑巴管家。哑巴管家用刀子慢慢从《墨梅图》里取出一张图,胡安娜抢先拿到手里……可事出必须有因吧?
沙宇紧张地看着哑巴管家,却像眼睁睁地看着葛娜莎遭受侵害一时无措。哑巴管家好像非常懂胡安娜的心思,从记录的小警员手里拿过笔,在纸上陈述自己的理由——葛贤光不信任警察局把真图藏在了《墨梅图》里,害怕日本人介入才弄一副假图制造迷局。这张图是他帮助葛贤光藏的,葛贤光喜欢书画也喜欢装裱,他是葛贤光想当然的助手……胡安娜还是有些不信任心哑巴管家,又提出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这样做?哑巴管家扔下笔跑过去拉住被人钳制着的葛娜莎……你说为什么?沙宇从哑巴管家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什么,可那张密室图落到胡安娜手里未必不是另一场劫难的开始。哑巴管家带着葛娜莎走了,胡安娜和沙宇相视一笑,各自的笑里却蕴含着不一样的滋味。
第六章劫中劫玄机初露 局中局悲喜渔翁
西伯利亚冷空气随着季节的深入鱼贯而入,走在街上的人们除了感觉到如履薄冰般的惶恐,不时从城外传来的枪炮声和城内的巷战更让的百姓们深感岌岌可危。到处悬挂着的青天白日旗随风飘扬看起来威风凛凛的,一阵风吼叫着刮过来,嘎巴一声,旗杆折了携带着旗帜翻转着从房顶落到街上,恰巧落在一个奔跑着的洋车夫的脚下。洋车夫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一随着风翻滚着的青天白日旗,仿佛招惹了谁,拉着洋车缩着脖子贼一样地跑了。
嘎巴一声脆响仿佛震动了坐在油灯下的葛娜莎,浑身抖了一下,一身布衣打扮的沙宇起身从草垫子拿起一件大衣披在了葛娜莎的身上。葛娜莎仰起头、凄哀哀地看着沙宇不说话,泪珠儿从那双杏眼里流出来滚动在脸颊上,连沙宇都体味到了那种伴着火辣辣疼痛到苦涩。
刘大妈的丈夫早年在西大街上有一家店铺,娶了刘大妈后才在秀水胡同买了这处宅院,发现地下室是刘大妈守了多年的秘密。老头儿去世前还叮嘱再三她不要声张,兵荒马乱的必要时可以藏身……刘大妈与沙宇是前后邻居又没儿女,沙宇一家常关照刘大妈,刘大妈也把沙宇视为儿子。沙宇决定秘密安置葛娜莎求助刘大妈,才知道刘大妈家还有这么一个绝妙的地方。刘大妈说这座宅院晚清时住的是一个浙江的茶商,造地下室藏身或隐藏家私都是很方便的,自然是被旁人不能知道的秘密。地下室的入口在卧室里,刘大妈故意把衣柜放在上边,挪开衣柜顺着入口踩着木梯子下来就与世隔绝了。
胡安娜释放了葛娜莎,沙宇却觉得这不过是哑巴管家玩得曲线救主的把戏,葛娜莎却不能再遭受劫难了。趁着天黑,沙宇一身布衣打扮,躲开那些狗们潜入镜园。
葛娜莎受到惊吓身体也劳乏,张妈进进出出侍奉着,哑巴管家神情淡定地走进葛娜莎的房间,沙宇发现亚巴管家脸色异常苍白、浑身也痉挛不止。葛娜莎懂得医术知道哑巴管家体内的毒性发作,也许他抱着《墨梅图》去见胡安娜前就有了预谋,回到镜园悄悄地服了毒药……沙宇扶住了哑巴管家,哑巴管家倒在沙宇的怀里凄凄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沙宇叹了口气:“说,葛小姐——”
葛娜莎苦笑笑,说:“叫我娜莎吧?”
沙宇点点头说:“你也不必太哀伤,我刚从镜园回来,一直侍奉你父亲的张妈正在张罗哑巴管家的葬礼,也设法与你在美国的叔婶联系。你暂时在刘大妈家隐蔽起来,《墨梅图》里的密室图是真是假,胡安娜都不会放过你的……葛家不能在承受灾难了。”
葛娜莎欲言又止。
当年,葛贤光为杨老板设计了密室,被追杀,逃亡法国,一直从事建筑学研究。抗战爆发后,参加了全欧华侨抗日救国联合会,积极动员侨胞开展募捐活动,抵制日货……葛娜莎从小深受父亲的影响,少年时代瞒着父亲与表妹一起加入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葛娜莎与叔婶一家去了美国后,与表妹和国外的中国共产党人有了接触,决定投身报国,可她和表妹必须有一个人继续留在美国,目的是隐瞒当时还在法国的父亲,直到父亲死前他还接到了表妹以她的名义写的家书……葛娜莎回国后一直在重庆做地下工作,几次路过保定只能远远地看着镜园,可她真的走进了镜园,看到的只是父亲遗像。
这次来保定,葛娜莎受命于重庆地下组织,依据获取的情报,日本特务和国民党军统都盯住了前日陆军医院密室里的剧毒菌种,父亲是唯一的知情者。葛娜莎是回保定处理那批剧毒菌种的不二人选,可她在所有人面前必须佯装成一个未经风雨的娇小姐才行。
葛娜莎自小深受父亲和叔婶的挚爱,却养成了独立的性格,但凡生活在异国的华人都有自强不息的精神风格,何况很小的时候,葛娜莎作为少共的一个分子积极宣传抗日,那是父亲的骄傲,体内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父亲的身影远去了却从没离开过葛娜莎的心。
这些日子,葛娜莎也看得出沙宇不会与日本特务、胡安娜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地再制造苦难,可短短数日难透视一个人的内心……面对很期待地看着她的沙宇,难说不是葛娜莎的苦痛。
沙宇似乎看出了葛娜莎的心思,轻轻地笑着说:“你先静养几天,我想戏才刚刚开始,胡安娜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密室图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葛娜莎点点头,说:“可哑巴叔服毒自杀不是告诉胡安娜,那张图还是假的吗?”
“显忠耿哑巴叔无怨无悔,密室图是真是假,至少哑巴叔帮你度过了一劫……今天,我去镜园,张妈交给我一个布包,说里边是一本书,是她为哑巴叔收拾遗物时发现的。张妈不认得很多的字,却识得葛教授的名和字,毕竟是你父亲遗物,她让我转交给你,我想不会是什么绝密,你收起来吧?”
葛娜莎接过布包打开,看到一本很旧的线装书,里边记录的是装裱工艺,写作者是柳贤德先生,扉页却有几行蝇头小楷——正恒兄雅正,署名是于大为,落款日期是民国三年正月十三……正恒是葛贤光的字,于大为是柳德贤的徒弟,柳德贤是保定有名的装表大师,门下有好多弟子。葛贤光自幼喜欢书画,也喜欢装裱,拜在柳贤德的门下不是门内学徒,像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和于大为也算是师兄弟。
沙宇从葛娜莎手里接过那本线装书,翻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泛黄发脆的纸页上密密匝匝地书写着漂亮的楷体,不过是一本令学习装裱的人爱不释手的秘籍……沙宇突然兴奋地说:“暗示……也许这是哑巴叔无奈之时的暗示。”
“什么暗示?”
葛娜莎早就意识到是哑巴管家的暗示,也深知哑巴叔临终前的无奈,胡安娜的胁迫使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向张妈交代清楚,再说生性憨直的张妈不懂哑语,也难破解哑巴叔的深意,直率地将布包交给了沙宇,事已至此隐瞒也没有必要。
葛娜莎从沙宇手里拿过那本线装书翻看着说:“那父亲生前一定准备了三幅《墨梅图》,被盗取的和哑巴叔交给胡安娜的里边都藏着密室图,却都是假的,唯有第三幅里藏着的是真正的密室图。”
沙宇点点头说:“那哑巴叔不直接交给你也自有他的道理!”
葛娜莎点点头说:“哑巴叔效力葛家多年,忠心耿耿,他不知道掠取密室图的恶势力是什么来头,却知道密室被他们发现保定百姓将面临什么,当然要对守口如瓶……他是不是暗示我去找于大为?”
沙宇说:“这可能是他至死都犹豫的事情,你是葛教授的直系亲属,可你对他来说毕竟还很陌生。”
葛娜莎沉思良久才说:“你说得有道理,可这本线装书又如何解释?”
沙宇说:“也许是哑巴叔的无奈之举,也是他临死前未尽的遗憾,根由是他和你父亲一样致死也不知道应该把密室图交给谁,事情毕竟太突然了……咱先守住这个秘密,胡安娜手中攥着一张密室图不会甘心寂寞,可也不会轻易出手,兵不厌诈,她还会挽一个充满血腥的圈套!”
葛娜莎很信任地看着沙宇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沙宇沉默了片刻才说:“看看再说吧。”
挂在他们头顶上的小铃铛响了,刘大妈顺着梯子下来,腋下夹着一条被子。沙宇忙着搀扶着刘大妈,葛娜莎也起身接过刘大妈腋下的被子。刘大妈神秘秘地告诉沙宇,千万别让闺女儿出去,刚才她去院门前,借着门缝看见好多狗在胡同里走动着……沙宇与葛娜莎相视一笑,一堆乱麻好像才捋出一点头绪,可沙宇必须面对胡安娜和魏国梁,还有佐藤一雄……葛娜莎看出了沙宇心中的郁闷,要拉住沙宇的手,可她看见慈眉善目的刘大妈冲着他们笑着又把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
沙宇一身洋车夫打扮、拉着一辆空洋车跑在街上,嚣张的风将他折腾动东摇西晃,仿佛失了根儿的脚也随着他的身子飘了起来。沙宇坚信街上没故事,胡安娜拿到所谓的密室图后按兵不动、葛娜莎委身在刘大妈家也吞吞吐吐,玄机深藏在西大街上无可置疑,可他必须走进胡安娜的挽的圈套,那个圈套就在竹园。
沙宇不想绕弯子,可他去竹园前必须摸清魏国梁的行踪,天一擦黑,那小子先吃马家鸡铺的烧鸡、再去杏花楼,可沙宇拉着洋车跑了大半个保定城竟没有那条狗的影子,连他的狗崽子们都不知去向,仿佛集体失踪。离预订的时间还早一些,沙宇来到西大门,放下车要喘一口气儿,还没把洋车放稳,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如遇到虎狼一样从南边跑了过来。沙宇忙拉起车要为她躲开一条路,疯女人嘎嘎大笑着却撞在了沙宇身上,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沙宇丢下洋车忙着把疯女人扶了起来,疯女人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深深地一鞠躬,说:“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
沙宇一愣,面前的女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脚上是一双拉了帮的黑色布鞋,天气十分寒冷,站在沙宇面前不住地动着脚,仿佛故意制造的声响令她十分惬意……可沙宇不得不矫正自己的错觉,又有点身不由己。
“あなたは千叶から来るのだろうか(你是千叶来的吗?)”
沙宇说完将目光聚集在了疯女人脸上,灯火昏暗,脸型和眉眼很是模糊,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黑暗遮掩不住女人的憔悴,遭受衣食之忧流离失所。疯女人听到沙宇的问话从烂衫里探出一只手,优雅的动作彰显着她曾是一个衣食无忧、却饱经精神折磨的女人。
“千叶は伏魔殿(千叶是伏魔殿)……”
疯女人呵呵地笑着疯疯癫癫地跑了,脚上的破鞋似乎还是她潜意识里的木屐……沙宇拽起洋车要追上疯女人,警笛突然爆响,军警们齐打忽地跑过来,呼叫着追踪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汉子。那个汉子跑到沙宇面前,几乎从洋车上蹦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错综复杂犹如脉络一样的小胡同。军警们仿佛没看见沙宇一样,洪水一样将他和洋车冲击到了一边……待街上慢慢安静了,沙宇一时也有些懵懂,如在梦中。
竹园内外看不出潜伏着危机,灯火渐稀,风变得越来越野。沙宇丢掉洋车,躲避在一条小胡同,扒下破坎肩、摘掉头上那顶只剩下一只挡风耳的狗皮帽子,眨眼变成了黑衣侠客。那把从葛贤光身上取出来的日本肋差是沙宇特意准备的,揣在怀里的左轮手枪里扦满了子弹,走出小胡同再绕过一条小街就到了竹园,今天晚上他必须把竹园那锅水搅浑!
竹园里没有灯光在沙宇的预料之中,胡安娜做出不在竹园的样子也是她自以为请君入瓮的最妙的招数。沙宇借着高高的围墙作掩护,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扔了进去,一个黑影叶子一样从沙宇背后飘了过来。沙宇从腰间拔出左轮扬起手,子弹从他的肩膀上向后飞了出去,一个人应声倒下。沙宇将身子紧贴在了墙上,侧着耳朵,墙内一片死寂。
又一颗子弹突然从院墙的东侧飞了过来,沙宇挥动双脚仿佛与子弹一起飘着窜上墙头,双脚落在墙头的同时,手里的左轮又响了。子弹直击对方的头颅,刚才射杀沙宇的人一个啊字吐出一半也倒在了地上。
沙宇从墙上跳下来轻轻落地,茂密的竹林是最好的掩体,埋伏在竹园内外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潜伏在离沙宇不远的人可能被恐惧搅动了肺部,抑制不住得咳了一声。沙宇挥动着手中的左轮,从枪膛里射出的子弹穿透茂密的竹林。随着一声尖叫,沙宇腾空一跃,翻滚着落在了竹林里,一颗伴着嗖嗖的声响穿越竹林的子弹击中的只是沙宇刚才依附过的一颗粗竹子。
透过竹叶,沙宇看到别墅二楼的阳台上闪动着一点光亮,那手指间夹着哈德门、坐在阳台上观风景的就是胡安娜,站在胡安娜身后的肯定是魏国梁。沙宇将左轮揣进怀里,掏出铮亮的肋差,大睁双眼侦窥着竹林外边的动静,依据竹林里的光线判断,他所在的位置靠近竹林的边缘地带。
沙宇屏住呼吸、极尽所能地压抑着身边和脚下的竹子,一点点靠近、再靠近……进入竹林的人听到很压抑的悉悉索索声,猛然回过头来,沙宇手中的肋差直逼他的咽喉,倒在沙宇怀里的小男人是魏国梁的虾兵蟹将。沙宇伸出一只手把那小子微睁着的眼慢慢合上心里说:“等你小子来世,爷再请你吃马家鸡铺的烧鸡!”
竹林之于偌大的竹园犹如瀚海中的一个孤岛。
魏国梁站在胡安娜身后,压着声请示要不要活口……胡安娜将夹在手指间的烟死死地掐死在烟缸里,一双丹凤眼微眯着注视着竹林里的动静问魏国梁:“你说呢?”
魏国梁嘿嘿地一笑,说:“当然要活口,沙宇敢独身闯竹园他的大限也到了。”
“笨蛋——”胡安娜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魏国梁又说:“你以为沙宇那么傻?”
魏国梁压着声说:“啊……当然……胡处……凭那小子的身手像沙宇,可……”
胡安娜冷冷地说:“可什么?”
魏国梁嘿嘿一笑,说:“我是说,不可能是佐藤一雄的人,他未必知道我们掌控着密室图。”
“哼——”胡安娜站起身,说:“佐藤一雄能继续潜伏兴风作浪自有他的道行,他能收买郭槐就能收买别人,说不定你手下的兄弟就有给佐藤通风报信的……”
“胡处——”
胡安娜摆了摆手,说:“好了,是鼠是猫都得抓,去通知你的兄弟们出击包围竹林,一定抓活口!”
魏国梁领命而去,胡安娜又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一个个黑影从楼里跑了出去,伸手拿起烟盒打开、抽出一根叼在了嘴上,可她拿起打火机还没打开盖子,一颗子弹嗖地飞了过来。胡安娜忙着甩掉打火机蹲在了地上……竹林里晃动了一阵之后,一个黑影从竹林里窜了出来,却被魏国梁的人死死地围住了。胡安娜起身稳稳地坐在了竹椅子上,重新拿起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叼在嘴上,大有坐在城楼上看风景的自豪和惬意。
胡安娜清楚,从她踏进保定城后,与她最终对决的不是佐藤一雄,是曾与他同床共枕、同享过床第之欢的沙宇!不可否认的是,胡安娜此举怀有一丝侥幸,却是冥冥之中的一点很暖色的期盼。胡安娜又是明智的,早在佐藤一雄挟持沙宇的妻儿前,她就暗自联络了易县的军统追踪佐藤一雄的下落。不久,易县方面传回信息,佐藤一雄用金条收拢了一伙土匪,盘踞在狼牙山一带,时机一旦成熟,胡安娜会联手易县国军一起剿杀,她必须亲临督战,火候很重要!那今天晚上有人来趟这锅浑水,势必会有另一场鏖战……哀哉!
包围沙宇的人手里有枪,可沙宇近距离与他们打斗,枪失去了效应。沙宇手中的肋差划着闪亮的弧线在对手们的脖颈上飞舞着,一个个对手应声倒下了,不断地从沙宇嘴里吐出的“いい(好)”深沉却不压抑。与胡安娜在黔阳的时候,沙宇多次用日语在电话里向胡安娜表达爱情,事后,胡安娜一直怀疑那不是沙宇制造的看似不正经却很正经的玩笑;混迹在北平警界独身斩杀日本特高课课长,特高课课长临咽气前还说:“要不是你道明身份,我还以为自己在东京武道馆与同胞对决……”现在,包围沙宇的人渐渐失去士气,可在他们身后督战的魏国梁情急之中开了一枪,本打算示意他们一定要留住活口,却打中了他的兄弟……
沙宇觉得该收场了,挥舞肋差的同时,回身遁入竹林从怀里掏出手枪,将里边你的子弹全部送给魏国梁的兄弟后,没忘记把那把肋差送给欲罢不能的魏国梁。魏国梁看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飞了过去,啊地大叫一声趴在了地上,沙宇丢下一句“ばか(傻瓜)”全身而退。
竹园里亮起了灯火,胡安娜走出小楼看到横在竹林旁的尸体,脸色倏然暗淡了,一只手放在了胸前,不住地摩挲着。沙宇此举砸中的是胡安娜的软肋,胡安娜品出的滋味里却含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沮丧!
狼牙山地势险峻,地貌复杂,一条的崎岖小径勾引着你走进去就是难脱身的迷魂阵。午夜时分,寒风四起,呜呜地鸣叫着犹如鬼魂哀鸣。胡安娜一身戎装、手持汤姆森冲锋枪站在一块巨石上,她身后是死死地护卫着她的魏国梁和他的人马。胡安娜从刘华南部要来的特务连正摸索着往山上进发,易县国军从山西边予以配合,两面夹击将一举歼灭佐藤一雄和他掌控的那股匪徒。
易县军统特工先期掌握了佐藤一雄的踪迹,白天他们装扮成和尚隐身在狼牙山上的一座小庙里,晚上伺机出手,目标自然是保定前日陆军医院……用心急如焚形容胡安娜此刻的心情非常恰当。接到易县军统特工的情报之前,胡安娜又接到了重庆高层的密电,国军在华北战场连连失利,“黑色风暴”行动还在萌芽状态之中,可一切都要看胡安娜的行为……密电的最后自然是胡安娜不堪阅读的文字,作为毛人凤手下的一个得力干将,区区一点菌种都搞不到手,简直是……胡安娜将“笨蛋”俩字甩了出来没人回应,却不想发作,心中反滋生了一点点窃喜。
魏国梁悄悄离开了胡安娜,带着兄弟们紧紧地跟上偷袭佐藤一雄的特务连早有预谋,留在胡安娜身边的是几个身手不错的特工,加上守在后方阵地上的几个汽车兵,至少能保证胡安娜盘踞在狼牙山脚下运筹帷幄。再看一样弓着腰贼一样紧跟在特务连身后的魏国梁,胡安娜会心地一笑,放任自流也未必是坏事。
特务连连长是个东北汉子,人称大棒子黑,人粗心细为刘华南干过不少出彩的事儿,可他太轻视这次行动了,竟忽视了身后的魏国梁。按部署,山西边的枪声响起之前,特务连必须抵达佐藤一雄藏身的小庙周围,对付佐藤一雄的特工不是件容易事,可偷袭毕竟能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褡裢陀半山腰有一块平地,一座叫老君堂的小庙后边是一个天然溶洞,战火纷飞和尚们早就不知去向,一群假和尚们也把小庙折腾得香烟缭绕。大棒子黑挥动手中的枪,悄悄命令人找好掩体,将枪口准对所有可能出现的狙击点,山西边一旦有了动静,佐藤一雄的人肯定会闻风而动。依照易县军特工提供的情报,老君堂后边的溶洞里很可能藏有莫大的玄机不能马虎。大棒子黑调用他最得意的两个班潜伏在溶洞周围,不能让佐藤一雄的人溜掉一个!
安排妥当,大棒子黑必须亲自守住庙门,敌用出其不意,我就用兵不厌诈,从殿后溶洞出逃是假象,从正门脱身才是攻我而备……大棒子黑和兵们掩藏在正对着庙门的巨石后边,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锁住了佐藤一雄的咽喉。
佐藤一雄掌控的那股土匪大概有百十人之众,易县方面出动一个团的兵力有点像炒土豆勾芡——多余,却是胡安娜得意的预谋,声势浩大可震慑佐藤一雄,也能长国军的威风,似乎是大智谋……大棒子黑那张红高粱脸上充满了蔑视的笑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跃跃欲试,老君堂里却鸦雀无声,倒是一只耐不住寂寞的猫头鹰嘎地嚎了一嗓子,狼牙山上的寒夜愈加瘆人了。
魏国梁拿着枪跟在兄弟们的后边心里不由得涌动着一阵阵窃喜,竹园一战,他损伤了十几个弟兄,胡安娜为了安抚他除了一夜的美色,从军统天津站调拨人马填补他的亏欠。魏国梁深知胡安娜的心思,能亲手逮住佐藤一雄,胡安娜可以向上司邀功请赏,本大爷呢博一个头彩也未必是坏事!
前面的兄弟突然卧倒在了乱石之中,魏国梁眨巴着眼看到老君堂周围有一片黑影潜伏着心中不免又袭来一阵沮丧之情,举起手中的枪捅了捅黑呢子礼帽,可来自耳朵上的障碍令他的手指一颤,亏他还机灵,将枪口对准了老君堂的庙门,子弹带着寒风嗖地飞了过去,却击中了大棒子黑头上的巨石。子弹在巨石上凿出一片碎石渣溅了大棒子黑一脸,大棒子黑顾不得满脸的麻疼,调转了枪口,兵们也一起上阵,顿时枪声大作。魏国梁一时乱了阵脚,对方是佐藤一雄的特工或护卫佐藤一雄突围的土匪都是他们的敌人,大棒子黑也以为是狼牙山的土匪在他们背后捅刀子,一声不吭只闻枪声,追随者自然不甘落后,混战如火如荼。魏国梁掩身在一棵粗松树后边,命令兄弟们,是日本人还是土匪一个不留……话说得很嚣张,可他们与特务连对决无异于以卵击石。
魏国梁的人与特务连火并狼牙山,易县方面的国军与盘踞在蚕姑坨上的土匪们也随即展开激战。褡裢陀与蚕姑坨遥相呼应,可被枪声惊动的佐藤一雄不能恋战,指挥着手下的特工们备足弹药突围,被他扛在肩上的孩子是宝贝也灾星,却不能丢弃……魏国梁还把特务连当成效忠佐藤一雄的狼牙山土匪,也暗自骂人大棒子黑不着调,让他击西他偏打东……魏国梁躲在树后却看着狼牙山下,不住地举起枪大声地喊:“打,给我狠狠地打——”
胡安娜听到狼牙山上的枪声心情极好,命令几个汽车兵死死守住他们的车辆就行,随即带着身边的人往狼牙山上冲来,直奔蚕姑坨。战斗持续了五个多小时,易县方面的人马平定了狼牙山土匪,团长过来向胡安娜请功,胡安娜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团长的封赏暂存在国军的银库里,带人撤出狼牙山前还对胡安娜千恩万谢。胡安娜带人冲进匪徒们藏身的山洞,发现一个小土匪还有一息尚存,有关匪首的下落不甚重要,可小土匪有点邀功求饶的意思,告诉胡安娜匪首王大瘤子带着几个匪徒从后山跑了。
胡安娜随即令人追踪匪首的下落,大有得了便宜还想卖点乖的意思。一阵枪声为胡安娜指明了方向,胡安娜带人上来,大棒子黑带着手下的弟兄们与魏国梁的人围住了一个脸上长着大肉瘤子的男人,他脚下躺着几具死尸……胡安娜自又一次开心地笑了,滋味甚是复杂。
匪首王大瘤子置身的地方是一处绝壁,往前走三步就是万丈深渊,可王大瘤子不是那五位面对日寇不屈服的八路军战士,包围王大瘤子的也不是日本鬼子,走上了同一条绝境却是两种结果——王大瘤子掏出两根金条原想卖命,可能太激动了身子向后一仰掉了下去,跟着他去的还有那两根金条,也难怪大棒子黑与魏国梁都觉得憋屈……胡安娜身为重庆保密局情报处处长,自然知道誓死抗日的八路军壮士,再回头看一眼正与大棒子黑争执的魏国梁,心倏然了凉了,自问,我不是笨蛋又将如何呢?
狼牙山的土匪完了,佐藤一雄瞅准时机带着他的特工乘隙而逃,幸亏魏国梁看不了兄弟们一个个挂了花才停止了激战。大棒子黑醒过味必须忍着,紧紧地跟随在胡安娜身后,得到那个小土匪的信息后,抢先一步追剿匪首王大瘤子,魏国良还死死地与他粘在一起。王大瘤子死了还携带走了两根金条,妈那个巴子的……大棒子黑瞪着眼揪住了魏国梁的脖领子大骂:“你牛啥?要不是你背后捅我的后腰,那群小日本一个也跑不了!”
“呸——”魏国梁搡开东北汉子的手,说:“你还是特务连长,敌我不分,长俩大牛眼是尿尿的吗?我不能举着旗子告诉你我们是兄弟吧?”
大棒子黑推开魏国梁,咬着牙说:“俺爹要是弄出你这么一棵歪苗儿,我掐也要掐……”
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两个男人争斗的胡安娜举起冲锋枪冲天放了一梭子,巨石下的人都沉默了,太阳也慢慢地露出了脑袋。胡安娜走下巨石,站在大棒子黑和魏国梁面前,伸出一只小嫩手轮换着在每个人的肩上拍了一下,其意明了——你们都是好样的!
两个男人大惑不解,胡安娜却自鸣得意——她觉得与佐藤的收场戏不是在易县,应该是满城境内的抱阳山上。胡安娜慢慢回过身来,看着那块被七彩霞光照耀着的巨石咧开两片薄嘴唇又笑了。
胡安娜决定鸣金收兵,一队人马下了狼牙山,大棒子黑接到司令部的紧急命令,立即回保定。魏国梁哈巴狗似地跑到胡安娜面前,称他在易县县城有不少朋友,请胡处去县城里休养几日。胡安娜没骂魏国梁笨蛋,也不想骂自己,一挥手下令,抄近路直奔抱阳山。
胡安娜带人乘车迅速进入满城境内。到了陵山脚下,胡安娜与魏国梁下了车让他的兄弟们回保定协助警卫排把守陆军医院,佐藤不敢再贸然进犯,只有一个人……至于那人是谁,胡安娜心中有数。
竹园一战早预示胡安娜痛失昔日的拥有,拼死一搏只为自己的前程……魏国梁脖子上挂着一个望远镜、屁颠颠地跟在胡安娜身后,问她是不是要阻击佐藤一雄,胡安娜收住脚慢慢转过身来,盯着呱唧着一双小蛤蟆眼的魏国梁,说:“阻击?按你们放走佐藤一雄的时间算,就是他们坐牛车,我们也未必能够追上,可佐藤一雄还不会离开保定境内,抱阳山是他最好的藏身地,也是最妙的葬身之地!”
胡安娜说着兀自往山上去了,魏国梁吭哧吭哧地跟在胡安娜身后,折腾了一夜,肚皮空空如也,可他能饱餐的秀色却不能充饥呀?
陵山与抱阳山相连,站在陵山顶峰可俯瞰抱阳山全景。胡安娜与魏国梁顺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往山上走着,临近陵山顶峰,找到一处洞穴,站在洞穴前俯瞰满城县城和抱阳山于冬日阳光下的绚丽风景……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二十多年后发掘汉代靖王刘胜墓的地方,胡安娜不会想到天天喝酒、娶媳妇的靖王刘胜,是身后的魏国梁,还有他那双色迷迷的蛤蟆眼……胡安娜从魏国梁手里夺过了望远镜,摄录的场景不过是山石、林木,连飞鸟都不会在如此寒冷的季节里逗留,可一片小黑点慢慢进入了胡安娜的视野。胡安娜轻轻地咳了一声,那片小黑点慢慢变大了,当一群穿着僧侣服、手持冲锋枪的和尚们离她越来越近了,胡安娜哈哈大笑了起来。
魏国梁凑近胡安娜问:“胡处,看到了什么?”
胡安娜得意地说:“和尚……一群和尚,被一个老和尚背在肩上的是一个小和尚。”
魏国梁奇怪地问“还有小和尚?”
胡安娜死死地盯着老和尚背上的小孩,说:“抢……不,劫持,要是我猜不错的话,老和尚背上的孩子喊他舅老爷……呵呵——那个孩子是沙宇的儿子,乱葬岗一节难道你忘了吗?我们射杀了沙宇的老婆和佐藤一雄的一名特工,可佐藤一雄手里还攥着沙宇的儿子……呶——”
胡安娜把望远镜递给了魏国梁,魏国梁把望远镜放在那双蛤蟆眼上嘎嘎地大笑了起来,夸赞胡安娜运筹帷幄也能把握战机,看来胡处要做一个坐收渔利的渔翁了……胡安娜的心情也极其畅快,却还没夸说魏国梁,魏国梁双腿一软趴在了胡安娜的脚下。
胡安娜经历了短暂的惊讶之后,气恼地从魏国梁手里夺过望远镜,再次被望远镜摄录的场景有些残酷了。胡安娜凭着双方交手的火力判断,佐藤一雄遭遇了一伙游击队,可游击队凭着几杆鸟枪不可能与佐藤一雄的特工抗衡。遭遇战持续的时间不长,先是游击队撤了,佐藤一雄自然也是惊弓之鸟,带着他的特工往抱阳山方向撤退。胡安娜手里的望远镜再把佐藤一干人马变成一片小黑点后笑着说:“打道回府,咱们不唱《空城计》,却要当稳坐城楼观风景的诸葛孔明!”
胡安娜丢下魏国梁兀自往山下走来,听到身后鸭子般的笑声后又收住了脚,仰起头看着把陵山照耀得一山惨白的大太阳长叹一声自语:“我这个诸葛孔明就那么悠然自得吗?”
第七章占鳌头机关算尽 闯狼窝却入虎口
刘大妈在灯下拾掇旧衣裳,抬头见一身车夫打扮的沙宇走了进去,眯着眼笑着问沙宇:“好好的警探不干了,倒拉起了洋车?”
沙宇苦笑笑无语,局长天天要见他,他必须天天躲避着,不只是局长,还有胡安娜……进出刘大妈的家也如叶子一样飘来飘去的,好在刘大妈习以为常了。
沙宇像回家一样,挪开衣柜,顺着梯子走进地下室,却没有葛娜莎。沙宇急忙返身回到刘大妈面前,刘大妈也摸不到头绪,晚饭后俩人还在地下室里聊了会儿闲话,上来后她又去约邻家的娘子明天去刘守庙烧香,也就是半柱香的工夫……沙宇深知,葛娜莎心里闷着好多不能道出的话,出去做一些背人的事情也未可知。
沙宇决定等葛娜莎。
地下室里潮湿、阴冷,一盏小油灯上燃着豌豆大的火亮,沙宇坐在铺着被褥的草垫子上从怀里抽出一张旧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佐藤惠子脸色倏然暗淡了。
竹园一节不是特别精彩的一笔,却留给了沙宇诸多回味。胡安娜是守株待兔还是欲擒故纵都说明,沙宇面对的都是一个十分狡猾的对手,除了胡安娜,他在西大门遭遇的那个会说日语的疯女人是他最疼痛的纠结。随后,沙宇让几个心腹警员四处寻觅都没有结果,今天才得的消息,他们在街上遭遇了魏国梁手下一个小兄弟,请他去望湖春酒楼,吃喝得迷迷糊糊了才说他最近立了一大功——本来在街上遇到一个疯婆子没什么稀奇,可她竟然会说日语。他闹着玩儿似地把疯女人带了回去,恰巧胡安娜也在哪儿。胡安娜也叽里呱啦地和疯女人说日本话,像得了宝贝,赏给魏国梁一夜床上欢,他也得了一大笔外快……沙宇断言,胡安娜攥着的又是一把双刃剑!
脚步声在梯子上响起来的时候,沙宇手里还拿着那张旧照片发呆。葛娜莎一身女教书先生打扮走近沙宇,沙宇躲避不开,干脆开诚布公了。葛娜莎听完沙宇述说的故事,也怨恨自己过于谨慎了,可有些话还是不能道出,毕竟她与沙宇之间还隔着一层不是很厚的膜。
日本投降后,共产党保定地下组织遭受了重大破坏,回到保定后葛娜莎一直寻找机会,又遭遇了胡安娜。好在今天葛娜莎和鑫源药店的胡掌柜见了面,胡掌柜也是刚刚接到了上级的指示,只知道从重庆来了一个人,负责寻找日军遗留的剧毒菌种,第一个与葛娜莎接头的同志在她回保定前暴露了身份,在被抓捕的过程中中弹身亡,好在胡掌柜隐藏得还算深,葛娜莎也不再是一片飘零的树叶。
葛娜莎沉默沙宇也能猜出七八分,却还不想揭穿她,彼此毕竟不是走在一条道上的人。葛娜莎还要解释她为什么出去,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总觉得愧对刚刚下葬的哑巴叔。沙宇表示同情葛娜莎,眼前最要紧的是必须将真密室图拿到手,唯一知道秘密的就是西大街装裱店店主于大为了。
葛娜莎说:“于大为是一个很本分的买卖人,肯定不知道密室图牵扯到一批剧毒菌种。哑巴叔把一副《墨梅图》交给他后,可能他只知道那是我父亲的墨宝,为师兄保管义不容辞。”
沙宇说:“没那么简单吧?”
葛娜说:“你是说于大为不会相信我?”
沙宇点点头,说:“有可能……我想,从始至终哑巴叔都是中介人,可他必须向于大为交代清楚,于大为自然要谨慎些。”
葛娜莎说:“魏国梁的便衣潜伏在装裱店周围,茶楼、酒肆,连小馄饨摊前坐着的都是狗们,装裱店门前坐着一个修鞋匠,也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沙宇说:“胡安娜拿到哑巴管家给她《墨梅图》后,那张被藏在里边的密室图很容易鉴别真伪,将目标锁定装裱店也是自然……可为了谁,密室图都不能落到胡安娜手里。”
小铃铛又响了,沙宇知道不只是西大街上的装裱店,他家房前左右也常有人监视……沙宇坐在草垫子上又把手放在了胸前,手硌得难受,心也如刀绞。
晨光微露,西大街上渐渐热闹了起来,车夫、脚夫,打板算卦的也开始走动了,店主们纷纷卸下门板,小伙子麻利地打扫店门前准备开业……于大为看似悠闲地从店里走出来,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手里攥着水烟袋,看着两个小伙计跑来跑去,阳光很好,他的脸色却十分阴郁……沙宇潜伏在装裱店对过茶楼的屋顶上,透过狙击步枪的瞄准镜看见于大为心倏然绷紧了起来。
昨天晚上,沙宇与葛娜莎悄悄商定好后,拿着哑巴叔留给葛娜莎的线装书,来到了西大街躲避着那些狗们越墙潜入于大为家。前店后家,于大为和老婆住在后边,关上店门也是独门独院。于大为夫妻俩被半夜闯入的沙宇惊醒,惊恐过后又现出了无奈,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沙宇。
沙宇打开那本线装书,于大为才道出他的确帮助葛贤光藏了一副《墨梅图》,可那副《墨梅图》早被哑巴管家拿走了,人也……于大为悲悲戚戚的样子也不像伪装,却顾虑重重。没办法,沙宇只好与于大为摊牌,让葛娜莎亲自与他交涉……于大为沉默了好久才说,好吧……却也是似是而非。不过,沙宇相信,密室图就在于大为手里。再回到刘大妈家,葛娜莎听完沙宇的述说,决定亲自去试试,毕竟她是葛贤光的亲生女儿。沙宇深知此举还会殃及葛娜莎,却别无选择,胡安娜的人一旦对于大为下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沙宇再次离开后不久,葛娜莎也离开了,她必须找到胡掌柜。
沙宇手里的狙击步枪是他去年从日军手里缴获的,一直放在警察局的弹药库里,从弹药库里盗取狙击步枪和子弹有他那几个心腹警员里应外合自然得心应手。
沙宇一晚上做了那么多事情,劳乏是自然,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沙宇端着狙击步枪看到了于大为,也看到了开始在装裱店前摆摊修鞋的修鞋匠,最让他忧心也兴奋的是,日头渐渐升高时,一身花花公子打扮的葛娜莎将会出现在装裱店门前……沙宇却自慰似地释然一笑,常人眼中的大小姐肯定不同凡响!
时间随着日头的升高一点点地消逝,按照预定,沙宇必须在葛娜莎出场后扣动扳机,目标是那个修鞋匠,枪声必定会引起一群犬吠,他再借助狙击步枪的威力射杀露头的狗,随后将他们引开,葛娜莎顺利进出装裱店……一阵寒风暴烈地吹了过来,触动了沙宇的手腕,瞄准镜里的于大为也随着寒风摇动了起来,有些畏惧地转过了身去。
太阳慢慢地升高,沙宇用枪口和瞄准镜配合着,瞄准了坐在板凳上装模作样地拾掇一双旧布鞋的修鞋匠。一个车夫拉着坐在洋车上的葛娜莎跑了过来,停在于大为的装裱店门前,葛娜莎下了车付钱,腋下夹着一副要装裱的字画走了过去。透过瞄准镜,沙宇看见修鞋匠狗一样翘起了鼻子、眼睛斜视着走过去的葛娜莎。葛娜莎的刚踏进店门,修鞋匠迅速扔掉手中的鞋,似乎是他们特定的信号,从布匹店、茶叶店和馄饨摊上走出来的便衣狗若无其事又气焰嚣张地围拢了过来……沙宇的狙击步枪瞄准准备摁倒葛娜莎的修鞋匠,轻轻扣动扳机,子弹伴着嗖嗖的声音飞舞着直击修鞋匠的头颅,修鞋匠应声倒下。围拢过来的狗们也纷纷掏出手枪,可他们一时找不准目标,枪声却在西大街上大作,行人如乱撞的苍蝇纷纷逃避。
沙宇必须要恋战一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保证葛娜莎拿到《墨梅图》后顺利地离开。沙宇看到十几条狗倒在街上后,站起身来收起狙击枪又掏出手枪,却不等便衣狗们包围茶楼,从茶楼后边跳下来,一直像南奔去。
离开西大街,沙宇不住地回头射出一发子弹。暴烈的枪声迫使店家们纷纷关闭店门,一条条突然变得冷清的街道成了沙宇与一群狗们的竞技场。好在街两边商铺林立,街道纵横,之于沙宇来说就是城市丛林……日生渐渐升高,沙宇觉得该收场了,转身跑到南大街、隐身走进一条小胡同里,可那群便衣狗惊动了军警,警笛声不绝于耳,枪声也十分嚣张。沙宇暂时甩掉了那群便衣狗,靠在墙上才仰起了头,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胡同两头响起来。沙宇一时无措,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一条胳膊伸出来的同时,有人压着声说,沙警探——
胡安娜请示刘华南,亲自调动军警杀入西大街并非闻风而动,从佐藤一雄的人从镜园窃取《墨梅图》后,她的目光就聚焦在了西大街上的装裱店;魏国梁的人追踪葛娜莎是虚张声势却不是空穴来风;哑巴管家当众剖开《墨梅图》再现密室图也不用验证其真伪,俗话说,狡兔三窟,想他葛贤光也不会再有第四窟了,就是有第四窟葛娜莎也是最佳向导……至于那场混乱也在胡安娜的预料之中,对混乱的制造者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有点预料之中的沮丧……天意吧?!
西大街上气氛紧张,店家关门闭户,行人也东躲西藏,魏国梁的人还在追杀沙宇,胡安娜命令军警层层包围于大为的装裱店,带着几个天天跟随她的警员要闯进去弄一个水落石出。一颗子弹从杏花村酒楼飞了过来,胡安娜没顾忌倒在她脚下的死尸,从腰间拔出勃朗宁手枪,命令军警们还击前,一再声明抓活口。
与胡安娜周旋的还是沙宇,在胡同里受到一个百姓的庇护,躲过了魏国梁的人和军警,可葛娜莎与于大为不可能万事大吉。好在狙击枪还沙宇的肩上,换上一套百姓家常衣裳,头上戴着一顶破狗皮帽子,遮遮掩掩地又返回西大街。攀上杏花村酒楼的屋顶,沙宇透过瞄准镜看见了胡安娜的背影,也看到了层层把装裱店包围了的军警们,轻轻扣动扳机结束胡安娜的性命不是一件难事,可胡安娜周围永远也离不开护着她的替死鬼们。
于大为见葛娜莎走进装裱店后还是疑虑重重,葛娜莎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却必须在短时间内说服于大为,她毕竟是葛贤光的女儿,密室图事关重大,除了她父亲,还有舍命护图的哑巴叔……葛娜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于大为被悲戚戚的葛娜莎感动了,可魏国梁的人刚离开西大街,胡安娜就带着军警包围了过来。
于大为又拿出一副《墨梅图》后葛娜莎心领神会,葛娜莎听到外边军警们的吵嚷,要从于大为手里夺过《墨梅图》,却被于大为阻拦了。于大为声称与葛贤光没有过命之交,却对他恩情有加,当年他从一个穷学徒到有家有店仰仗葛家的帮助,大恩不言谢,师兄舍命保图,他也深知忠义二字……葛娜莎来不及与于大为争论,胡安娜带人在店外跃跃欲试了,恰是沙宇的枪声为葛娜莎争取了时间。于大为拿着《墨梅图》从后窗跑了出去,他家后边是一条小胡同。小胡同里外满是持枪的军警,听到街上的枪声军警们也被吸引了过去,于大为却难逃胡安娜设下的圈套。
沙宇不能恋战,胡安娜站在于大为的装裱店门前,指挥着军警与他抗衡,没有靠近的意思是想和他斗斗耐性,可于大为的行动出乎了沙宇的预料也让胡安娜大为震惊,随后指挥者军警追踪于大为。魏国梁的人又返回西大街,沙宇试图阻止追击于大为的军警却无济于事,至总督衙门前,于大为被击中头部倒在了地上……胡安娜拿到那副《墨梅图》很夸张地大笑了,随即命人迅速返回西大街,真正的密室图还在于大为的装裱店里。
胡安娜带着人回到警察局“特别办公室”将《墨梅图》扔在办公桌上,命令跟屁虫一样的魏国梁拆开。魏国梁拿着刀子小心翼翼地从《墨梅图》里取出一张图递给了胡安娜,胡安娜扫了一眼又扔在了桌上,冷笑着说:“假的……纸箭!”
魏国梁站在胡安娜面前一语不发,胡安娜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的人不是报告说,有一个装扮成男人的女子进了于大为的装裱店吗?”
魏国梁说:“是……可我的人还没追进去,背后就有人打冷枪了。”
胡安娜哼了一声说:“调虎离山……派人严密监视西大街上的一举一动,沙宇……笨蛋你们!一群人竟然干不过一个人,还有那群军警……委员长花钱养的都是饭桶!”
魏国梁啪地立正,说:“是……可沙宇不同,他压根就没想过效忠党国!”
胡安娜瞪着魏国梁说:“这不用你管,你把西大街的事情安排好,立即派靠谱也有能力的人对沙宇,尤其是抱阳山和陵山一带严密监控,我想一场好戏很快就会上演……去吧。”
过了中午,胡安娜才回到竹园。侍奉胡安娜的吴妈要打搭理午餐,胡安娜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午餐,是佐藤惠子吃没吃饭。吴妈说那个日本老女儿一会哭一会笑,笑的时候拼着命吃,饿死鬼似的;哭的时候茶饭不思,喝口水都吐……伺候一个疯子比刀割肉还难受!
胡安娜瞪了吴妈一眼,吴妈讪笑着退下。佐藤惠子被胡安娜安置在她卧室旁边的一间房子里,除了吴妈侍奉她饮食起居,胡安娜还调来十几个精干军警的严守竹园,沙宇知不知道佐藤惠子落入她手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佐藤惠子将是她手里的一张硬王牌,也是用魏国梁予以她的一夜的恶心换来的双刃剑!
佐藤惠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哼唱日本民间小调。胡安娜与沙宇在中央警官学校黔阳特警训练班时,训练的目的除了对付日渐壮大的共产党,一直很嚣张的对手是日本特工,要精通日语,还要了解日本的文化,当然知道一些日本民间小调。胡安娜听得出佐藤惠子不过是用日本民间小调哀叹她的爱情、思念她的丈夫和儿子。看着一个在冬日阳光里安静、忧伤、也慈祥的老人,胡安娜的心倏然热了起来,回身再看看那张铜管大床,要是没有身上这套军装,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婆母,她和丈夫会在千叶县的稻田里劳作或坐在榻榻米里为婆婆或丈夫缝制春天的衣服……可能吗?
胡安娜发现自己失态了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佐藤惠子。
“a .なんてこんなに良くして(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お前のためには優しい母親だ(因为你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ありがとう……私の息子と夫の(谢谢你……我的儿子和丈夫)……”
“すぐ/(很快)……”
胡安娜与佐藤惠子交流很别扭,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佐藤惠子毕竟是一个病人,可她必须彻底搞清楚佐藤惠子。佐藤惠子有些混乱的表达却让胡安娜猜出一个大致——
备受煎熬的佐藤惠子瞒着家人带着钱从千叶出发,先去了香港,找到曾在日本留学的女同学,女同学的丈夫是国民党军中服役的师长,夫妇俩冒险帮助她来到了中国。女同学一直陪佐藤惠子到了广州,可惜在街上与女同学失散了,时而错乱的精神状态致使佐藤惠子落到了这步田地。落到胡安娜手里之前,佐藤惠子身无分文沦落成乞丐,颇有些家私的佐藤家人也无可奈何……佐藤惠子说着竟依依呀呀地说唱了起来,其词语含混不清,隐藏的却是不变的语义。
胡安娜逃出了房间,压迫她身体的重量不是来自佐藤惠子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是身上那套军统制服……
滴水塘在抱阳山半山腰,又称乳泉塘,是一处坐北朝南的溶洞,进深两丈有余,似两乳溢奶,滴水成塘,久旱不枯,泉水叮咚,犹如捶鼓击罄。滴水塘前面积不大,两边是隆起的层层山峦,狭窄的小峡谷尽头是滴水的深塘不说,仅两边层层的山峦就是布兵设伏的绝妙之所。沙宇潜伏在峡谷左边的一块岩浆石后边,抱着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看到了被捆绑着坐在黄蒲团上的儿子,也看到了一身袈裟、手持佛珠的佐藤一雄,他身后的滴水塘藏着同样手持狙击步枪的日本特工。
沙宇除了牵挂葛娜莎和密室图,还有儿子和那个把千叶说成伏魔殿的日本女人,却坚信佐藤一雄会再次出手。沙宇只身潜回自己家中,和衣躺在床上夜不成寐,佐藤果然又出狠招,午夜隔墙传递信件,条件是沙宇必须用密室图换取他的儿子……沙宇又单刀赴会。
时令进入了腊月,寒风凛冽,连天山上的日头都懒洋洋的,沙宇把手指放在扳机上,闭上一只眼通过瞄准镜,看到儿子那张被恐惧和疲乏折磨得十分扭曲的小脸儿,也看到了微眯着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的佐藤一雄,一时还真不敢不相信枪口对准是自己的亲娘舅!
佐藤一雄有姜太公似的沉稳,可在他手中不断蠕动着的佛珠不时偏离他的手掌……沙宇相信,佐藤一雄此番与他争斗有孤注一掷的无奈,也有破釜沉舟的悲怆。身后突然想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沙宇抱着狙击枪猛然回过头去,葛娜莎戴着一顶八路军帽、一身便装、手持一把驳壳手枪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她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游击队员。
沙宇有些惊讶,葛娜莎的脸上略带愧疚之情。沙宇早有预料,只是没得到证实罢了,从不同的路上走向同一个战场对付的当然是同一个对手。葛娜莎看到沙宇冲她点了点头释然地笑了,可她从保定到满城县自然也经历曲折,无法向沙宇详细陈述,沙宇大概也能猜出一个大致。
于大为拿着那副《墨梅图》越墙跑出之前,交给了葛娜莎一张密室图。葛娜莎深谙父亲的笔迹,密室图自然不有假,可胡安娜带人追踪于大为,并没放弃西大街。好在鑫源药店胡掌柜连夜出城来到满城,与游击队取得了联系。游击队员们化妆进城到了西大街,恰巧与奉命包围于大为家的军警遭遇,游击队用火力吸引了那帮包围于大为家的军警,葛娜莎才得以脱身……至于于大为,只能让警察局暂时安置,事后,胡掌柜再以朋友的身份与警局交涉,于大为没有儿女,除了安葬,还要抚恤他老婆……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沙宇却还是有些疑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抱阳山?“
葛娜莎说:“胡掌柜是个非常精明的老地下了,他化妆成洋车夫一直在秀水胡同周围,看到你一身百姓装扮出了城就一直跟踪你。”
沙宇点点头说:“也难为你们了!”
葛娜莎说:“胡掌柜又亲自去了满城的方顺桥,我猜你与佐藤一雄在抱阳山上肯定会有一拼,除了佐藤一雄,还有胡安娜。胡掌柜出城的时候,看见好多军警护着一辆汽车往满城方向来了,坐在车里的肯定是胡安娜,她不是让你死,是让你天天守在她身边成为木偶,你身边时刻都离不开监视你的眼睛!”
沙宇说:“我知道……你带着人去峡谷的右侧,待会儿我射杀了佐藤一雄后,你们吸引滴水塘里的火力,我再去救人……”
葛娜莎坚定地说:“不,那样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在一起攻击滴水塘,直接救人。”
沙宇无奈地说:“佐藤一雄要的是密室图,不到穷凶恶极的地步,他不会伤害人质。”
葛娜莎从兜里掏出一张图,说:“我们不妨用这张密室图做诱饵。”
沙宇摇了摇头,说:“佐藤一雄没那么弱智,他拿到图后还会要人质,胡安娜不会任他为所欲为。胡安娜派重兵死守陆军医院,要是想毁灭那批剧毒菌种是轻易而居的事情,可见她与佐藤一雄才是真正的沆瀣一气!”
沙宇又将狙击枪瞄准了佐藤一雄,葛娜莎亚也趴在了沙宇身边。沙宇看见从滴水塘里探出一个枪口,忙着伸手摁倒葛娜莎,那只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动,一颗子弹穿透凛冽的寒风直击那颗头颅,一个日本特工像被人扔出来的臭狗屎,倒在了滴水塘外边……佐藤坐禅一般岿然不动,枪声却惊动了沙宇的儿子,哇地一声却很快将哭声收了回去。佐藤一雄伸手从沙宇的儿子屁股底下抽出黄蒲团,一串汗珠刷地从沙宇的额头上流了下来,葛娜莎拿着望远镜也看到了沙宇的儿子坐着的是炸药包。
滴水塘前的情景被胡安娜的望远镜详实地摄录过来,没令她感到丝毫的震惊,一切都在她预定的情节里发生、发展着自然不会奇怪。胡安娜所处的位置是抱阳山上的百步廊,百步廊壁如刀削,顶如华盖。古人有诗云:山骨何年壁作廊,鬼工直欲逼阿房,白云归壑秋含雨,明月窥岩晚带霜……胡安娜选择此处观风景,除了能自如操纵一场螳螂捕蝉的游戏,还能让佐藤惠子近距离观看骨肉相残惨剧。
佐藤惠子被胡安娜挟持在身边,魏国梁按照胡安娜的吩咐,除了在百步廊布置重兵,还准备了两架望远镜。佐藤惠子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身袈裟的佐藤一雄惊叫了起来,精神状态在此刻倏然变得异常清醒。胡安娜拿着望远镜将佐藤惠子搂在怀里,其亲昵程度不亚于母女,却必须告诉佐藤惠子,穿袈裟的男人是她的胞兄,坐在胞兄面前的是她的孙子,胡安娜还保证用枪口瞄准她胞兄和孙子的就是她的儿子沙宇,也就是曾被她抱在怀里的渡边俊……
佐藤惠子颤抖着身子不住地问胡安娜,“何のことをいってる(你在说什么)?”
胡安娜呵呵地笑着说:“これが戦争(这就是战争)!”
佐藤惠子的眼睛还被望远镜控制着,当她看见孩子屁股下的炸药包,大喊:“いや(不)——”
佐藤惠子的喊声之于佐藤一雄和沙宇来说太遥远了,坐在一个与自己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孩子面前,佐藤一雄也在挑战自己的心理极限。佐藤一雄身后的特工可谓身经百战,可置身在抱阳山上毕竟身单力孤,手里的佛珠轻微的颤动着,一颗颗被他死死遏制着的汗珠也焦躁地挣扎在汗腺里,寒冷之于那些汗珠竟无济于事,可那颗誓死效忠天皇的心能不能抵御一切阻击?!
葛娜莎觉得时间正在缩短沙宇的儿子的生命,带人去了峡谷的右侧埋伏好后,举起手中的枪率先攻击,枪声随之爆响。沙宇却失算了,滴水塘里的狙击手瞄准的还是沙宇,葛娜莎带人制造的枪声之于他们来说杯水车薪。葛娜莎那边的人失去了耐心,一个游击队员跳了下去,试图被人掩护着救出沙宇的儿子,可他还没靠近佐藤一雄就倒在了地上。滴水塘里一个一门心思应付峡谷右侧的日本特工看到对手被击毙,神经稍有松弛暴露了目标。沙宇忍着蛰进眼里的汗珠,轻轻地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那个特工应声倒下,可又一个游击队员死在了滴水塘前。
沙宇觉得如此僵持换来的是一个个生命无端的消逝,将狙击枪口对准了儿子,儿子在瞄准镜里还是那张被痛苦扭曲的面孔,眼泪在那双如妈妈一样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动着却迟迟不肯流出来,身子也如筛糠一样颤抖着……佐藤一雄似乎窥视到了沙宇的心思,手中的佛珠急速地转动了起来。峡谷右侧的枪声还在继续,就在沙宇的心跟着抠扳机上的手指一起颤动时,又一个游击队员倒在了佐藤一雄面前。沙宇再一次把枪口对准儿子,颤抖着的手指慢慢向下压去……压……压……
“不——”
葛娜莎压抑地喊叫着爬过来几乎趴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沙宇的手臂。沙宇咬着牙挣开葛娜莎的手,葛娜莎干脆抱着住沙宇的脖子。沙宇的眼睛和手都离开了狙击步枪,可他必须阻止几乎失去理智的葛娜莎。葛娜莎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沙宇的太阳穴,说:“我宁愿让儿子失去父亲,也不要父亲再失去儿子……”
泪珠从葛娜莎那双杏眼里滚了出来。沙宇为了吸引葛娜莎的注意力,冷地回过头来,葛娜莎也随之转移了视线,却没抵住沙宇砸在她头上的一拳,啊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沙宇回身趴在地上、抱起狙击枪,再次瞄准儿子的同时也扣动了扳机,儿子倒在地上,又一颗子弹射中了起身欲撤退的佐藤一雄,炸药包也随之爆响直接殃及滴水塘里的日本特工,佐藤一雄死了也必然乱了阵脚。葛娜莎啊地大叫着与沙宇趴在一起向滴水塘猛烈射击……
一声搅动着红光的巨响首先震惊的是佐藤惠子,她暂时不能确定胡安娜为她排序的亲属关系,至少坐在滴水塘前的和尚是佐藤一雄无疑。随着从手里脱落的望远镜倒身在地,佐藤惠子意念中不断闪现的是穿着学校制服、一脸稚气的佐藤一雄、穿着军装与她告别的佐藤一雄,至于那个离开她三十年的渡边俊也只能随着那声巨响变成一片飞舞着的树叶……佐藤惠子用痛苦为胡安娜换取了出击的最佳时机,命令埋伏在百步廊的军警包围滴水塘,一直在胡安娜左右的魏国梁深知她的意图,挥动手中的枪招呼手下的兄弟,沙宇和葛娜莎在劫难逃了。
枪声从滴水塘附近响起来的时候,沙宇和葛娜莎与游击队员一起消灭了佐藤一雄的残余后,葛娜莎抢先抱起了血肉模糊的孩子要退居滴水塘,游击队队员们也把牺牲的战友们背在了肩上。沙宇却阻止了葛娜莎,让她带人绕过滴水塘去牛角洞,从牛角洞走出去就是韩庄村。葛娜莎争执留下,沙宇将狙击步枪背在肩上,从地上捡起一把冲锋枪对准了葛娜莎,葛娜莎却低下头看着血肉模糊的孩子和孩子额头上被狙击步枪射出的弹孔,泪珠不断,情绪异常激烈,可时间快速地在寒风中消失,胡安娜的人也蜂拥而至……葛娜莎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大睁着一双血眼的沙宇,咬咬牙抱着孩子随着游击队员迅速撤离。
沙宇隐身在滴水塘旁抱着冲锋枪向来犯者迅速射击,好在他脚下有佐藤一雄为了阻击群攻准备的手榴弹,一个人制造的火力暂时让军警们一时摸不到头绪。
几分钟之后,对方的火力突然停止了。沙宇从脚下摸到一颗手榴弹,弹夹里空空如也的冲锋枪也被他甩在了地上,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轻轻地笑声。
沙宇慢慢回过头来,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手榴弹的拉线,可看见了居高临下的胡安娜,也看见了被魏国梁的人搀扶着的佐藤惠子,他身后是举着枪向他慢慢涌来的军警……
日升中天,风骤然烈。
第八章狱中聚生死相望 刑场散重续情缘
还是那条蘸了水的牛皮鞭子,被魏国梁拿在手里突然有当爹的幸福,也有勇士情场决斗的亢奋。胡安娜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可她与魏国梁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他永远是木偶,或被胡安娜变成一个男人的替身。这个替身就是现在被绳捆索绑、用老虎凳、辣椒水和电刑折腾成了王八蛋沙宇。沙宇衣衫破碎、血肉模糊,胡安娜坐在椅子上微眯着丹凤眼现出一脸的惊人也诱人的冷艳……魏国梁相信,胡安娜脱出那身绿皮才是娇柔百态的女人,可他在胡安娜的身下永远是一具出气儿的僵尸!
魏国梁又扬起了手中的牛皮鞭,胡安娜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走近魏国梁,从他手里夺过牛皮鞭不看低头不语沙宇,冷冷地瞅着魏国梁。魏国梁怯怯地退到胡安娜身后,旺旺的炉火上烧烤着烫红的烙铁,阴冷、潮湿的审讯室里笼罩着不散阴霾。
胡安娜背着手意味复杂地看着沙宇,说:“沙科长,为了党国,我必须做一个称职的军人!”
沙宇微微睁开眼睛,咧开嘴笑笑说:“好!胡处,我成全你,可军人为百姓博得的是一天的光明,你或你们呢?”
胡安娜哈哈一笑,说:“我们很早就争论这个问题,人各有志,我不勉强,只要你……不——你们能把密室图交出来,我可以保全你的性命,甚至官位。”
沙宇仰起头说:“我拥有日本人的血统,潜伏在军统这么多年,又与共党沆瀣一气,多次阻挠你获取密室图,破坏了重庆高层的剿杀计划……你?胡安娜,为我拿到特赦令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
“好好好……沙科长,沙宇, 沙……”
胡安娜把手里牛皮鞭摔在地上,回身瞪着畏畏缩缩的魏国梁大喊大叫,命令他将沙宇押回监狱,不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死囚牢里的气味也没什么特别的,散发着霉味的麦草、搁在墙边的马桶里喷出令人恶心的臊臭,戳在窗户上的根根铁条和固若金汤的牢门组合的是插翅难逃的樊笼。沙宇忍着剧痛躺在麦草上,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驱逐不尽的昏暗,是狙击镜里的儿子和被子弹穿透的头颅;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披头散发追着他讨要儿子的老婆……来自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疼痛致使沙宇的思维模糊,昏昏欲睡……哗哗啦啦地响过一阵后,狱门被人打开了。
两个士兵抬进一张木桌放在沙宇面前,回身又去外边搬来里两把椅子,又一个士兵拎着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几个人一起离开后,胡安娜一身戎装装,头发却飘散着,搀扶着佐藤惠子走了进来。佐藤惠子身穿一身崭新的和服,头也盘得有规有矩,只是一脸的凄楚和疑惑影响了她的情绪。胡安娜将佐藤惠子扶到椅子坐下来,打开食盒,摆上她亲自做的桌袱料理,色香味俱全,鱼翅清汤还不是重头戏,一瓶日本清酒触动的不只是佐藤惠子的某根神经。胡安娜像一个忠实的侍者,摆好酒菜,再将沙宇搀扶到椅子上退了出去,桌子旁边还应该有一把椅子,可那把椅子始终与她无缘。
“お母さん(妈妈)?”
沙宇深情地看着佐藤惠子,一只沾着血的手在同样满是血迹的胸脯上摸索着,可眼前这位妈妈太陌生了。
佐藤惠子愣怔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张旧得发还发黄的照片,一双充满阴柔的眼睛不住地在照片和沙宇的脸上扫着,照片倏然从手中脱落……佐藤惠子起身迈着碎步走跑过来,沙宇艰难地起身抱住了佐藤惠子,佐藤惠子搂着沙宇的头呜呜地哭着不住地说:“よいと思って……息子(好……儿子)……”
母子相聚,场面自然感人,可在这间意味着死亡与杀戮的牢房里,生死相望,痛的是永远的别离。沙宇摸着母亲苍老的手,把她扶到椅子上,为她斟了一杯清酒,跪在地上,向母亲大人行跪拜礼。佐藤惠子颤抖着身子搀扶起沙宇,可她在抱阳山上看到的那一幕,致使她夜夜被恶梦缠绕,曾经善良淳朴的佐藤一雄变成杀人恶魔、与自己分离三十年的儿子难脱被杀戮的险境……痛苦的思绪搅乱了佐藤惠子的神经,几近歇底斯里的哭号发泄不尽郁积了三十年的愤懑,可新的苦痛又洪水一样涌来……
沙宇坐回椅子上,端起斟满清酒的杯子告诉佐藤惠子,他为拥有一个日本女人的血统感到骄傲,为有一个恶魔舅舅感到耻辱,帝国制造的战争伤及的不只是中国人,被深深伤害的有很多像佐藤惠子这样的母亲,他要为了更多不幸的人承受自己的不幸……
佐藤惠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沙宇的身后,深情地搂住了沙宇,喃喃地说:“私は知っていて、あなたは中国人の息子だ(我知道,你是中国人的儿子)……”
沙宇闭着眼遏制在眼眶里滚动着的眼泪,说:“いや、おかあさん(不,妈妈)……”
“木の上のカナリア小鸟ですね(树上的金丝雀鸟儿啊)……”佐藤惠子哼唱的《摇篮曲》阴柔也沉郁,将儿子搂在怀里深情地抚摸着……胡安娜一直站在门外,沙宇母子的谈话和歌声句句灌入了她的耳朵,却证明了她的多余。竹园曾是日军特务机关长住过多年的地方,别墅里除了部分保留了日本情调的装饰,还有烹饪日本料理的器具。胡安娜脱去制服去厨房,打理一份日本料理,再送上一杯清酒,似乎为了一个人,可她又必须把自己该得到的毁掉……这就是命运吗?
呆呆地站在牢房门前的胡安娜紧闭双眼遏制住欲夺眶而出的泪珠,嚣张却难遮掩紊乱的脚步声打扰了胡安娜。胡安娜看见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魏国梁,必须把自己还原成胡处长,厉声制止了魏国梁的吞吞吐吐。魏国梁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报告胡处,重庆来电……”
胡安娜突然变得很镇定。据可靠情报,毛泽东早就准备出兵争夺东北,消灭国军,占据东北战场,牵制华北以威逼北平,所谓的“黑色风暴”行动对巩固国军在华北战场上的实力尤为重要,也难怪毛人凤步步紧逼,可数月来她一直为一张假密室图争来夺去,花落谁家似乎早成定局,与沙宇下的这盘棋凶多吉少,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能赢得什么?
胡安娜踱步走出来,看到院子里凋谢的花草,也看到了被寒风折磨得瘦骨嶙绚的树木,还有总是阴沉沉的天空……时间如梭,眼看就要到旧历新年了,胡安娜扬起头长叹一声凄楚地一笑,却不知道该笑给谁看。
寒风呼啸,瘦林怒吼,遍地枯草在乱葬岗上哀鸣,一弯残月将天地涂抹得一片惨白,被五花大绑着的沙宇却看到了满世界的腥红。佐藤惠子也被捆绑着,守在儿子身边,看上去非常冷静,待她回过头来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胡安娜又呵呵地笑个不止,好像只是她与沙宇在牢房里头脑才异常清醒,间歇性病症发作起来就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胡安娜一身戎装,制服帽歪戴在头上衬着一张冷艳无比的瓜子脸,一双丹凤眼微眯着透出的令人战栗的杀气。只要胡安娜一挥手,行刑的士兵就会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之后,一切结束了又不会结束。
重庆方面给胡安娜规定了最后期限,维系着她功过的唯一就是那张密室图,功可以让她如愿以偿,并可不计前嫌地把沙宇死死地拉在身边;过是可以想象的,在军统那么多年,胡安娜亲手处置过无数个有过的人……在她认为最紧要的关头必须给沙宇摊牌,重庆方面对他的调查从很早就开始了,不过是凭机他的智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她为了爱情,可以冒死隐瞒沙宇的身世、与共党勾结的事实。倘若沙宇与她合作成功,她完全有能力让沙宇如愿以偿,之于她最大的诱惑是脱去军装,与沙宇同去天涯海角过寻常日子……不好吗?
“不好!”
沙宇的回答掷地有声,可胡安娜相信,沙宇有一根软肋,就是那个曾与她斗智斗法的葛娜莎。葛娜莎从西大街上的装裱店侥幸脱身,于大为假借《墨梅图》试图再制造迷局,佐藤一雄一伙覆灭,与她争夺密室图的只有葛娜莎。葛娜莎进不了陆军医院,她验证那张密室图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胡安娜必须抛出她的杀手锏,除了让佐藤惠子亲眼目睹儿子被执行枪决的过程,挑战沙宇的心理极限也很有必要,更重要的是,葛娜莎现身。
胡安娜做到这点不难,决定对沙宇执行枪决前,她命人到处张贴告示,昔日的警探、今日的通共分子被处以极刑立刻在保定城引起波澜,天天在保定城里与军统捉迷藏的共产党也不会无动于衷……胡安娜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暗淡的残月冷冷地笑了。时间是不留情面的,胡安娜得意自己的策划的同时,也在惋惜时间的流逝,沮丧之情时常袭击她,还不住地扪心自问,为什么扼杀爱情的恰恰是她自己?
乱葬岗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弹丸之地,周围是密密匝匝的槐林,穿插在槐林里的小径绳子一样弯弯曲曲,正是迷宫一样的地形让胡安娜为葛娜莎设计了口袋阵——南边有茂密的芦苇,那是对手藏身的好地方,也是她设置迷局的最佳选择;乱葬岗左、右、三面被她用重兵包围,劫法场是自古就有的招数,就是找不到密室图,消灭一群共党分子也为党国效忠一份微薄之力……不过,太勉强了吧?胡安娜自嘲地笑了笑,抬腕看了看手表,示意身边的魏国梁,准备行刑。
咔咔的枪栓声此起彼伏,胡安娜却又扬起手制止他们,缓步走在沙宇面前。沙宇的脸上挂着斑斑血迹,衣衫褴褛,被寒风吹动着露出了胳膊上强健的腱子肉,冷峻地看着走过来的胡安娜一语不发。佐藤惠子突然跪倒在了胡安娜面前,请求她能放过他们母子。胡安娜慢慢地将佐藤惠子扶起来说,“あなたさえ息子と提携している(只要你儿子合作)。”
佐藤惠子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胡安娜决定与沙宇做最后的交涉,被逼无奈的极限就是鱼死网不破……佐藤惠子突然止住了笑声,张开嘴把一口粘痰吐到胡安娜的脸上,大声地叫嚷着说:“悪魔が……地狱を……悪魔(恶魔……地狱……恶魔)!”
魏国梁从腰里拔出手枪直逼佐藤惠子的头颅,却被胡安娜制止了。胡安娜从兜里掏出手帕慢慢擦拭了脸上的秽物,丢开还在张狂地扭动着的佐藤惠子,走近沙宇,说:“我叫你沙科长呢我们必须公事公办;你喊我安娜,我们都不能抛弃过去是吗?”
沙宇咬着牙说:“你的过去对我早就没了价值。”
“是吗?呵呵——”胡安娜仰起头面对着越来越暗淡的残月说:“好,那我就继续做我的处长,来人——
行刑的士兵又举起了枪,佐藤惠子惊恐大叫了起来,胡安娜命人将佐藤惠子拉到一边,自己也退到魏国梁身后。魏国梁必须替胡安娜发号施令,咔咔的拉枪栓声再次响起,葛娜莎从芦苇地里跑了出来,大喊:“住手——”
魏国梁的人举着枪要拦住葛娜莎,胡安娜制止了他们,葛娜莎从兜里掏出一张图,条件是必须把沙宇母子放了。
胡安娜轻轻地笑着走近葛娜莎,说:“我怎么知道你的图是真是假?”
葛娜莎紧紧地攥着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图说:“我可以跟你去验证。”
胡安娜冷笑说:“好!那你就跟我走吧。”
葛娜莎把一只手放在胸脯上,说:“你必须先放人。”
胡安娜用眼神示意魏国梁,擒拿葛娜莎,可魏国梁还没动作,葛娜莎将那张图塞回兜,刷地扯开衣襟,露出捆绑在胸前的炸药,把密室图塞回去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对准的却是自己的胸膛……葛娜莎一出场沙宇就预示到她要做什么,可他的喊叫之于乱葬岗上局势无济于事。
胡安娜哈哈一笑,说:“行呀,葛小姐,从我在那场葬礼上与你遭遇就知道不是一个娇小姐,同归于尽?”
葛娜莎冷笑着说:“要是你一意孤行,结果只能是那样。”
胡安娜说:“那你把图交出来,我放人。”
葛娜莎慢慢走近胡安娜,枪口也离开胸脯,魏国梁和胡安娜都感觉到葛娜莎的预谋,葛娜莎的枪口却早对准了胡安娜的太阳穴,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导火索,条件是,胡安娜必须陪着他们从芦苇地里撤走。魏国梁一时无措,胡安娜命令他放人,沙宇被解放,搀扶着也被解放的佐藤惠子随着胡安娜和葛娜莎往芦苇地里撤退。掩藏在乱葬岗三面是士兵举起枪一步步逼近,葛娜莎举着枪威胁胡安娜发话,让她的人止步。胡安娜如葛娜莎手中的玩偶,魏国梁只能干瞪着眼看着胡安娜一步步退进了茂密的芦苇地。
潜伏在芦苇地里的游击队员们接应沙宇母子往大清河岸边撤走了,胡安娜猛地一蹲身从葛娜莎的枪口下脱身,随后一个扫堂腿,葛娜莎倒在了地上,枪也在胡安娜扬起腿的同时拔了出来,直逼葛娜莎的太阳穴。葛娜莎的手的枪飞了出去,却又紧紧地攥住了炸药包的导火索。两个人只是僵持了瞬间,胡安娜却不知道,身后的一杆汉阳造步枪掩藏在茂密的芦苇里,瞄准了她的后脑勺。放在汉阳造步枪扳机上的手轻轻一动,一颗子弹穿越茂密的苇叶,嗖嗖地飞了过来,胡安娜感觉到一股暴烈的阴风,子弹也戳进了她的头颅……葛娜莎滚到了一边,胡安娜倒身的同时,手中的勃朗宁也响了,子弹却深深地扎进了葛娜莎的脚下的乱泥里。
枪声震动了还在芦苇地外手足无措的魏国梁,挥手下令所有的火力封锁芦苇地,可他的指令伴着在槐林里密集的枪声变成了一句空喊。魏国梁看见所有人将枪口转向北边的槐林,知道大事不好,一时又成了乱撞的苍蝇。
沙宇让人将佐藤惠子弄走,从一个游击队员手里拿过一杆汉阳造步枪,潜伏在芦苇地里解决了胡安娜,透过芦苇叶子看见老鼠一样的乱窜的魏国梁,没顾忌跑到他身边的葛娜莎,又一声枪响之后,魏国梁也倒在了地上……那时候,魏国梁手下的兄弟正与胡安娜布置的兵力一起阻击八路军的特务连,那是葛娜莎与胡掌柜的谋划,也是戳进“胡氏口袋阵”里的一把尖刀!
沙宇帮葛娜莎解除了胸前的炸药,相互搀扶着往大清河岸边退着不用做任何解释。两个人在几个游击队员的掩护下上了船后相视一笑,可那弯残月隐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乱葬岗周围的枪声慢慢稀落了,顺着大清河下去不消几个时辰就到了白洋淀。
载着沙宇和葛娜莎的小船顺流而下,紧紧地追着前边的小船,佐藤惠子和几个游击队员坐在船上一直向后看着,不时地扬起手、嘴里嘟嘟囔囔的……沙宇将视线从佐藤惠子身上转移到葛娜莎的脸上,葛娜莎笑着从兜里又掏出那张密室图,说:“这张密室图能带你进入藏匿剧毒菌种的地下室,可这张图一开始就是一张废纸。”
沙宇问:“为什么?”
葛娜莎说:“我们来乱葬岗之前才接到上级的情报,日军在前日军医院里藏匿剧毒菌种的那天晚上,我党几个地下同志遭受了一伙军统特务的追捕,无奈闯进了前日陆军医院,又与一个日军防疫给水班遭遇。三方混战难分敌我,最终逃生的只有我党的一个同志。那个同志身负重伤,幸亏被一个洋车夫搭救,先隐匿在清苑县乡村,又转移到了易县山区,不久前才找到了组织。”
沙宇看着被葛娜莎一直拿在手里的密室图,说:“那批剧毒菌种呢?”
葛娜莎释然一笑,说:“我们的同志看到日军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往地下室里搬运东西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情急之中一个同志将所有的手榴弹绑在身上闯入了地下室,一阵巨响之后地下室不可能完全被损毁,至少破坏了储藏在地下室里的剧毒菌种和设备……这张密室图是名符其实的纸箭!”
葛娜莎随手将那张密室图扔进了河里,可她的手臂好久还在空中悬着。沙宇扬起手拉住了葛娜莎那张悬着的手,劳累和激动致使葛娜莎顺势将头靠在了沙宇胸前,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忘情,眼睛聚焦的却还是那张顺着河水飘然远去的密室图……佐藤惠子又站了起来,葛娜莎搀扶着沙宇也慢慢起身,冲佐藤惠子扬起手笑了……一切还没有结束,置身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曙光毕竟离他们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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